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91】

  元珣在榴花宮陪了阿措整整三日,才正式到朝堂上露面。

  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他是想待在榴花宮再好好陪她一些時日,但阿措生產那日他縱馬入宮,動靜太大,已經有不少人知道他回來了。

  偷得三日清閒已經算好了,若是他再待久一些,朝臣的摺子怕是要像雪花片似的壓垮他的桌案。

  於是一日後,他身著龍袍,重新上朝。

  時隔半年,再次坐上那把耀眼又冰冷的龍椅,元珣面向朝臣的表情難得多了幾分溫和。

  陛下御駕親征,隴右大捷,朝臣們自然好好恭維歌頌了一番。

  等說完朝政的事,眾臣便斟酌著要如何提起後宮之事。

  也不等朝臣彎彎繞繞的引話題,元珣主動宣布了宸妃順利產子的消息。

  他話音一落,就見眾臣齊刷刷的跪下,恭敬道,「臣等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陛下喜得皇子公主,乃是江山社稷之幸,大梁之幸!」

  雖不能保證他們個個都是真心祝福,但聽到這洪亮的道賀,元珣心情還是很不錯的。

  他稍稍挺直了背,讓大臣們起身,又朝一側的常喜公公點了下頭。

  常喜公公立即會意,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一排綠袍太監端著托盤出來。

  那些托盤上放著一個個紅色繡金線的喜錢福包,大梁後宮的規制大多沿襲前朝,所以此次有皇子公主誕生,也照著前朝的規矩,賞賜大臣禮品銀錢,作為慶賀。

  因著這三個孩子是大梁朝第一代皇子公主,所以準備的喜錢福寶格外的豐厚。

  大臣們拿到手上時,也都被那重量驚了一驚,心中不禁想著,陛下這是塞了多少金銀玉飾在裡頭啊。

  待派發完喜錢福包後,台下眾位臣子又齊齊謝恩。

  元珣將他們叫起,便吩咐著禮部準備皇子公主的告祭祖儀式,又大赦天下,且減免今年的稅收,以此福澤百姓,與天下百姓共享這份喜悅。

  台下諸位臣子一個個齊呼著,「陛下仁德賢明,大皇子二皇子大公主千秋萬福,壽命永昌。」

  仁德賢明?

  元珣嘲諷的勾了下唇,倒是沒想過有一天這個詞會落在他的頭上。

  等殿內重歸安靜,元珣淡聲道,「此次宸妃為朕誕育了三個孩子,綿延國祚,立了大功。

  朕久未冊立正宮皇后,宸妃沈氏品行端正,溫良恭儉,頗得朕意,所以朕準備冊封宸妃沈氏為皇后,以正國本。」

  他說完頓了頓,沉聲看向下方,「眾位愛卿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大殿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立後?

  諸位大臣面面相覷,他們之前一直催著陛下立後,這會子陛下真要立後了,卻要立這位沈氏女?

  除了聽說陛下格外寵愛這位沈氏女以外,他們並未聽聞此女子還有何美德善行……

  不過這回她的確能耐,一口氣連生了三個皇嗣,於皇帝、於朝堂、於江山,都是不可磨滅的功績。

  見殿下眾人小聲的嘀咕著,元珣倒也不著急,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著龍椅上的浮雕花紋。

  他漫不經心的想著:這群糊塗的什麼時候才能弄明白,他這是在通知他們這個消息,而不是在跟他們商量。

  那一句「眾位愛卿以為如何」,不過是一句客套罷了。

  當然,朝堂中也有清醒的。

  比如元珣提拔上來的顧丞相。

  他手執笏板,上前一步,沉聲道,「陛下所言極是,宸妃娘娘誕育二子一女,立下大功,理當封賞。

  且宸妃沈氏乃是前太傅沈文德之孫女,太傅沈文德素有家風嚴謹、恭德慎行之美名,宸妃作為其後代,想來也定是肅雍德茂,溫懿恭淑的賢女子。

  臣認為宸妃冊封為皇后,簡直再合適不過。」

  顧丞相一發話,開始還嘰嘰喳喳的人們也都閉了嘴。

  倒是有資歷老的官員看著顧丞相的背影,忽的腦中一個激靈,冒出個大膽的猜測來——

  這顧丞相可是那已故的沈老太傅的學生之一,難道陛下當初提拔顧孜做丞相,就是為了今天在朝堂上能有人為這宸妃沈氏說句話?

  這、這……這不可能吧?

  那些官員不禁咽了咽口水,若真的是這樣,那陛下豈不是從很早就開始為這一天布置了麼?

  這樣長遠的心思,實在太可怕了。

  在顧丞相發完話後,立刻又有一名青袍官員上前,朗聲道,「臣附議顧丞相之言,宸妃娘娘誕育皇嗣有功,乃是皇后的不二人選!」

  眾人朝他看去,這陳仲楷不正是宸妃的舅家表哥麼?

