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阿措再次收到元珣的書信時,已是八月。
晚夏的日頭依舊毒辣,但御花園的金桂已經悄然開放,碎碎點點的,飄著馥郁甜美的芳香。
阿措看著書信上元珣的安慰,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了,情緒似乎也隨著肚子越變越敏感,一點點小事都能讓她流眼淚。
譬如昨日夜裡,她夾菜的時候一個手滑,「啪嗒」一聲,一塊晶瑩剔透的紅燒肉就掉在了地上。
她看著那塊紅燒肉,心裡驀得湧上一陣莫名其妙的挫敗感,小嘴也不由自主的撇了起來。
一眾宮人瞧著皆是一臉懵逼:不就是一塊紅燒肉,桌上還有一盤呢,至於麼?
沈老太太雖未生育過,卻也知道女人懷胎時情緒格外不同。
她連忙夾了好幾塊紅燒肉到阿措碗裡,溫聲細語的哄了兩句,阿措這才繼續吃飯。
且說這頭,阿措看著信,想元珣想的淚眼汪汪,另一邊長公主收到來信,則是眉頭緊皺著。
元珣信上說的兩件事,頭一件關於阿措若生雙生子的處理,她倒是可以儘量拖上一拖,等著他回來再想對策。
但是後一件——司空曙至今依舊沒有消息。
如今已經八月了,距離司空曙在隴右失蹤都過去三個多月了!
三個月沒消息……
若他還活著的話,無論如何都會在這三個月想辦法聯繫他們的。
可現在,依舊毫無音訊。
這是不是足以說明,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思及此處,長公主心頭「咯噔」一下,整個人也頹然的往椅後一倒。
她一雙美眸睜得大大的,但眼神卻渙散著,沒有半分絢爛光彩,只有無邊的黯淡。
司空曙真的死了麼?
就這樣……死了?
她從未想過他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人世。
他乃宰執之才,應當著紫袍,在朝堂上揮斥方遒,激揚文字,造福百姓;他應當身居高位,兒孫滿堂;他應當以賢臣之名,流芳青史,配享太廟,受萬世香火供奉。
而不是年紀輕輕的,悄無聲息的死在亂黨的手下。
長公主只覺得胸腔被一種強烈的悲憤塞得滿滿當當,捏著書信的手不由得收緊,快要將那紙張都揉破。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生出一絲責怪的情緒,責怪阿珣為何要派司空曙去隴右那邊。
但這念頭也就一瞬間,她很快就恢復理智,知道這樣的指責未免太過不講道理。
理性與感性在她的頭腦中撕扯著,搏鬥著,直教她腦袋一陣陣疼痛,就像有一排細細密密的小針在腦內扎著。
她一隻手撐著腦袋,閉著眼睛皺著眉,心中卻是愕然:
為什麼她會這樣的難過?
難過的就像心口缺了一塊什麼似的。
幾乎是同時,心裡的另一個聲音告訴她:別再否認了,你愛上他。
愛上他?
怎麼會,她一直是將他當弟弟來看的,怎麼會……
她越是急著否認,卻越是感到恐慌。
她騙不了她自己的心。
靜默了許久,長公主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側臉去看那書信,柔美的臉龐上扯出一抹苦澀笑容來。
現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又有什麼用呢?
斯人已逝,一切都成空。
身上忽的一陣涼意,她恍然看向半開的窗欞,原是窗外不知不覺的飄起了雨。
秋天的雨來的很沒道理,上午還是艷陽高照,這會兒又落起雨來。
一場秋雨一場寒。
連著下了幾日秋雨,皇宮各處落敗的葉子都在宣告著一個事實,秋天到了。
眨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
中秋節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往年宮中都會大辦宴席,還會請外頭的雜耍班子進來獻藝,多添幾分熱鬧。
但今年因著隴右還在打戰,便沒有大辦。
總不好皇帝在戰場上浴血奮戰,她們這些人還在歡歡喜喜過節,蔣妃可沒那麼缺心眼。
雖說沒有大辦,但也是搞了個家宴,實際也就是拉著後宮眾妃嬪坐在一起吃頓飯。
阿措不想去湊那個熱鬧,再加上她身子重了,人也越發倦怠起來。
相比於跟一群不熟的妃嬪們姐姐妹妹的尬聊,她更願意在榴花宮跟祖母一起吃團圓餅、賞花燈。
此時月白風清,金桂飄香,榴花宮內燈火通明。
種滿花草的庭院裡早已擺著各種各樣的花燈,涼亭的桌上是各色糕點果子,有一個銀碟上還擺著六個果實飽滿的石榴。
「這個時候吃石榴正好,瞧瞧,這些石榴長得多好啊。」
沈老太太掰開一半石榴,遞給身著湘色長衫的阿措,「酸酸甜甜的,你肯定喜歡這味道。」
阿措接過這石榴,看著那一粒粒晶瑩剔透的酒紅色石榴籽,低聲道,「之前我還跟陛下說,待石榴成熟的時候,給他釀石榴酒喝。」
沈老太太知道她的思念,尤其是中秋這原該團圓的日子,她思念陛下更是無可厚非。
就在她想著該怎麼勸阿措的時候,就見阿措自己搖了搖小腦袋,一臉樂觀道,「不過也沒事,反正酒也不會壞的,我先把酒釀好,等陛下回來他正好可以喝上……對,正好當慶功酒!」
沈老太太見她自我安慰了,蒼老的眉目浮現一絲慈愛的笑來,「你這樣想就對了,那明日祖母陪你一起釀。」
阿措甜甜一笑,「嗯嗯,前兩天長公主殿下跟我說了,如若順利的話,陛下應當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就能回來了。
現在都八月十五了,算算日子也快了!」
沈老太太笑道,「是,是快了。
等他回來,你怕是已經生產,到時候陛下一回來就能見到你和孩子,肯定歡喜極了。」
她這話音剛落,就聽阿措「呀」了一聲。
只見阿措按著大大的肚子,雙眸彎成月牙兒似的,軟軟道,「小寶寶們動了。」
小桃笑眯眯的接嘴道,「肯定是聽到陛下要回來,小主子們也期待的想要見父皇呢。」
這話惹得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月光皎潔如水,一陣清風輕輕吹過,送來陣陣桂子馨香。
同一片明月之下,隴右的定州城外卻是一片安靜。
城內亂黨在慶賀中秋,城外大軍卻格外的沉默——這樣特殊的日子裡,雙方約定俗成似的不會交手。
可偏偏,元珣不是個守規矩的人。
士兵營帳中。
聽著耳畔同袍的呼嚕聲,陳暮雲側著身子,盯著帳外皎潔明亮的月光發呆。
也不知道祖母、爹爹、大伯還有兄弟姊妹們如今在做什麼,應當是齊聚一堂喝酒賞月吧?
