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昭如日月

  狄其野坐在屋外,百無聊賴地看無雙契而不舍撩大棕馬。

  顧烈早上醒過來聞香尋帕,那臉色就黑如鍋底,狄其野堅稱是昨日白天累死累活收拾竹屋時被竹刺刺傷了,並不是有意放血。

  「都說了您該帶上近衛」,為了避免下回還要做苦工,雖然其實大部分活兒都是小乞兒乾的,狄其野還是借著扯謊理直氣壯地勸誡。

  「你給我出去!」

  顧烈緊握那塊絲帕,心裡除了被狄其野堵出來的怒氣,隱約又還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心緒,攪得他頭痛,把狄其野往外一趕,和小乞兒說話。

  小乞兒起得很早,已經去老乞丐墳上拜祭過了,還換下了狄其野昨日在谷中找的上好孩童衣衫,換回了老乞丐親手縫補而成的百衲衣。

  他是乞兒,穿得好討不著飯吃,反而會被懷疑是偷衣賊。

  他現下就只是一個小乞兒,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報答楚王與狄將軍的恩德,若幸運能長大成人,他一定試著加入楚軍,為老乞丐心心念念的火鳳殺神效力。

  但現在,他能做的,就只是好好謝過楚王與狄將軍,感謝他們做的一切。

  小乞兒鄭重其事地進了竹屋,不再躲閃視線,替老乞丐好好看清大楚的天命明主,把顧烈的模樣記在心裡,以後到了地底下說給老乞丐聽,老乞丐一定高興。

  他想老乞丐看不到楚王一統天下的那天了,不由得有些難過,但還是鎮定心緒,有模有樣地跪下來,對楚王行大禮。

  「楚王與狄將軍救了乞兒性命,為老乞丐報了仇,乞兒無以為報,」他吸了吸鼻子,極深極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願楚王和狄將軍長命百歲,小乞兒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恩公。」

  然而楚王接下來說的話,卻令小乞兒懷疑自己是不是白日做夢。

  楚王說要收養他。

  還要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子身份。

  小乞兒被天下掉下來的玉冠砸得暈頭轉向,滿心惶惶,又聽楚王說此舉是為了用他當擋箭牌,安撫群臣,剷除有異心的宗室。

  小乞兒卻莫名安心了一些,既然是需要他做擋箭牌,證明他對楚王有用,不全是白占便宜。他的命都是楚王和狄將軍救的,只要對他們有用,就算為他們赴死,都是他應該報答的。

  他抬起頭,發覺楚王眼神中竟然帶著一絲不忍,問他:「即使如此,你可願意當這個皇子?」

  小乞兒不明白為何楚王是這樣的神情,從乞兒到王子,對他來說可謂是一步登天。

  甚至,小乞兒想起老乞丐講過的狸貓換太子這些戲台故事,怎麼想都覺得,自己是搶了楚王親生子嗣的東西。

  這下,他不會被當成偷衣賊,是真的要當一個竊取身份的賊了。

  可楚王卻在無上威嚴中看向他,眼神中潛藏著不忍,甚至是愧疚。

  小乞兒受盡天下冷眼,除了老乞丐,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他突然覺得,楚王真是一個仁愛、溫柔的人。

  老乞丐說得沒錯,楚王是天命明主,一定可以帶領楚軍一統天下。

  他忍不住從心底生出一股令他羞愧的自私來。

  即使是當一個賊,他也想成為這個人的兒子。

  他可以向天上所有的神佛發誓,保證不貪戀本就不屬於他的地位財富,保證會將一切都還給本該擁有這些的楚王親子——除了在楚王需要他做擋箭牌的這段時間享有的父子親情。

  楚王竟然還問他願不願意。

  「乞兒願意。」

  他當然願意,他急匆匆地表達他的本分,害怕楚王認為他太過貪心,連自稱都忘了,不那麼通順地說:「我會記住自己身份。我的命是楚王和將軍救的,這條命就是您的。我會做到該做的,不會做不該做的。我不會貪心的。」

