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光亮時,元寶都沒有打擾稟報,想必不是什麼大問題。
只是昨夜那麼一打岔,顧烈又想起了狄其野年幼時被牧廉擄進鬼谷,硬是在簡陋山洞裡野生野長了十年。
這人還不會做飯。
「你是怎麼在清澗里活下來的?」顧烈邊給狄其野梳發邊問。
狄其野好笑:「幹嘛又問這個。都過去那麼久了。」
「不過四五年,怎麼能說是久?你還不會做飯。」今日不上朝,顧烈挑了件繡了竹枝的白色常服,給束好髮髻的狄其野換上。
狄其野對顧烈這種給他挑衣穿衣的癖好,雖然經常取笑,也沒有強烈反對的意思。畢竟狄其野骨子裡對這些都很散漫隨意,再說了,從投楚開始,狄其野的四季衣著就是顧烈一手經辦,狄其野自己不清楚自己有多少衣服,顧烈是記得明明白白。
「我能文能武,還能餓死嗎,」狄其野不在意地搪塞,而且強調道,「我是不會做飯,但至少我會把東西煮熟。禽獸能吃的就沒毒,滾水煮熟了就能吃,多簡單。」
回身看到顧烈的表情,狄其野還補充安慰道:「這裡自然的野菜野味,就算只是煮熟,也比我上輩子喝的任何一種營養劑好吃,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去御膳房試試還原營養劑的味道,保證你一喝難忘。」
顧烈為他系上腰帶,掛上一個寫意小巧的玉竹墜子,然後把人往懷裡一拉,雙關道:「嗯,讓我嘗嘗。」
太醫院。
顧烈以順路的名義,跟著探望牧廉的狄其野一起。
他們到的時候,張老在給牧廉下針,他們沒有打擾,牧廉躺在病榻上,他的臉依舊是僵的,也看不出什麼來。
姜延不在,聽一位研習醫士說,指揮使大人剛走。那應該是回近衛營交接了。
「陛下,定國侯,」張老施完針,出了一頭的汗,從徒弟手裡接過熱毛巾擦了,轉過身才發覺來人,匆匆行禮。
顧烈虛扶了一把,問:「張老,右御史如何?」
「這……」張老有些遲疑。
「但說無妨。」
張老拱手道:「老夫初次為牧大人看診時說過,牧大人幼時中過牽機之毒,份量重而不純,損了腦,因此面部僵壞,偶發抽搐。恐怕於壽數有損。」
「這三年來,老夫用針灸為牧大人梳絡經脈,用湯藥中和餘毒,為的是緩解其抽搐之症,延其壽命。卻又不能將經脈完全梳絡,因為經脈一通,餘毒就會侵入四肢百骸,很難把握。」
「昨夜牧大人忽然暈厥,就是牽機餘毒的影響。」
原以為不是什麼大病,現在聽來卻是頗為棘手,狄其野問:「那要如何醫治?」
這就是張老遲疑的點。
「若依舊是施針湯藥控制著,牧大人還是現在這個樣,往最好了算,也活不過八年。」
「若是乾脆將餘毒清了,牧大人就不是現在這個樣,有可能性情大變。而且,此舉風險甚大,若是不成功,活不過五年,若是成功,許還能活十餘年。」
說完,張老默不作聲,等待陛下的決定。
張老作為醫者,自然想幫牧廉延續壽命,可張老也明白,這種決定不是他自己能下的,一般情況下當然是問姜延的意思,牧廉這種情況,還得看天意。
這就等於是問顧烈,一把能用八年的聽話好用的刀,和一把不一定會聽話好用、而且還不知能用多久的刀,你怎麼選。
狄其野打破了沉默:「等牧廉醒來,由他和姜延商量著定吧。」
顧烈看了看狄其野,點頭道:「也好,那寡人先去政事堂。」
「去吧,我留這坐會兒。」
狄其野往病榻邊的凳子上坐了。
等陛下和隨身的太監近衛們走出了太醫院,張老對定國侯笑了笑,告罪說年老容易體乏,他得去歇會兒。
狄其野自然不會不許。
事實上,狄其野心裡可是鬆了口氣,某日他忽然好奇顧烈在某種活動中使用的香膏是從哪來的,得知答案後,他每每看見張老,都覺得尷尬。
病榻上的牧廉幽幽醒轉,看見師父,伸手去抓狄其野的袖子,很委屈地喊了一聲。
狄其野拋開雜思,他實在沒太多安慰他人的經驗,只能儘量緩和了語氣,問:「你感覺如何?」
「痛。」牧廉摸了摸臉,疑惑地重複道,「臉痛。」
「你的臉有感覺了?」狄其野抓住了重點,他看向不遠處的研習醫士們,其中一名醫士點點頭,想必已經去找了張老。
牧廉點點頭,但不甚在意。只是拽著狄其野的袖子不肯放。
「師父,我怎麼在白鬍子這裡?」
白鬍子?