那宮中的小表妹呢?
宮裡是有宴會的,她應當是在宴會上。
算算日子她也有八個月了,這樣重的身子,想想都辛苦。
唉,也不知道家人們會不會想起自己?
估計就算想起,也大都是生氣吧,畢竟她這麼任性的跑了出來。
就在陳暮雲胡思亂想的時,帳簾突然被掀開——
幾乎是本能的,陳暮雲警惕的按住了枕邊的長刀,抬眼朝帳門看去。
當看到來是伍長之後,稍稍鬆了口氣,不過轉念就皺起眉,這麼晚了,伍長來作甚?
只見伍長走到長榻前,挨個將人推醒,一把粗嗓子壓得很低:
「都起來都起來,一個個睡得跟豬似的,快起來!」
被推醒的士兵們原本還一臉睡意朦朧,對上伍長那張嚴厲的臉後,立馬清醒過來。
陳暮雲壓著嗓子,問道,「伍長,這大半夜的把大傢伙兒叫醒作甚?」
伍長清了清喉咯,聲音還是放的很低,「你們趕緊收拾收拾,拿上傢伙事,上頭剛下的命令,要夜襲定州城,打那群王八羔子一個措手不及!你們動作都快點,一盞茶功夫到外面集合,遲到者軍棍伺候!」
這話一出,帳篷里靜了靜。
伍長也不多耽誤,走出這個營帳,繼續往下個營帳通知。
陳暮雲本來就清醒著,如今聽著夜襲定州城的消息,頓時覺得更精神了。
她無比麻溜的從被窩裡鑽了出來,拿起裝備就穿戴起來。
一旁的吳大寶見她這熱血沸騰的樣子,忍不住嘟囔道,「我說你還真是個怪人,大半夜的殺敵你咋跟過年似的?
你不困啊?」
陳暮雲嘿嘿一笑,「反正我想家想的睡不著,倒不如殺敵過過癮。」
吳大寶,「……」
是個狠人。
帳內其他幾人也都紛紛起身穿戴,但嘴裡還是忍不住抱怨,「陛下也真是的,大過節的也不讓人好好安生,明天打戰也不遲啊。」
陳暮雲聞言,免不得要分辨兩句,「陛下這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咱也別抱怨了,留著幾分力氣殺敵多好,你們想想,要不是那群殺千刀的亂黨要造反,咱們何必不遠千里來到這戰場上?」
其他人一聽這話,也覺著是這麼個道理。
「陳老弟說得對啊,如果不是那些亂黨,咱們這會子都在家裡陪家人過節呢,哪裡會在這吃苦受罪!」
「對,千錯萬錯都是那些亂黨的錯,真是有毛病,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造反!」
「奶奶的,越提越來氣,待會兒老子就殺他們一個痛快,早點打完仗,也能早點回去抱媳婦!」
不多時,一群大老爺們拿著刀就跑出去了。
此時校場內已經站了一大堆士兵。
陳暮雲站在士兵隊伍里,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刀,又檢查了一下右後手的皮囊,心底盤算著:等會兒可要大殺一番,定州城打下來了,就還剩秦州、肅州兩座城池,速戰速決,沒準還能趕上十月回京呢!
因著是偷襲,將軍也只簡單的分配了一番,並未大喊什麼激勵人心的口號。
倒是一襲玄色長袍的皇帝竟然出現在高處。
皎白月光之下,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帶著一種傲然天下的冷意。
在眾位士兵眼中,宛如天神降世一般。
皇帝並未多言,只是目光堅毅的掃了一圈黑夜中的士兵們。
他目光所及之處,便是再懈怠的士兵都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杆,抬起了腦袋。
沉吟片刻,上頭傳來皇帝的聲音,「今夜突襲,英勇殺敵者,事後論功行賞,皆以兩倍計算。」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沉金冷玉般。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勝過千萬句激勵的口號——
兩倍的功勞賞賜啊!
對於沙場的將士來說,那些假大空的話,自然抵不過真金白銀加官進爵來的實在!
一時間,士兵之間的氣勢明顯大增。
伴隨著將軍揮旗的動作,士兵們紛紛潛入黑夜中,發起偷襲。
同一個中秋,有熱鬧溫馨的歡聚,也有血腥與慘烈的死亡。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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