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般的大雪在深夜像是天神撒了無數的鹽,淋淋灑灑的落了下來。
還未落在鍾雨縣的城牆之下,便被數不清的妖魔的血氣給蒸騰成了霧氣。
腥臭、潮濕、冰冷、滑膩。
在城牆內的甬道喘著粗氣的斬妖人、繡衣衛感到極其難受。
縣衙動員了民壯搬運妖魔屍首,任千戶又加強了兩儀伏魔陣的威力,甬道里的妖魔屍首終於少了許多,能站住腳了。
「怎麼辦?」
一位斬妖人低聲詢問身旁的繡衣衛。
他們都是中品築基境的修為。
繡衣衛慘笑:「還能如何?」
「下品、中品知命境的妖魔開始攻打城牆了,若非四房主官以及千戶們,你我早就戰死了。」那斬妖人心有餘悸的說道。
「別說了,我們的性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既然成了斬妖人、繡衣衛,準備戰死。」
「我們靠近趙百戶,如何?」
「嗯,是個法子。」
剛剛的少年斬妖人,仗劍橫殺三頭下品知命妖魔,一頭中品知命。
殺的那群妖魔不敢靠近少年郎戍守的那段城牆。
說做就做。
這兩個斬妖人、繡衣衛默默走向趙蟾那兒。
除了他們,在這段城牆守的斬妖人,還有一位下品知命境的百戶。
他睜開閉著的眼睛,乜了眼兩人,又閉上了,趁著這段城牆暫時無事,趕緊恢復體力。
丁癸亥繞過一頭趴在甬道已然沒了生息的下品知命妖魔的屍首,走向這位百戶。
「如何?」
這段城牆的斬妖人、繡衣衛寥寥無幾了,原本的守軍更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知是被民壯搬運走了,還是讓妖魔吃進了肚子裡。
「情況不太妙,對士氣的打擊太大了。再這樣下去,我們不如陽縣。」
「不如陽縣……」丁癸亥咀嚼著這句話,片刻,莞爾一笑,「陽縣和咱們這次比,算是小打小鬧了。」
「總歸人家守下來了。」百戶說道。
丁癸亥嘆了口氣。
他的意思是鍾雨縣可能守不下來。
這次妖魔攻城委實太殘酷了,雀鼠谷、蟠龍嶺、冷香齋三家洞窟,加上千山翠峰谷的妖魔,全部來攻,直接讓原本在縣司之中實力很強的鐘雨縣斬妖司措手不及。
「放心,秋少游正在煉化上品延壽丹的藥效,等他吸收完了丹藥,會破境開府的,一位開府境的大修士,斬殺這些妖魔輕而易舉。」
「千戶,越是珍貴的丹藥,煉化的時間越長。」他道,「恐怕不等鞦韆戶煉化完上品延壽丹,城池便被妖魔攻破了。」
「不會的,有我們三人在,絕不會允許妖魔攻破城池的。」
士氣低落是現在鍾雨縣斬妖司面對的首要問題。
丁癸亥繞行城牆一周,是奉了任凶虎的命令,讓他安撫人心,儘量穩住士氣。
走到他旁邊,丁癸亥拍了拍肩膀:「安心斬殺妖魔,城池必不會破的,我說的,你知道的,我一向說話算話。」
「嗯,千戶,我明白。但……如果我戰死了,希望千戶幫我照顧四個孩子。」
「不只是我,任凶虎、鄭千戶,都會將你的孩子當成我們的孩子的。」
這位百戶起身鄭重的對丁癸亥拜了一拜,旋即又閉上眼睛,休養生息,好應付接下來的廝殺。
丁癸亥不敢嘆氣,只在心中重重嘆了一口,他扭頭看向斬妖司,秋少游就在那裡煉化著上品延壽丹的藥力。
其實有件事,任千戶沒敢明說,他和鄭尾卻都心裡有數。
倘若……秋少游破境失敗了呢?
失敗了,怎麼辦?!