  顧烈有些驚訝。

  這孩子竟然能想到這個地步。

  「你該改口,稱我『父王』了。」

  小乞兒呆愣愣地看了顧烈半晌,試探著,小聲地叫了一聲。

  「……父王?」

  顧烈看著他,只是微笑著,沒有答言。

  小乞兒心底生出勇氣來,端端正正地喊:「父王。」

  「嗯,」顧烈站起身來,將手伸給小乞兒牽住,「咱們讓狄將軍給你找一身新衣服。」

  小乞兒想說不用麻煩將軍、昨晚換的那套就能穿、他自己去找就好。

  但當他握住顧烈骨節分明、寬大溫熱的手掌,嗅到從顧烈衣袖間傳來的淺淺淡淡的他不知道叫什麼的香味,只覺得心跳如雷,忘了要說什麼。

  再回過神,就聽到狄將軍氣沖沖地對楚王不滿道:「都說了讓你帶近衛。我堂堂一個將軍,又不是」

  「想被禁足的將軍?」

  小乞兒心裡過意不去,剛要開口,就被顧烈握緊了手,不敢出聲了。

  狄其野翻箱倒櫃,翻出來一套甚名貴的孩童衣物,款式舊了,布料卻潔白如新,不知道是韋碧臣還是牧廉小時候穿過的。

  顧烈讓小乞兒自己去換內衫,然後出來給他穿好系帶繁複的外袍,再梳上小公子的髮髻,倒也是個俊秀小童。

  「你今年多大?」狄其野才想起來問。

  「約是九歲。」並不清楚自己年齡的小乞兒拘謹地答。

  他有些瘦弱,身高在九歲孩童中倒算出挑,因此顯得更瘦。

  狄其野打量著小孩,要把這么小個人養大,想想都有許多事情要做,好在自己是孑然一身,來去瀟灑自在,沒有這些煩惱。

  「我們出谷。」顧烈收回遠眺天下藏書閣的視線,下令道,「你帶上王子。」

  人就不能幸災樂禍,會遭報應。

  狄其野一本正經地說:「主公,您們父子剛剛相認,該多待在一起,聯繫感情。」

  顧烈也是語重心長:「狄將軍馬術精湛,本王自愧不如,將王子交給你,是本王對你的信任。」

  狄其野狐疑地看著顧烈。

  顧烈確實有些「近鄉情怯」,畢竟前世並無太多與孩童相處的經驗,回想起每回抱小太子聽到的撕心裂肺的哭鬧,心緒複雜。

  雖然這孩子比前世小太子乖上許多。

  狄其野到底是照顧弱小,把有些無措的小孩往無雙的馬背上一拎,翻身上馬。

  楚王與狄將軍進了山谷一晚上,出谷時,狄將軍的馬背上多了一個衣衫古舊卻華貴的孩童。

  觀其樣貌,是個俊秀聰明的孩子,氣質沉穩,想必出身不凡。

  近衛軍不敢問也不敢多看,留下半數人馬封鎖青城山,其餘的跟隨楚王回營。

  騎馬趕路畢竟顛簸,何況對於沒有騎馬經驗地孩童,狄其野低頭詢問,小孩很乖,搖頭說沒事。

  這時,狄其野才想到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他放鬆了韁繩,無雙立刻趕上了大棕馬,熱情地蹭了上去,狄其野的腿差點撞上楚王的腿。

  顧烈額頭青筋直跳,咬著牙低喝:「你做什麼!」

  「末將請罪,」狄其野神神秘秘地湊過來,用手遮著嘴巴,懶洋洋地低聲提醒,「但是主公,末將忽然想起,你兒子還沒名字。」

  顧烈愣了。

  他確實沒給小乞兒起名字。

  狄其野看他反應就知道自己立功了,很是滿意,自嘆道:「末將真是操碎了心。」

  顧烈對他的厚臉皮無言以對。

  思忖半晌,中途休息時,顧烈終於定下了小乞兒的名字。

  前世小太子名為顧寧,是安寧的意思,顧烈取這個名字,是期望他延續大楚盛世,為天下百姓保住安寧的生活。

  後來繼任的中州顧顧炎,也是顧烈給他改的名字,詔書上自然把原因寫的冠冕堂皇,其實是顧烈有些嫌棄此人假模假式,諷他勢利。

  如今小乞兒的名字,顧烈思來想去,定為顧昭。

  昭,日明也,意喻光明、美好。

  小乞兒對此接受良好,顧招嘛,百姓家也這麼取名,招來弟妹,是個求子的意思。

  等到顧烈在泥地上一筆一划地寫出,小乞兒才知此昭非彼招。

  不是求子,是黑暗中所見的光明。

  顧昭眼睛發熱,他眨眨眼,認真地學顧烈的筆劃,將昭字寫了好幾遍。

  他是顧昭。

  行至大楚軍營對側的山腰,便聽到喊殺聲戰鼓聲響成一片。

  狄其野與顧烈策馬至峰側,只見楚軍兵馬與風族騎兵在楚軍大營外殺得不可開交。

  果然一如顧烈所料,風族撕毀盟約,前來偷襲。

  東側戰場寬闊,陸翼敖戈的帥旗高高飄揚,楚軍對風族騎兵呈壓倒之勢。

  而西側戰場更靠近楚王一行所在的山峰,地勢則被山脈阻擋,較為逼仄,表面上是姜通率領的楚軍占盡上風,實際從上方看來,風族騎兵已經藉助地勢逐漸包圍了這部分楚軍,姜通的處境十分危險。

  「主公。」

  狄其野把小王子往顧烈懷裡一丟,青龍刀出鞘,無雙躍躍欲試,焦躁地踏著馬蹄。

  他雙眼牢牢盯住風族軍旗,眼神銳利如刀,似笑非笑地勾著唇角:「末將請戰。」

  顧烈無奈地摟住小孩。

  「去吧。」

  還不忘嘲諷他:「可別被竹刺扎了手。」

  狄其野朗聲大笑,大喝「甲三乙二」,兩隊近衛應聲而出,跟隨狄其野縱馬而下,如同一柄銀槍,扎入風族敵軍之中。

  「好好看著,」顧烈對懷中的顧昭說,「這是我大楚兵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