第十九章 孰輕孰重

  漫步在月光之下,希娜最後一遍回頭,看向廢墟上裊裊升起的幾道火光,那是疲憊的拾荒者聚在一起,在火堆旁邊伸出腳烤火呢。

  師徒二人靜默地走在林里,在這片寂靜的闊葉林中,除了腳底下時不時傳出的沙沙聲,便連一點蟲豸走獸的聲響都未曾有。

  而這古怪的現象,大抵是因為勇者身上那壓抑而可怕的氣息,便是最愚鈍的動物也不敢在這一刻觸他的霉頭。

  希娜清楚,勇者現在心煩的緊,可她仍是禁不住想說:

  「師傅,在我心中,勇者絕非是無情無義,僅是為了殺敵而生。可如今,波德鎮的人們因我而死,我卻如此軟弱,如此的無能為力。要是我有你那般力量的話......」

  眼瞧著自己的徒弟咄咄逼人,勇者終究還是不願與她糾纏,他搖著頭哀聲嘆氣道:「若是你有那般力量,此時又何須站在這裡與我理論呢?

  那燒掠了村子的魔族和見死不救的我,不才是你一開始成為勇者的目標麼?」

  勇者說罷扭頭就走,並不想和希娜就此理論。

  但那不真切的美好幻境,確實讓希娜心中生出了不應有的幻想,可她卻無法找出任何理由來反駁勇者的話,因為她之所以想要成為勇者,不就是為了把心中的憤恨發泄到魔族身上麼?

  她張著口不知該說些什麼,忙追上勇者的腳步,可那投來的眼神中飽含著的失望,卻化作千萬根細針深深扎入到希娜的心中。

  「難道弱者就活該引頸受戮,任由強者欺辱?」她像是倔強的兒童和父母頂嘴一般,用著極微弱的聲音說著。

  可一字不落聽到耳里的勇者卻哀嘆道:

  「這殘忍的世道便是如此。你不該早就看清了麼?還是說,你就寧願昧著自己的真心,去把不應有的仁慈摟到身上?

  莫不是進了那幻境一趟,你就把我曾教你的一切,把那心裡頭的怨恨也給忘了?也好,也好。」

  希娜瞳孔一震,腳下連連退了數步,嘴裡碎碎念著「沒有,我沒有忘了,我怎麼敢忘?」她竭力在腦海中回憶那座淪陷於火海中的村子,便是要以此來堅定自己的心。

  「順著地圖上的線路向東邊走去,」勇者朝她扔去一副羊皮卷,「這一路上被魔族侵占的城池不少,受苦受難的民眾也不少,我倒想看看,在面臨生死危難時,你是否還能像你口中說的那般,對弱者施予憐憫呢?」

  希娜無言地跟在勇者身後,臉部漲得通紅,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如何不能明白,對自己的師傅而言,即便已然是傲立於世間頂峰的幾人之一,也決然不可能全須全尾地救下波德鎮的人們。

  更別提勇者當初行動的初衷,卻不過是為了掩護暴露於各方勢力眼中的希娜順利逃出生天,給仍不夠格與強者爭鋒的她,贏來足夠充裕的時間。

  說破天,這一切都因她而起。

  但她卻從未考慮過,自己的行為是否會波及到身邊的其他人,只是一股腦地遵循著心口的衝動而行。

  希娜忽地意識到,要是那會兒忍氣吞聲,待到夜深人靜時分再悄悄行事,那是否意味著,波德鎮的人們還能如常生活下去呢?

  所以說,「他們本不用死的?」

  在得出這麼個結論後,她驟然間好一陣頭暈目眩,耳邊擠滿了死者的悽厲哀嚎。

  「我這是,都做了什麼啊?」

  勇者卻不給自己的徒弟留下辯解或是懺悔的時機,「在史東維爾城暫歇幾日,屆時,我會給你尋來三位同行者,結伴深入魔族的領土內,證明你身為勇者應有的力量。」

  他漠然地留下一句預告後便消失在月光中,餘留林中的希娜駐足於昏暗的陰影下,怒罵著自己的衝動行事,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

  接月峰連天達宙,峰頂有絕峭峻岭,怪柏橫生,其上有春風拂面,其間有百花齊開。

  這世上少有人能夠踏足此地,即便是等級七的冒險者,想要應對攀登數萬米高山時那顛覆常識的氣候,也要費盡心思花盡力氣,更別提活躍於山上各處的凶煞異獸,稍有不慎就是命喪虎口。

  可就在征服了這般絕頂險惡環境終尋得的仙境裡,此刻卻有兩個人影在極近的月下,煮酒論英雄。

  「這天下紛紛擾擾,誰主浮沉?唯你我二人耳。老弟,今日好酒配美月,英雄惜英雄,何不坐下來與我暢飲一番呢?」

  勇者收攏起身上披著的斗篷,以他的實力,早在數百里就察覺到峰頂上等候許久的此人,可是,在他面前,躲躲閃閃卻是沒了意義。

  他乾脆連背上的巨劍都懶得拿下來,勇者清楚,若非眼前之人毫無動手的念頭,憑自己目前尚未完全恢復的肉體絕對走不過千招就要敗退,因為那是——世上最強的人!

  「若是你來尋仇的話,我必敗無疑。」勇者主動上前兩步,在一望不見底的懸崖邊上盤膝坐了下來,「但要是來找我飲酒尋歡,嘿!」他哼笑一聲,接過對方遞過來的酒杯,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瓊漿玉液,人間不可多得之寶物,」勇者欣欣然嘆道:「能喝到魔王秘釀的好酒,也算是不虛此生了。」

  被喚作「魔王」的人拂須大笑三聲,在玉白的月光下露出了他的真容,非是面容醜惡者,反而是——火發金睛,神俊奪人魄;素衣長履,貌勝畫中仙。

  曾自述:心高可賽天,肚寬可撐船。

  反觀那勇者,黑眸白髮,未老而先衰;破衣爛布,面如枯槁木。

  曾有人言:貪生怕死,睚眥必報。

  兩人這麼一比對,「魔王」這一名號,反倒更該歸勇者所有。

  「仇老弟,你看那月,近在眼前遠在天邊,正如我所期望之物那般。」魔王舉起杯中酒,瞬息間天地黯然色變,烏雲密布,雷鳴電閃。

  他高抬起手,似乎要把那高懸於天上明月也裝入那杯中般,「可我終究是求而不得。但如今,那希望又一次出現在這世間。」

  他頓了頓,飲下杯中美酒,接著說道:「老弟,你說,花上半年功夫只為與那飄渺的希望見上一面,是否太過不值了些?」

  勇者笑而不語,把手中酒杯搖晃兩下,示意那魔王再添上些酒。

  只見那魔王眉目微舒,眼角帶笑,單手托起青銅酒樽,為勇者滿上一杯醉人美酒,就聽他愜意地開口講道;

  「一個人為所欲之事而付出,值得與不值得,便他媽的和旁人有何干係?」

  話落,杯空而新酒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