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花廳內,宋大人位於上首。

  王秀禾為他遞了一杯茶,他僅扶著茶蓋撇了撇茶末,便放在了桌上,問道:「來時倉促,也不知方大當家願不願見人?」

  王秀禾忙說:「宋大人親自過來,他自是願意,我這就去派人請他,您且稍等片刻。」

  宋大人點了點頭,抬眼看著門外,竟有一絲期盼。

  此時他不過是一位普通的愛茶之人,什麼尊卑貴賤,都不如再啜一盞白湯讓他心情愉悅。這方家內宅,他曾經來過一次,那時候方澤生還小,由謝君蘭抱著,露出一張饅頭似的小臉,甚是可愛。多年後雖也耳聞方家少爺以清絕之勢登上聿茗山頂,卻因公務繁忙,沒能親自過來見上一面。那年剛好有空,宋大人原本計劃趁著休沐時節來楚散心,順帶向謝君蘭討一杯好茶,卻沒想方家出了大事,只好作罷。他一邊感嘆天道無常,一邊緩緩地站了起來,這一起身,廳上的幾位也都跟著站起來,齊齊看向門口。

  方澤生已經來了,穿著一身金線鎖邊的皎白長衫,坐在輪椅上,端方雅貴,他今日束了發,周身散著一股淡淡的草藥香,似是大病初癒,臉色還有些蒼白,啞叔推著他來到送宋大人跟前,待輪椅停穩,拱手拜禮,「大人遠道而來,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宋大人忙託了托他的手腕,笑道:「大當家哪裡的話,此次得以品嘗方家茶湯,便是最大的周到。」

  方澤生微微頷首,見他還站著,便抬手邀他上座。

  這些年宋大人也聽到過一些傳聞,原本還以為方澤生承受不了家中變故,早已頹成了一個真正的廢人,卻沒想他眼中有神,謙恭帶禮,沒有半點消沉,心中寬慰不少,「此次品茗大會的比試結果想必你已經知道了,那十萬擔的茶品生意,可要好好的負責,萬不能敷衍了事,以壞充好。」

  方澤生說:「大人放心,此事攸關國體,方某自會委託姑母,慎重選茶。」

  王秀禾沒想到方澤生竟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提了她一句,忙上前兩步,對宋大人說:「茲事體大,王氏萬萬不敢敷衍。」

  宋大人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與方澤生閒聊幾句,拐入了正題,「老夫今日厚顏前來,確是想再品一品方家的瑞草雕蓮,早就聽聞方大當家的點茶技法已在少年時就超越了你的母親?不知真假?」

  方澤生道:「方某與母親相比,還差一些斤兩。」

  宋大人笑道:「大當家過謙了,你母親的茶老夫喝過幾杯,確是人間少有,回味綿長,想必你得了她的真傳,不知能否再為老夫煮上幾滴,讓老夫嘗嘗味道?」

  方澤生自然不會拒絕,待王秀禾派人準備好煮茶的器具,便坐在院中親自煮茶。

  若說胡云杉的那盞白湯入口驚艷,勾起了宋大人的饞蟲,那方澤生為他煮的這一盞,便唇齒生香,口口驚艷,撂下茶盞還似遊走在霧雨江南,覽山觀月。

  「妙,妙啊。」宋大人放下茶盞,輕聲稱奇,生怕驚了這茶中的水波,擾亂了那股甘澤的香氣。

  王秀禾把剩餘的幾盞白湯分給一同前來的幾位當家。

  方澤生坐在茶桌前環顧四周,先與付尚毅視線相交,淡淡地點了點頭,又恭敬地看向陶士康對他頷首拜禮。

  這兩位當家都是他的父輩、祖輩,唯有胡若松與他同一個輩分,不用拘於尊卑禮數。

  雖不用拘禮,卻也要打個招呼。

  胡家主早已整理好了儀表,才要收起付景軒昨日送他的摺扇拱手拜禮,就見方澤生的目光從他面上輕輕飄過,最終落在了別的地方。

  ......