  有人小聲駁道,「宸妃是你表妹,你自然要為她說話。」

  聞言,陳仲楷一臉肅然的看了眼那人,隨後恭敬朝上拜道,「舉賢不避親,宸妃雖與微臣有親戚關係,但宸妃的品行與功績,足夠資格冊封皇后。

  難不成持不同意見的同僚,還能尋出更有資格的妃嬪麼?」

  被反駁的人面色一紅,撇了撇嘴,忙低下頭。

  倒是一個紅袍諫官站了出來,擲地有聲道,「陛下,臣以為萬萬不可立宸妃為後啊!」

  這還是第一個敢當面反駁,且說的如此斬釘截鐵的人——

  一時間,滿殿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了這紅袍諫官身上。

  此人正是御史台最為古板迂腐的諫官孟永豐。

  這人滿腦子的聖賢禮數,但凡有半點不符合聖賢書中的規定,他就能抓著對方羅里吧嗦的說一大通,直聽得人耳朵嗡嗡作響,連忙告罪說下次改正,他才會放過。

  如今一見他站出來,武官們的嘴角抽的最厲害。

  平日裡這老東西可沒少揪著他們武官的紕漏亂參本子。

  元珣平靜的看著台下的孟永豐,嗓音淡漠,「為何?」

  孟永豐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清瘦的老臉上滿是堅定,「宸妃誕下皇嗣,於社稷有功不假,但她若為後,那便是於社稷有害!」

  他頓了頓,解釋道,「古語有言,雙生帝王家,一子去而一子還。

  雙星同時降世相衝,這可是會影響國運的大事!雖說宸妃這一胎是三胎,多生了個公主,沖淡了兩個皇子相衝的命格,但兩個皇子一母所出,且出生時辰如此相近,日後若要擇一立為太子,恐多生變故。」

  陳仲楷聽的有點雲裡霧裡,蹙著眉道,「這與宸妃立後有何關係?」

  孟永豐道,「自古立太子,立長立嫡;兩位皇子若都為庶出,便可以立長子。

  若兩位皇子都為嫡出了,於禮法上皆有了當儲君的資格,難保不會鬧出兄弟鬩牆的事。

  到時候二子相爭,可是會導致國本不穩,江山動盪的啊!」

  他誠懇的拜了又拜,「還望陛下再三思慮,切莫為了一己私情,置江山社稷、天下萬民於不顧啊!」

  他這番話,倒是帶了點道理。

  再加上這兩日民間也冒出一些風言風語來,說是兩龍相爭,必惹禍端……

  朝堂上有不少保守的老臣斟酌一番後,也紛紛站了出來,附議著孟永豐的話。

  這麼一來,一開始同意冊立宸妃為後的人反而占了劣勢。

  元珣倒沒想到朝堂上會上演這麼一出,灰青色的深眸微微眯了眯,他那薄薄的唇繃的直直的。

  有趣,真是有趣。

  看來他在榴花宮陪阿措的這幾日,就有人按捺不住,開始在背地裡搞事了。

  他周身的氣勢冷了幾分,語氣卻帶著幾分笑意似的,「若朕一定要立她為後呢?」

  這一半冷意一半笑意的話,讓台下眾人都打了個顫。

  孟永豐卻是個硬骨頭,低低的垂下頭,答道,「若是陛下執意如此……也不是沒有辦法。」

  他頓了一瞬,認真道,「或按照舊時規矩,兩個皇子留一去一,這樣宸妃冊為皇后,剩下的那個皇子便是唯一的嫡長子,日後冊封儲君也不會引起任何爭議。」

  他說出這話的時候還有些自得,因為在他看來,留一去一便是最穩妥、最萬全的法子。

  偌大的殿內,靜可聞針。

  開始那些站在孟永豐這邊的人,都有些慌了,心裡忍不住埋怨著:這老東西搞什麼,反對皇后就堅決反對到底啊,怎麼突然改口跳到皇子的取捨上去了?

  這兩個問題的嚴重性可不一樣,前者不過是一個妃子,後者可是皇嗣啊!

  孟永豐一向孤傲慣了,也沒意識到朝堂上的氣氛變得微妙,依舊對皇帝道,「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沉金冷玉般的聲音響起,「朕三思之後,覺得卿說的完全是廢話。」

  孟永豐老臉一白,身子也晃了晃,不可置信的看向台上。

  只見皇帝倏然起身,高大修長的身形顯得越發偉岸。

  他冷眼睥睨著台下眾人,揚聲道,「什麼立嫡立長、天命所歸,什麼雙星相衝、國有厄運,於朕而言,都是鬼話廢話。

  朕從來不是信命之人,若朕當真相信天命,相信什麼真龍天子,如今坐在這把龍椅上的就還該是廢帝荀康,而不是朕!」

  「當年朕拉旗推翻荀康暴政的時候,大淵朝廷多少人叱罵朕是奸臣逆賊?

  在場也有前朝的臣子,想來也有印象吧?

  怎麼,六年前,朕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如今我坐上了這把龍椅,就成了天選之子、真龍化身?

  不過是能者上位罷了。」

  他這番直白的話,讓眾臣一陣惶恐,忙不迭跪下一片。

  元珣嗤笑一聲,冷聲道,「若要論嫡論長,朕也既非嫡也非長,朕生父的長子嫡子,如今早就成了一捧黃土!難道之前的每個皇帝都是嫡長子即位?

  諸位卿家讀了滿腹經文詩書,不如回去翻翻史書,看看有多少賢明君主不是長子也不是嫡子!朕來日若立太子,唯一的標準便是賢能則任之,哪個兒子更適合當皇帝,哪個兒子就坐這把龍椅!」

  眾臣啞然。

  孟永豐臉色一陣青白,忽的雙眸一沉,像是下定決心一般。

  元珣一眼便洞察他的心思,冷戾的視線瞥過他乾瘦的老臉,「你若要以死明志,大可隨意。」

  孟永豐腳步驟然一頓。

  元珣哼笑道,「你們諫官總愛玩以死明志這一套,不過這一套只對那些愛惜名聲的仁君才有用,朕本就擔著暴君之名,也不在乎再多一個逼死官員的罪名,撞吧撞吧。」

  孟永豐整個人釘在原地,許久後,他被抽去魂魄一般,頹然暈倒在地。

  元珣不再看他一眼,只不容置喙道,「冊封皇后之事便定下了,待欽天監擇出吉日,便進行封后典儀!」

  說罷,他甩袖離殿。

  身後靜了片刻,隨後便響起洪亮整齊的聲音——

  「臣等恭送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