踏著流淌在甬道上的鮮血,看了眼城下。
大霧瀰漫,這是蒸騰的妖氣融化的雪,向上百丈的半空,紛飛的大雪無邊無際。
下一段城牆便是趙蟾戍守的。
這位少年斬妖人喘了口氣粗氣,奮起一劍,把登上城牆的下品知命妖魔斬殺。
身子稍稍晃了晃。
丁癸亥丟給他一瓶恢復真氣、體力的丹藥。
少年郎扒開瓶塞,一股腦全倒進嘴裡。
「都死了?」他問道。
趙蟾看了看左右,無奈的點了點頭。
丁癸亥問的不是妖魔,問的是這段城牆上的斬妖人和繡衣衛。
全都死了。
下品、中品知命妖魔開始攻城時,他們沒有挺過第一輪。
這段城牆之所以未曾失守,全靠趙蟾一個人苦撐著。
「丁千戶,看的出來,妖魔著急了。」
「哦?」丁癸亥訝異的看著他,「怎麼這麼想?」
趙蟾像是早就思慮了千萬遍,直接說道:「換成我是統率這群妖魔的首領,不急於派下品、中品知命妖魔攻城,先以知命境以下的妖魔消耗鍾雨縣的兩儀伏魔陣和斬妖人、繡衣衛,等到了一定的火候,再慢慢派遣修為更高的妖魔攻城。這樣,事半功倍。或許能用最小的損失攻下城池。像現在這般,下品、中品知命妖魔瘋了一樣攻城,反倒是可以讓兩儀伏魔陣與不曾消耗太多真氣的知命境斬妖人,將它們斬殺,損失太大了,接下來,妖魔攻城絕對後勁不足!」
丁癸亥倒是沒從這個角度思考,訝異道:「如你這般說,統率妖魔的首領豈不是在幫我們?」
趙蟾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知,事出無常必有妖,妖魔不會大發慈悲的幫我們的,定是有其他原因,迫使它們不得不這麼做。
丁大哥,鍾雨縣斬妖司的精銳死傷多嗎?」
丁癸亥實話實說:「並不多,迄今為止,知命境斬妖人、繡衣衛一個也未戰死,上品築基境、中品築基境死傷較多,但都是在妖魔兵鋒強盛的城牆,其餘城牆,築基境僅僅是受了輕傷,損耗最大的是自身的真氣。」
「那就好,秋大哥快要破境了。」少年郎察覺到了他臉上若隱若現的焦急,不禁安慰道。
「趙百戶,我代表鍾雨縣斬妖司非常感激你。」
「丁大哥見外了,我們都是斬妖人,正所謂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當初陽縣能夠守下來,亦是因為其他縣的斬妖人及時施加援手。我只不過有樣學樣罷了。」
丁癸亥讚嘆道:「好一個仁義無雙的少年郎!」
「謬讚。」
簡單說過了幾句話,丁癸亥便要往下一段城牆走去。
趙蟾忽然問道:「如今最受打擊的是士氣吧?」
他停下腳步,半轉了身子注視著少年郎。
這少年斬妖人一言就問道了最關鍵的問題。
士氣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在守城中最為緊要。
若是丟了士氣,斬妖人同樣會無心戀戰,開始出現雜七雜八的問題,比如說……逃亡。而逃亡一旦開始,不必去等秋少游破境,鍾雨縣旦夕可破。
丁癸亥頷首,沒說話。
趙蟾甩了甩菟符劍上的碧藍妖血,輕聲道:「我可以幫斬妖司提振士氣。」
「不行。」
提振士氣的辦法很簡單,少年郎再次躍下城牆,衝進妖群,大殺四方。
趙蟾畢竟不是鍾雨縣斬妖司的人,他是秋少游要帶去瀾蒼府斬妖司的天才,萬一有了閃失,如何是好?