  胡若松一怔,將要疊起的雙手無處安放,只得訕訕地展開摺扇想要掩住了方才的尷尬,卻沒想這扇子剛展開一半,方澤生的目光又飄了回來。

  胡家主被動地眨了眨眼,一時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又把扇子收起來,拱了拱手。

  方澤生不喜他,打小就不願意跟他走在一起。

  他那時找不到原因,如今更是找不到了。

  若說他笨,他卻比陶先知聰明幾分,若說他聰明,他又差了方澤生好大一截。

  若是招人討厭,那必是當年調皮搗蛋的付景軒首當其衝,怎就偏偏他這麼一個平凡中庸不起眼的胡家子孫,礙了方大當家的眼?

  胡若松不明所以,待與方澤生拜禮之後,飲了白湯,偷偷溜到了付景軒的身邊。

  這樣的場合輪不到付二爺出場,他一不是家主,二不是管事,硬生生給自己安排了一個方家家眷的位置,站在了柳二娘的旁邊。

  柳二娘滿臉嫌棄,恨不能有多遠便躲多遠,見胡若松過來,急忙讓了位置,帶著付景業走了。

  付景軒不以為然,問胡若松:「你什麼時候回去?」

  胡若松說:「待會便要啟程。」

  「這麼趕?宋大人不是邀了你們今晚一起吃飯?」

  「等不及了,家中事物繁忙,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處理。」

  胡老家主死後,胡家確是留下了一堆爛攤子。

  付景軒表示理解,問道:「我先前與你說的那筆生意,可考慮好了?」

  胡若松沉思片刻,「陶先知是如何應的?」

  「滿口答應。」

  「他做事向來不考慮後果,若是你們事成便罷,若是沒成,那就不是生意的事了。」

  付景軒道:「有時顧慮太多,或許不是好事,陶家如今為何比你胡家有錢?全憑陶先知敢沖敢賭,敢在刀刃上舔血喝。」

  「噗。」胡若松笑了兩聲,「你不用激我,他那傻子怕是根本不知刀在何處。」

  付景軒也跟著笑了起來,看了眼時辰,抬起扇子跟著胡若松一起往院子外面走,「你可不要小看了他。」

  胡若松道:「我並沒有小看他,只是有些擔心你們。你說的那事非同小可,或許,再想想其他的辦法?」

  付景軒搖頭:「這是最好的機會,若是錯過了,他不定又要等上多少年。」

  胡若松見付景軒目光堅定,似他不答應這筆生意,還會去找旁人幫助,於是思量片刻,說道:「那這生意我便接了,若是成了,便謝你送了我一桶金,若是敗了,就當你欠我一筆人情債。」

  付景軒剛要點頭,就感覺有人在後面拉住他的衣袖。

  方澤生不知何時被啞叔推了過來,此時正坐在他的身後,沉著一張臉問:「你去哪裡?」

  付景軒挑了挑眉,笑道:「送送胡當家,他今晚便要趕回明州了。」

  方澤生瞥了胡若松一眼,悄悄轉著輪椅從兩人中間擠了過去,略有些彆扭地說:「我陪你一起送。」

  這一出倒是讓胡若松受寵若驚,急忙說道:「怎麼好勞煩方大當家。」

  方澤生道:「胡家主遠來是客,沒能好好招待,卻是方某不周。」

  胡若松忙說:「哪裡哪裡。」

  方澤生不想與他多說,沉吟半晌,才道:「我剛剛聽到你們提到了一筆人情債?」

  「啊?」胡若松道:「確是。」

  「不如,將這筆人情債記到我的身上如何?」

  「這......」

  人情與否,胡若松不過是開個玩笑,卻沒想被方澤生聽到當成了真,不禁看了付景軒一眼,幫著追問,「為何他的人情,要記在大當家你的身上?」

  方澤生萬般不想當著付景軒的面說出這句話,卻又一次瞥到了胡若鬆手上的摺扇,一本正經道:「他已經嫁入方家,便是我方家的人,別說是一筆人情債,即便三筆、四筆,我也願幫他還上。」

  付景軒早已接過啞叔手中的輪椅,此時站在後面推著,嘴角似要咧到耳根處。

  胡若松站在一旁,上上下下地看著兩人的表情,終是懂了方澤生為何對他不喜。

  他原先跟付景軒走得近,知道他心裡有個意中人。

  卻不知那意中人的心裡也有一個他,願稱他為自家人,願為他還人情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