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一把年紀,平日裡極為注重養生,走路也走得端正方圓,是順天感時,能延年益壽。
然而被升為御醫沒幾個月,張老就因為狄其野急急忙忙奔跑了兩回,而且兩回最後診出來還都只是發熱。
殺雞焉用牛刀啊。
張老沒什麼太大意見,也沒有盼著狄其野不好的意思,就是覺得這事挺有意思。
這回狄其野是大冷天下濁河,當時就受了涼,只是身體好扛住了,但接著又勞心勞力連攻三城,沒注意休息,所以人一鬆懈下來就出了病症。
張老熬了藥來餵狄其野服下,對顧烈道:「主公,狄將軍只是風寒之症,老老實實服幾天藥就好,今夜這貼藥是發汗的,得小心別讓他亂動受涼。」
狄其野蓋著的是顧烈特地命近衛去他帳子取來的那床軟毯,又輕又暖,張老注意到這個細節,故而有此提醒。
本來服了發汗藥之後,病患就很容易因為覺得被子裡太熱而再度受涼,小病轉為大病。而這毯子輕如雲朵,狄其野睡著睡著嫌熱直接掀了都有可能。
顧烈明白,這事顧烈有經驗。
當年初遇顏法古時,顏法古在法會上大罵燕朝先帝,被人追得滿城亂竄,姜揚帶著顧烈進城探聽消息,剛打聽出城裡發生了這麼一件新鮮事,就看到顏法古狂笑著被攆得一路狂奔。
姜揚當機立斷,猛地拉住顏法古跳進了護城河。顧烈很有身為被通緝楚顧子孫的自覺,也跟著跳了下去。
他們後來爬上岸在破廟躲著,姜揚和顧烈到底是年少體壯,烘乾了衣服什麼事都沒有。顏法古卻因為喪女後精神渙散,剛才大罵暴君後又心神激盪,被冷水激出了病症,不僅發起高熱來,還又哭又鬧,不住叫著女兒的名字。
顧烈和顏法古都是被懸賞的人,姜揚也不敢給他請大夫,然而秋夜又寒涼,不能放著顏法古不管。
思來想去後,姜揚把顏法古烘乾的衣服往他身上一蓋,然後偷了百姓田地里曬乾的稻草,給顏法古蓋的嚴嚴實實,為了防止他亂動,他和顧烈一人一邊,和衣壓著稻草睡了。
第二天早上顏法古一醒來,臉上不僅有點痛,臉兩邊都是男子大腳。
顏法古死裡逃生,倒是整個人都清醒過來,開玩笑道:「無量我的個天尊,貧道這樣的還有人劫色?」
這就是姜揚和顧烈聽到顏法古說的第一句話。
所以顏法古算卦他倆不捧場,實在是不靠譜的第一印象使然。
思及往事,顧烈點點頭,道了聲明白。
張老思及顧烈近來莫名的頭痛之症,問起:「薰香後,主公可睡得好些?」
顧烈也不知算是有沒有睡得好些。
他的頭痛不像前世是累出來的,更像是從前世帶來的習慣,前段時間他思索究竟要不要親征時突然冒了出來,沒有前世那麼嚴重,卻讓他睡不著。
張老查不出緣由,很是愧疚,只能變著法子幫顧烈助眠,可助眠湯藥畢竟影響心神,最後還是顧烈主動說在衣物上熏上夜息香試試。
張老一想,這主意好,沒什麼毒副作用。
於是顧烈的衣物被近衛仔細熏上了極為淺淡的夜息香。
顧烈睡得著了,但有時在夢裡看見的場景,會讓他寧願睡不著。
但顧烈沒說實話,只道:「好了不少。」
那張老就放心了,慈愛的笑了笑,說那麼老夫回去準備將軍明天的藥劑,明早再來。
他尋思著上回顧烈就沒讓他守夜,於是這回乾脆老實不客氣,提都不提。