「給我一套完整的四神君符籙,我不會有事的。我身上有替死法寶。」
「替死法寶?」丁癸亥眼睛一亮,「幾次?」
「三次。」
鍾雨縣的替死法寶早就用盡了,要不然,他早已指定斬妖人去提一提士氣。
「稍等,我問問任千戶的意見。」
丁癸亥決定不了此事,他傳音給任凶虎。
任凶虎思慮了近兩炷香,才對丁癸亥道:「讓這小子試一試,我們不會虧待他的。」
「好。」
丁癸亥轉述任凶虎的話後,道:「我身上就有一套四神君符籙,給你。小郎君,千萬小心,若是遇上對付不了妖魔,立即回來,我接應你。」
「嗯。」
接過四神君符籙。
少年郎摩挲著符籙上的紋理,催動劍氣,手捏法訣。
極其絲滑的將法訣施展開來。
四尊金光閃閃,頂盔摜甲、罩袍袖帶的神君虛影出現在了趙蟾周圍。
這次與在撞雲縣以及陽縣施展神君符籙不同,他給出的命令是隨自己殺敵。
趙蟾看了一會兒監兵神君虛影,見其未有異常,緩緩放下心。
上兩次的監兵神君,仿佛有了「靈」。
運轉《止水心經》,使得道心平靜似水,難起波瀾。
少年郎縱身一躍,跳下高牆。
四尊神君虛影緊隨其後,與他的動作一般無二。
期間,監兵神君的虛影陡然間凝實了些許。
祂的目光落在趙蟾身上,嘴角向上勾了勾。
踏在城牆下的血泊中。
趙蟾疾馳向前。
菟符問道:「主人,這次我想斬殺三頭中品知命境妖魔。」
「胃口不小。為何是三頭?」
「道生一,一生二,三生萬物。這個數字比較吉利。」
「誰教你的?」趙蟾疑惑。
菟符有板有眼答道:「忽然記起來主人在陽縣讀過的書。」
趙蟾失笑:「好,那就殺三頭中品知命境妖魔!」
闖過濃重的大霧。
少年郎迎面撞上群妖。
火宅!
丹田內的古樸小劍,劍吟陣陣,不斷催促經脈穴竅的劍氣。
《劍氣指玄篇》高速運轉,許是趙蟾修練此法抵達了一定境地,本次,就連妖氣也吸收進體內,煉化作純粹的劍氣。
如此玄妙的變化,少年郎顧不得多想,他和四神君虛影一頭扎進了群妖里。
旋即就是劍氣沖霄!
瀰漫的大霧,被激盪的劍氣攪的像是東海的漩渦。
戍守鍾雨縣城牆的斬妖人、繡衣衛都看見了趙蟾不要命似的打法。
接連提升【兩儀伏魔陣】威力的任凶虎盤坐在女牆,望著趙蟾猛衝猛打。
他背後是胡河子。
胡河子一身染血,目瞪口呆。
眼神內的扭曲暴虐神色,讓趙蟾出乎意料的舉動給驚的消失不見。
誰能料到,趙蟾居然選在這個時候,突然下了城牆,殺進了群妖中。
「這……他……千戶……您千萬要救他啊!」
胡河子很激動。
他對趙蟾的印象極佳,打心底不願少年郎戰死。
任凶虎嘆道:「丁千戶告訴我了,趙蟾有替死法寶。」
「替死法寶?替死法寶不能一直替他死!」胡河子激動喊道。
任凶虎眉頭一皺,怒道:「守好你的道心,身為一房主官,遇到點事就心神失守,成何體統?!」
「是。」胡河子不甘心問道,「千戶,要不要我去接應下趙百戶?」
「不必。丁千戶會照看好他的。」
「唉。」他重重一嘆,目光死死盯著深陷妖魔之中的趙蟾,生怕少年郎下一刻便不見了身影。
這少年斬妖人如入無人之境,劍氣之鋒銳、凌厲、霸道,著實驚呆了鍾雨縣斬妖司。
任凶虎體會著他的劍氣,呢喃自語:「小小年紀,把劍氣純粹成這個樣子,我僅此一見。」
想了想瀾蒼府斬妖司那群純粹劍修,單論劍氣的話,確實無一人比的上趙蟾,不,接近這般劍氣都沒有。
鄭尾亦是眺望著攜帶四尊神君虛影衝殺在群妖內的趙蟾,她嘴角的笑十分動人。
回頭笑道:「若能安全回返,我讓他一親芳澤又如何?」
站在鄭尾身後是她最看重的弟子——姚桃。
剛過十五歲的生日,下品築基境,右手握著一柄上品法器層次的法劍,劍身黑漆漆,猶若伸手不見五指的無底洞。
此劍名【百鬼】。
劍身里,誕生了一縷劍靈,是鍾雨縣斬妖司庫藏中為數不多的好寶貝,排的進前三。
姚桃沒說話,定定望著那年紀比她還小一歲的少年郎。
守城戰,她共斬殺了五十一頭妖魔,下品、中品築基境六頭,上品築基一頭。
師傅鄭尾說,以她的戰績,放眼瀾蒼府斬妖司都難以找出五人來。
可眼下在鍾雨縣,就有一人,不論是修為,又或是戰績,將她狠狠甩在身後。
一騎絕塵!
