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河子的神情極像「見獵心喜」,仿佛趙蟾是渾身盡寶的獵物。
熱烈的視線落在少年郎身上,趙蟾依舊不卑不亢:「才聽秋大哥提起胡主官,不曾料到轉眼就見到了。」
「哈哈……鞦韆戶說我什麼?」
「鍾雨縣斬妖司的三位千戶、四個主官儘是英雄人物,硬扛妖魔壓力保境安民。」
少年郎話音甫一落下,張姓老者誠懇道:「是啊,這些年多虧了胡主官等斬妖人,否則,咱們這些人早都進了妖魔的肚子。」
胡河子埋怨道:「張阿爺,你們還不如趕緊搬進縣城裡,居住的宅子斬妖司都為你們準備妥當了。進了縣城,一家老小的性命也有保證,何必念著故土,繼續住在泗鎮?這次幸好有趙百戶及時趕來,要不然,你們這幾百戶非得讓妖魔吃撐了。」
「唉,胡主官,帳不是這麼算的,這裡畢竟是世世輩輩居住的地方啊。」
「哪裡不是這麼算的?在我眼裡,大家都活著就是最大的帳,假若人都死了,萬事皆休。」
張姓老者只是唉聲嘆氣,不說話了。
要是能勸的動,泗鎮剩下的近三千五百人,早已搬進了縣城,哪還會滯留鎮子?
胡河子有時為了這群人獨自生悶氣,但也沒辦法,斬妖人不是土匪,不能拿著刀槍棍棒逼著他們往縣城搬。
人心難測。
他們覺得天經地義的事情,落在這三千五百人心裡,或許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為了儘可能的保護泗鎮百姓,鍾雨縣斬妖司分了五位下品築基斬妖人留在此地,因妖魔攻城,縣司的人手緊張,便都調走了。
而這五位本該戍守泗鎮的斬妖人,在守城戰里,悉數戰死。
所以才有了胡河子親自趕過來一事。
他確實扭曲暴虐,但心底還是良善的,尤其對境內百姓的安危,更是存在執念。
親眼一見鍾雨縣斬妖人,趙蟾方知,他們和自己以及其他縣的斬妖人,實際上沒什麼區別。
他們都擔著斬妖除魔、保境安民的沉甸甸責任。
胡河子也不再勸了,轉過頭問趙蟾:「趙百戶的名聲都傳到鍾雨縣來了,有一事我挺好奇的,當初金山洞群妖攻打陽縣,你是怎麼挽弓射殺了那頭天狼?以你的道行,根本不可能做到。」
秋少游看著少年郎,如果他回答不上或者說的漏洞百出,秋少游便要開口解釋了。
「這件事啊,魏縣白千戶帶來的弓是【鉤月射狼弓】,引弓的劍,是這一柄。」趙蟾拔出菟符劍。
魏縣的【鉤月射狼】名聲在外,此寶確實能射殺天狼,但須得是修為道行足夠的修士。
胡河子鄭重的凝視著菟符劍,心裡的疑慮霎時打消了,豁然開朗。
極接近下品靈器的法寶。
他試探問道:「此劍誕生了器靈?」
「劍靈早已能和我溝通。」
「原來如此,趙百戶天賦極高,有【鉤月射狼】以及……」
「這柄劍叫做菟符。」
胡河子接著道:「以及菟符劍,彎弓搭劍,未嘗不能一舉射殺了那頭來自千山翠峰谷的天狼。」
「期間,嚴大哥牽制住了狼妖,我才能機緣巧合的一劍功成。」
「哈,怪不得,我道是奇怪天狼因何不躲?!既然有嚴千戶負責牽制,一切說得通了。」
說完,胡河子指著趙蟾,對鄉親們道:「別瞧他小小年紀,立下的『上獲』大功比我都多!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誠不欺我啊!」
趙蟾敬他一碗酒,自己將碗裡的女兒紅豪爽的一飲而盡,吐著酒氣,笑道:「胡主官嚴重了,我這算什麼英雄,鍾雨縣斬妖司的同僚,才真箇是英雄兒郎!五座妖魔洞窟聯手攻城,居然可以守的下來,由此可見,鍾雨縣斬妖司在任千戶率領下,人人奮勇爭先、聞戰則喜。」
「哈哈……」胡河子笑道,「奮勇爭先、聞戰則喜八個字說得好!我鍾雨縣斬妖人正是如此!好酒!好酒!定是埋了八年以上的女兒紅!」
「趙百戶……喊你趙兄弟吧。趙兄弟,你年紀輕輕就有覆滅護大王寺的大功勞,大鎮撫使定是重重有賞啊,指不定給你次八等功勳,那時,得羨煞一眾斬妖人!」