顧烈未察覺有異,溫言道:「有勞張老。」
張老一走,帳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
白眼狼成了病貓,大抵是不舒服得狠了,眉頭微皺著,一翻身就把軟毯落下了肩背,顧烈坐到床邊,給他重新蓋好。
狄其野本就比顧烈還白,如今發熱,反倒能透出些血色的粉來,而且他生的劍眉星目,平日裡眼神凌厲得很,此時虛弱著睡著了,就沖淡了眉宇間的瀟灑意氣。
像是巍峨屹立的山峰被連綿不斷的微微細雨籠罩著,顯出平常難得一見的青山嫵媚,那嫵媚與平日裡的巍峨模樣太過不同,更令人過目難忘。
顧烈發覺自己對著狄其野看了許久,轉而看向堪輿台,忍不住嘆了口氣。
長得再好看又怎麼樣,能把人氣死。
狄其野又是一個翻身,顧烈又給他蓋毯子,想了想,把自己那床厚被給蓋了上去。
真說起來,前世把狄其野關在宮裡的時候,雖然時常相對無言,倒也是顧烈最不被他氣的時候。
然而那種狀態,像是兩潭死水,也沒有誰舒服一點。
顧烈前世的楚王宮中,在他自己的寢殿後,沒有建什麼巧奪天工的小花園,而是像尋常農家的院子般種了幾棵樹,滿地荒草,碎石鋪出小路,通向一棟簡陋的三間平房。
那是仿著年少時他居住的房屋建的,群臣都稱讚他不忘本,其實顧烈是想要時刻警醒自己,不能變成養父那樣怨天尤人的懦弱之輩。
狄其野被他關在楚王宮裡,自然是十分的不服氣,於是非要住在平房裡,顧烈也由著他,反正不出去滋事就行。
那平房本是個空擺設,有了狄其野之後,就漸漸富奢起來了。
顧烈後來一直沒想通為何狄其野非要尋死,因為他一直認為狄其野是相當會享受生活樂趣的人。
狄其野住進平房,第一天就正正經經寫了摺子,顧烈驚喜地打開一看,狄其野是想要一個浴池。
一間房改了浴池,一間房鋪上厚厚毛毯,大張旗鼓搬了舒適的床進去,最後一間狄其野用來用餐、遊戲和看書。
顧烈問:「你怎麼待客?」
狄其野驚了:「我明擺著不歡迎人來,還有誰這麼不識趣?」
不識趣的顧烈黑著臉回了寢殿。
但片刻之後顧烈一想,這人被自己關在宮裡,還有誰來?又覺得對不住他。
兩個人越來越沒話好說。
顧烈有時在小書房坐著,看著狄其野在後面自得其樂。
院子裡有棵桂花樹,那一年開得特別好,深綠樹葉根本藏不住那些一簇簇的淡金色的小花,香氣撲鼻。
狄其野不知看了什麼雜書,要打桂花釀酒,侍人們在樹下幫他鋪好了氈子,狄其野骨節分明的手裡拿著一根綠竹杖,閒閒敲著桂樹枝,淡金色的花撲簌簌地掉下來,像是在他周圍下了一場花雨。
有侍人在廊下感嘆,定國侯真是人間罕見的美男子。
顧烈看了卻心痛。
這樣的人,不該被鎖在宮裡。
可不把他鎖在宮裡,不論是功臣借狄其野之名生事,還是這人又肆意妄為招惹攻擊,顧烈都有可能保不住他。
於是只能繼續這麼僵持著。
冬天一來,狄其野就不犟了,又正正經經上了一本摺子,言辭懇切,繪聲繪色地描寫了自己受凍的慘況,請顧烈好心收留他住偏殿。
於是就住到了偏殿裡去,天天都是沒有暖爐活不下的樣子,像是只蹭住的野貓。
春光爛漫時,狄其野就又精神了起來,招呼都不打就搬回了平房裡。
萬物復甦,蚊蟲螞蟻也都復甦了。