「在想什麼?」鄭尾親切的問道。
她對這位衣缽傳人極其滿意。
小小年紀就把《止水心經》快要修練至大成了,雖然出身鍾雨縣豪族,自小嬌生慣養,卻是一旦修練,半點沒有大小姐的性子,該吃的苦一丁點不差。
鄭尾曾問她,為何能忍受的了苦楚?
姚桃則答,她想有朝一日可以跟師傅並肩作戰。
鄭尾雖說對這個回答不滿意,卻是半點不著急,因為姚桃年紀還小,許多道理暫時不明白,無妨,她慢慢教,鄭尾自信可以為斬妖司培養一位女子鎮撫使。
「恩師,趙蟾為什麼比我還要厲害?」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但他比我厲害太多了。」姚桃少年意氣,心中不服氣。
鄭尾笑道:「怪我,往日將你困在鍾雨縣一境之內,不曾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好徒兒,須知天地之大,我輩修士終其一生也不能游遍三山五嶽、天涯海角。
有些人,生下來就註定了不平凡。
你是這種人,趙蟾亦是這種人。
只不過,不平凡之人,同樣分個三六九等。」
姚桃緊鎖著眉頭,問道:「趙蟾是哪一等?」
「十四歲的年紀,上品築基境,能搏殺下品、中品知命境妖魔,上上等。」
「徒兒明白了。」
石季龍咧嘴笑著走了過來,大喊道:「小桃子,不必灰心喪氣,那趙蟾厲害歸厲害,卻是比你先行一步而已,要知道,修行之路坎坷不平,先走一步、後走一步,其實難以說誰更好。」
「小桃子,你還要明白『慧極必傷』四字,趙蟾心志極其聰明,修行又勢如破竹,運勢之好,誰見了都得眼紅!但天地大道最忌諱一人把好事占全,正所謂日中則移、月滿則虧,他必然有自己的難處!」
「你按部就班的修練,千萬不要好高騖遠。」
鄭尾聽著石季龍的言語,「好徒兒,忘掉你的天賦,做一個大器晚成的修士。」
姚桃深深的點了點頭,畢恭畢敬向恩師鄭尾、誅魔房主官石季龍一拜。
而石季龍避開不受,玩笑道:「你是將來的鎮撫使,我可受不了你一拜。」
說罷,他走過這段城牆,大喝道:「你們怎麼還是無精打采的模樣,看看人家趙百戶,單人單劍殺進群妖中,何等豪邁?!何等意氣風發!!!」
下一刻。
漸漸有斬妖人、繡衣衛以及登上甬道搬運妖魔屍首的民壯開始為趙蟾吶喊助威。
趙大郎的姐夫在他們一干人里,喊的最大聲。
吶喊,響徹鍾雨縣。
驚破夜空。
身在斬妖司院子裡打坐的秋少游,似是被吶喊助威吵醒了。
徐徐睜開雙眼。
頓時笑了笑。
「臭小子,真是不安分。」
「戰績倒是不錯,一人衝殺群妖,已斬兩頭下品知命妖魔,一頭中品知命。」
「壯我聲威!沒給我和嚴義丟人!」
他拔出【風煙渡】。
右手抹過劍身。
自此。
秋少景施加在此劍上的封印,盡解。
沒了封印。
這柄下品靈器的靈劍,卻變得普普通通,乍看而去,沒甚高明之處。
秋少游站起身。
活動了活動筋骨。
邁出了一步。
也就是這一步。
他來到了主持大陣的任凶虎身旁。
任凶虎絲毫未曾察覺他的到來。
「任兄,剩下的事,交給我吧。」
任凶虎嚇了一個激靈,猛地扭頭看著他。
「破境了?」
「嗯。」
「感覺如何?」
「嚴義說的沒錯。給我的感受……」
秋少游苦笑的搖搖頭:「在天地面前,我們不過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罷了。」
轉瞬他問:「我這帶去府司的少年斬妖人如何?」
任凶虎說道:「他該叫趙凶虎。」
聞言。
秋少游一掃對天地的敬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