狄其野一愣,想想應該是牧廉給張老起的外號,於是道:「你在定國侯府暈倒了,還記得嗎?」
牧廉搖頭,根本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又問:「我媳婦呢?」
「近衛所交班去了?」狄其野猜測。
牧廉把姜延的行程一想,點點頭,還是因為臉上的痛而生著悶氣,沒再說話,把狄其野的衣袖捏著打結玩。
原本不喜他人近身的狄其野也隨他去,望著門口,等張老回來。
張老一進門,狄其野趕忙道了聲「張老辛苦」,張老苦哈哈地擺擺手,顯然已經是習慣了,伸手給牧廉診脈,又觀察牧廉的舌苔眼底,沉思了半晌。
牧廉這三年和張老月月見面,混熟了,並不排斥張老給自己看病,只是這回與以往都不同,他心底隱約有些害怕,一直不肯放開狄其野的袖子。
直到姜延氣喘吁吁的出現在門口。
牧廉麻溜兒地放開狄其野的衣服,往姜延懷裡撲,堅持說要回家。
狄其野哭笑不得,問張老:「如何?」
張老嘆了口氣:「怕是得儘快決定。」
言下之意,是情況不太妙。
狄其野看看摟著牧廉耐心哄勸的姜延,對張老道:「勞煩您告訴他們,細細說清楚,讓他們自己選吧。」
張老對狄其野一禮,無聲地道了聲謝。
顧烈一進政事堂,就被姜揚畢恭畢敬地請到了小間。
昨夜顧烈和狄其野睡得著,姜揚可是一宿沒睡,連夜把那戲台「勸誡」的事查了個清楚明白。
那戲子如此膽大妄為,到底不是他一個人幹的事,甚至也不是他自己改的詞。
這事查到最後,居然是家醜不是外敵,姜揚都不知是該更惱火,還是該鬆一口氣。
改詞和背後謀劃了這一出鬧劇的,是與那戲子小生過從甚密的姜家小姐,是姜揚堂弟的小女兒,也就是姜揚他親侄女。
當然,按照他們兩個的說法,他們是「君子之交」,只是因為欣賞對方的文采,才會私下交流,並沒有任何踰矩的念頭。
對姜家小姐,也許這是事實不假,可對那小生,任誰都看得出這小子是情根深種,為搏紅顏一笑不要命。
姜家小姐哪裡看得上他?她做的這一切,可都是為了在顧烈面前掛上名號。
所以這事論及源頭,還在顧烈身上。
開年祭祖,重臣女眷們亦是有幸觀禮,手帕交的小姑娘們都興奮低語著定國侯的好相貌,眼光高心氣更高的姜家小姐,看上的是英俊霸道的大楚帝王。
一見傾心。
那日姜揚為老太爺籌劃壽宴,為了討老太爺的高興,專程提了可能請陛下過府,在一旁給老太爺賣乖的她就聽進了心。
姜家小姐自認是蕙質蘭心,知道陛下不喜阿諛奉承之徒,於是費了心往直言勸誡的方向賣功夫,要知道,對於言之有物的直諫,陛下從來是大方賞賜、鼓勵有嘉的。
朝堂里那麼多言官,畢竟不是吃乾飯的,能說的人家早說了。
更何況,姜家小姐的目標可不只是言之有物,她還想要給顧烈留下深刻的印象。
既然如此,就只能說些言官不敢說的。
言官不敢說誰?定國侯啊。
但言官不過是區區芝麻官,她可是丞相的親侄女,身份不可同等而與。再說了,定國侯一個成年男子,住在宮裡耽誤陛下娶妻生子,這本來就不對!
姜家小姐自己也說不明白,但就是莫名對定國侯產生了敵意。想把那個礙眼的人從未央宮趕出去。未央宮,該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女主人才是。
既然定國侯不能罵,那還不能捧著定國侯罵陛下嗎?若是陛下發怒,定國侯也免不了被猜忌。橫豎查不到她身上。
她千算萬算,沒算到那戲子一副對她痴迷不已的模樣,被大伯一審,就什麼都交待得乾乾淨淨,讓她在族中顏面掃地,好不羞惱。
姜揚也很疑惑,姜家家教甚是嚴厲,怎麼養出這麼一個天真到愚蠢的丫頭來?
這事要是傳出去,姜家這代女孩兒的名聲可就完了。
顧烈聽得黑雲滿面。
這都什麼不著四六的事情,他寧可是有人暗中作祟,也不想沾上這種糊裡糊塗的風月。
簡直要想起前世柳王后那朵奇葩。
姜揚撩袍一跪:「此事是姜家家教不嚴,按照老太爺的意思,已經將她連夜送去荊州舊宅,擇日與荊州表親完婚。臣有失察之責,代姜家全族和自己,請陛下降罪。」
「罷了,」顧烈揉了揉眉心,「今日政事堂,你先理著。」
見顧烈不舒服,姜揚更是羞愧:「陛下,可要請御醫?」
顧烈擺擺手:「出去吧。」
姜揚不敢抗命,只得滿腹憂愁愧疚地退了出去。
狄其野從太醫院出來,本打算從御花園回未央宮。
御花園中綠意盎然,荷塘中接天蓮葉,花田裡花海映香,這些在他的時代早已不存的嬌貴植物,矛盾一般同時展現了生命的堅強和脆弱。
他腳步一轉,去了御膳房。
阿肥敦實的身軀,癱倒在進出御膳房的道路中央。見到狄其野,「嗷嗚」了一聲,仿佛在譴責這個唆使御廚給他減肥的壞人。
狄其野在它屁股上輕踢一腳,當作打招呼,進了御膳房。
阿肥預感有吃的,墩墩墩地跟上去。
定國侯駕到,御廚心驚膽戰,生怕他嫌棄哪裡不乾淨。
他上回來,整個御膳房擦洗了整整三天,把頑固油煙都給清理得乾乾淨淨,現在每天早晚都要擦洗灶台,灶台整一個閃閃發亮。
狄其野東找找西找找,翻了一堆蔬菜,讓他們洗乾淨,切段的切段,切丁的切丁,然後借了個取汁的缽,拿起木杵就是捶。
他把杵出來的汁盛在陶盅里,加了幾塊冰。另外要了一壺酸梅湯,讓聞訊趕來的元寶捧著。
臨走,還騙阿肥吃了根芹菜,把阿肥氣得趴地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