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狄其野是夢中的顧烈,其實也不完全對。閱讀
他還是站在旁觀角度的,像尋常做夢那樣。只是狄其野不知為何能「感受」到顧烈的感覺,這才讓狄其野第一時間,生出了自己是顧烈的錯覺。
夢一開始,狄其野首先聽到了十分模糊的談話聲。
「他們已經是唯二的楚王孫,咱們冒著性命救他們出來,總得做個標記,萬一日後出了什麼差池,那咱們這些血可就白流了。」
「所言極是!我認識一個過命兄弟,他是南疆人士,極擅刺青,我請他將大楚的火鳳紋章紋於兩個孩子不易被察覺處,再帶他們遠走。」
「竇侍衛義薄雲天!」
「狗賊追的太緊,諸位快快逃命去吧。保重,咱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一陣喧鬧後,眾人離去,重回寂靜。
狄其野這才看清,這似乎是在一家農戶平屋內。
兩個孩童並排躺在農家簡樸的木床上,左邊那個衣著鮮麗,繡金戴玉,一看即知是王侯子孫;右邊那個雖也衣著上佳,但對比之下,遠遠沒有那麼誇張。
左邊那個淚痕未乾,張著嘴巴酣睡著,時不時抽噎一下。
右邊那個只是微微皺著眉,是很小大人般的嚴肅模樣,仿佛這么小小年紀已經有了睡不安穩的毛病。
狄其野一眼就認出來,右邊那個是顧烈。
幾乎在親眼看到顧烈的同時,狄其野感受到顧烈心頭縈繞著的痛苦與不安。
是了,此時楚顧剛剛被夷九族,這兩個孩子的所有親人都不存於世,只剩下彼此兄弟兩個。
想到這裡,狄其野忽然意識到,顧烈是唯一的楚王孫,也就是說,左邊這個孩子,也沒有能夠活下去。
狄其野一聲嘆息。
狄其野仔細打量著八歲的顧烈,眉眼還是那個眉眼,只是稚氣些,睡夢中還握著拳頭。
正想著,左邊那個孩子在睡夢中哭了起來,哭著哭著,他就醒了,伸手去推顧烈,把顧烈推醒,抽噎著說:「顧烈,我害怕。」
顧烈顯然有些不知所措,試探著用小手拍拍他的背,學著大人般安撫道:「不怕。」
得了顧烈的安慰,那孩子哭得很兇了。
「如此吵鬧!」
竇侍衛領著先前提到的過命兄弟進門,見孩子哭了,登時教訓道。
那孩子嚇得不敢繼續大聲哭,還是忍不住低聲抽噎著。
顧烈依舊拍著他。
竇侍衛那位過命兄弟話不多,沉默著煮了兩碗麻沸散,餵兩個孩子喝了下去,打開密密麻麻的針袋,又調起了顏料。
調了一半,這過命兄弟皺眉道:「鴿子血不夠。」
「刺不成?」竇侍衛急了。
「不是刺不成,」過命兄弟解釋,「想要平日看不見、喝酒或熱水燙過才會顯形的刺青,就必得用鴿子血。鴿子血只夠一個。另一個,只能是尋常刺青。」
麻沸散起了作用,兩個孩子都昏昏沉沉起來,但不至於到睡著的地步,
竇侍衛往兩個孩子的衣著上一掃,立刻決斷道:「給左邊那個用吧。」
然後又說:「兄弟,此事事關重大,就交託給你了,我出去引開追兵。」
那過命兄弟一點頭:「我省的。」
話音剛落,竇侍衛就提著刀出了屋。
狄其野皺起了眉,雖然這竇侍衛明顯是因為左邊孩子身份更高,才將鴿子血給了他用,但是,對八_九歲的孩童來說,胡亂刺青就已經夠危險了,再加上鴿子血,不是更容易感染麼?
不等狄其野深思,那過命兄弟剝了顧烈的衣服,在顧烈身上描起紋樣來,光是這一步就用了一個時辰,隨後,他拿起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銀針,沾上染料,對準顧烈的背,一針接一針地刺下去。
「嗚……」
顧烈只是低低嗚咽了一聲。
狄其野因為感受到顧烈感受到的連綿不絕的疼痛而勃然大怒,可是卻無能為力。
這只是一個夢,狄其野什麼都無法改變。
狄其野已經聽顧烈說過,刺青是一針一針刺出來的,但那只是顧烈刻意含糊的一帶而過,與親眼見證到底是怎麼一針一針刺出來的,差距太大了。
一想到那漂亮得像是在顧烈背上燃燒的火鳳紋章是這麼來的,狄其野就忍不住想拔出他的青龍刀。
狄其野不忍心看,又不忍心調轉視線。事實上,他也沒法調轉視線,這並不受他控制。
不知過了多久,狄其野忽然感受到比先前更尖銳更令人難以忍受的痛楚,必定是麻沸散的效用過了,可那火鳳紋章,才刺了不到一半!