狄其野指使著御醫繞著平房埋了許多驅蟲粉,還讓人給三間房都掛了重重紗簾,床上也加上紗帳。
據說他在定國侯府一直是這麼幹的。
顧烈對他這些要求沒意見,只有一點:「寡人沒死呢!你掛一屋子白。」
狄其野也很無奈:「陛下,你宮裡儲備的帳幔,除了王后用的那些,不是白就是深青,深青是楚顧王色,我又不能用。」
末了還抱怨一句:「自己摳門怪誰。」
顧烈忍了又忍,到底是沒說話。
顧烈藉口後院也是寢殿範圍,給他都換了深青帳幔。
狄其野嘆氣:「陛下,你這個人……唉……」
他話說一半,不清不楚的,顧烈再問,他又不肯說了。
初夏的時候,狄其野想把後院分一半挖成荷塘,顧烈堅決不許。
於是狄其野用瓷水缸養起了睡蓮。
那是名家燒制的一套淡青冰裂紋瓷器,是過年時秦州獻上來的年禮,從井口大小的瓷水缸,到不足手腕粗細的瓷水杯,大大小小足足三十三個。
當時狄其野瞧著喜歡,挑了三個走,一個水杯拿來喝水,一個罐子拿來投壺玩,一個瓷水缸擺著沒用,現在正好拿來養蓮花。
到盛夏時,那移來的睡蓮骨朵們還真開花了。
狄其野剪了一朵,從顧烈殿裡同套的瓷器里取了比水杯大一點的那個,盛了水,把那朵睡蓮放進去飄著,送給顧烈,說是借住平房的回禮。
顧烈看著地方獻上的瓷器、宮裡的水、近衛找來的睡蓮,乾笑兩聲:「定國侯破費了。」
「破費什麼?都是你的,」狄其野直白道,「重要的是心意。」
顧烈能說什麼,這人總占著理。
顧烈回想起這些舊事來,不知不覺又在看著狄其野。
總之就是愁人。
狄其野嫌熱,伸出手來,把毯子連被子一起掀了。
狄其野熱得滿身大汗,到最後熱醒了,結果一睜眼,就看見了顧烈。
狄其野小嚇了一跳。
他表現了這麼多天,顧烈一點竅都沒開,怎麼他病倒一晚上,這人就主動睡邊上了?
仔細一看,想明白了。
狄其野身上蓋著軟毯,顧烈睡在軟毯上壓著一邊,另一邊壓著青龍刀。然後在上面蓋了顧烈自己的被子。
狄其野雖然不是不感動,還是對天翻了個白眼。
這人做到這份上,居然還是一點都不開竅。
狄其野看著顧烈近在咫尺的肩膀,磨了磨牙,簡直想咬他。
這人睡著了,還是不見放鬆,神情嚴肅,眉頭也輕擰著,仿佛時時刻刻都在計劃著復楚大業。
狄其野用視線描摹起顧烈深邃的五官。
顧烈有個高鼻樑,狄其野想起大校們說的笑話,唇角微勾。
顧烈的唇不薄不厚,按顏法古說來,應該是既不薄情也不濫情,而且顧烈還長了一雙眼尾微翹桃花眼,桃花眼,不該走桃花運?
明明長了這麼一張英俊的臉,偏偏把自己活成了小老頭。
狄其野腹誹著,忽然聞到了極淡的香氣。
可他明明沒受傷?
狄其野小心地靠近,伸鼻子嗅了嗅,聞出那淡淡的夜息香是出自顧烈的衣物。
明明在青城山的山谷留宿時,顧烈衣物都還清清爽爽的沒有薰香。
難道顧烈的頭痛已經到了睡不好的地步?
狄其野心中嘆息,這人就是思慮太重,還總對他生氣,所以才會睡著時都皺著眉。
他不知不覺伸出手去,用中指和食指點按住顧烈的眉頭,往兩邊抻,想把顧烈的眉心抻平。
「狄將軍,你在幹什麼?」
有人咬牙問。
看看,又對他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