那過命兄弟感受到孩童緊繃起皮膚,又給顧烈餵了幾口冷掉的麻沸散,也不顧是否生效,手上針不停,繼續刺起來。
等這折磨一般的刺青刺成,那過命兄弟又換了顏料,給刺青二遍上色。
第三遍顏料上完的時候,那隻漂亮的像是燃燒一樣的火鳳,就占據了顧烈的背,耀武揚威地宣示著它的存在。
狄其野的殺心並不重,但此刻,他真想殺了它。
這就已經從深夜到了晌午朗日,那過命兄弟也不休息,另煮了麻沸散,復又給另一個孩子喝下,給他描起紋樣來。
亦是同樣的過程,不同的是,這一回,他在顏料中摻入了大量的鴿子血。
孩子痛得嗚嗚直哭,那過命兄弟並不搭理他,自顧自地捏著針刺青。
到晚間時,竇侍衛才回到平屋中。
「成了?」
「成了,」那過命兄弟點頭,「不可敷藥,不可擦洗,需得結痂脫落後,再塗上這瓶固色藥劑,塗一層即可,之後再過一兩日,才可碰水。」
「我記下了。兄弟,大恩不言謝。」
「客氣。」
那個氣字還沒落地,過命兄弟的人頭就落地了。
另一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叫,直往顧烈的身邊縮去,可他一動,又因為背上的疼痛而哭泣起來。
顧烈也動不了,只能握著他的手。
竇侍衛皺眉看著他們。
哭聲漸漸低下去,直到不敢再有任何聲響。
竇侍衛這才滿意點頭,板著臉說了些「你們是楚王孫」「不可任性吵鬧」「需得以復仇為重」等語,將兩個孩子教訓了一通,這才拖著他過命兄弟的屍首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另一個孩子才敢抽噎出聲,對顧烈道:「堂弟,我害怕,我想爹爹,想娘。我不喜歡竇侍衛。」
他們都趴躺著,背上刺青逐漸洇出了血,似凝微凝,還沒有半點結痂的跡象。狄其野感到顧烈的痛,整個心都在疼。
小小的顧烈把臉埋在衣袖裡,用力擦了擦,才啞著嗓子小聲說:「我也想。」
入夜,竇侍衛冷著面,再三告誡他們不許翻身、不許去碰刺青、不許把被子拉上去蓋住刺青,兩個孩子都乖乖點頭。
燈一滅,眼前就黑了。
狄其野眼前亦是一黑,再有畫面,已是天蒙蒙亮的時候。
「堂弟,顧烈」
狄其野循著哭聲看去,若是他不在夢中,恐怕得驚訝失色。
說驚訝,也並不算意外,狄其野早就擔憂那刺青會引發感染,可畢竟是八_九歲的孩童,感染生病這些反應,遠遠比狄其野擔憂的更加嚴重。
那孩子已經高燒到脫水了,嘴唇都是乾裂的,背上不知是排異反應還是單純的感染,全是污血,整個看上去慘不忍睹,面色都隱隱泛出死氣來。
這時候,論理是不該再哭的,只會加劇脫水症狀,可孩子哪裡懂得這些,難受會哭,害怕也會哭,他哭著去推顧烈,把顧烈推醒,不停地問:「顧烈,我怎麼了?我的背上都是血,你為什麼沒有?」
顧烈又驚又怕,被堂兄這麼問著,心裡頓時還自責起來,他強自鎮定,說:「你不要怕,我去叫竇侍衛。」
然後就跑下床去,趕緊去找人。
狄其野心裡重重一跳,頓時五味雜陳。
他總算是明白,顧烈那什麼事都責備自己的源頭,是從哪兒來的。
可誰能去責備一個八_九歲的瀕死的孩子?
眼前又是一黑,狄其野再看見的,是一個人,大睜著眼睛,躺在同一張床上的顧烈。
那孩子,果然是沒了。
狄其野耐心地看著顧烈,儘管那時自己還遠在天邊,這樣,也算是陪著顧烈入睡,聊作安慰吧。
顧烈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又倏然驚醒,他坐起來,摸了摸自己結痂的背,把手拿到眼前看了看,躊躇了半晌,還是輕輕往竇侍衛的屋子走去。
「竇侍衛……」
狄其野沒能跟隨顧烈一起過去,只能聽到他們說話。
「幹什麼?!」
「我,我夢見背上有血。」
「顧烈,你現下是楚王唯一傳人!你怎可如此膽小如鼠!你這種樣子,怎麼為你楚顧九族報仇!」
「我怕……」
「說話不可如此吞吐!」
「是。」
「你怕什麼?你堂兄是身子骨太弱,受不住顛簸才去的,你是大楚的天命傳人,有什麼好怕!還有何事?」
「無事。」
「回去睡,明日還要趕路。」
「是。」
狄其野恨得牙癢。
然而,狄其野眼前又是一黑,再亮起時,狄其野居然看見了他自己。
可眼前這場景,狄其野一點都不記得曾經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