秋少游笑道:「這小子已經有次八等功勳了。」
胡河子頓時瞠目結舌。
斬妖司十二等功勳,對於他們這些縣司的斬妖人而言,八等功勳可望不可即,需要立下格外罕見的「上獲」大功,並且府司那邊也有說的上話的自己人,才有稍稍一絲的機會給你次八等功勳。
不算完,秋少游笑呵呵道:「這小子立下的八等功勳僅僅是妖魔攻打陽縣一場大戰獲得的,緊接著是覆滅護大王寺,他做了先鋒叩響護大王寺山門,以築基修為斬殺數頭下品知命妖魔,然後,拔除撞雲縣,趙蟾的功勞……嘿,大鎮撫使興許會為他破例的請求一次『七等功勳』。」
胡河子尚未反應過來。
當秋少游慢悠悠飲酒,他忽地問道:「撞雲縣?什麼撞雲縣?可是有紫髯縣令坐鎮的那座撞雲縣?」
「不是這座撞雲縣,又是哪座?」
胡河子愈發的目瞪口呆,「撞雲縣神秘莫測,聽小道消息傳聞,紫髯縣令、縣丞丘行敬、縣尉殷恩、主薄,四大捕頭,皆是上品知命,任千戶和鄭千戶猜測紫髯縣令極有可能已經突破到了下品開府,你們……你們是怎麼覆滅他們的?」
秋少游笑了笑,撤下籠罩在自己臉上的障眼法,胡河子這才看清,原本正值青壯年紀的鞦韆戶,兩鬢斑白、皺紋密布,神色萎靡不振,哪還有那位詩劍揚名毓山郡的【山抹微雲君】的風采?
「撞雲縣之戰的慘烈、一波三折、詭譎,三言兩語說都說不清楚,我們付出極大的代價,才險之又險的剷除妖巢,差一點全員盡歿。」
胡河子震驚的追問:「撞雲縣那般多的妖魔,都斬殺了?」
「殺光了。」
「趙兄弟在此戰之中立了多大的功勞?」
秋少游搖搖頭:「我也不知該怎樣評說。撞雲縣主薄王摩挲是他斬殺的,一座下品開府層次的妖陣的陣眼是他破壞的,最終力挽狂瀾的也是他,就不必提那些死在這小子劍下的下品知命、築基等境界的妖魔了,林林總總算下來,趙蟾獲取八等功勳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就看大鎮撫使願不願意提拔他,為其破例申請一次七等功勳了。」
胡河子看向趙蟾的神色又變了。
若說剛剛是欣賞、稱讚、驚訝,那麼現在就是難以置信、不可思議、匪夷所思。
「請問鞦韆戶,趙兄弟是怎樣力挽狂瀾的?」
「哈,哈哈……這小子機敏,用了點取巧卻又破釜沉舟的法子。」
秋少游不曾細說。
別管趙蟾吃沒吃怒元升神丹,也不必去說他究竟是不是上品知命境,如此年紀,斬殺大妖,就是駭人聽聞之事。
秋少游擔心趙蟾木秀於林,隱去了此事,故對胡河子說「用了點取巧卻破釜沉舟的法子」含糊過去。
胡河子若有所思:「我從趙兄弟身上並未察覺到付出了什麼代價。」
「那是以他現在的本事沒辦法付出太大的代價。」
兩傷術法也得靠實打實的修為支撐,何況趙蟾現今並不懂得任何兩傷術法。
嚴義、秋少游等人同樣沒有想法傳授給他兩傷術法。
兩人說話,趙蟾沉默,少年郎明白秋大哥在幫他遮掩,斬殺大妖一事委實驚世駭俗。
「說說你知道的有關譽江水府一事,譽江水神怎麼成了妖魔?」秋少游問道。
瀾蒼府斬妖司有專門人等負責墮落的神祇,此事不需秋少游管,可誰讓他和趙蟾來到了鍾雨縣地界,又被胡河子發現了,能預料的到接下來去了鍾雨縣,秋少游跟趙蟾要幫忙守城。
這是斬妖司的規矩。
斬妖人不可能見死不救。
胡河子嘆了口氣,眼神中的扭曲暴虐之色重現:「譽江水府來了頭上品知命境界的水族大將軍,統率一眾蝦兵蟹將,譽江水府本就是毓山郡的大河,那水族大將的本事不賴,加上鱉妖,要水淹鍾雨縣,任千戶與丁千戶盡力抵擋了下來。戰後,我們搜尋有關譽江水府的消息,發現此前任千戶三人就已經去信瀾蒼府斬妖司,提醒鎮撫使們譽江水神或許有變,但府司遲遲未做回應,以至於譽江水府派遣兵將攻打我們。」
「這肯定不算完,如果鍾雨縣陷落,下一座被攻打的縣城不是章縣就是魏縣。況且,沒了我們轄制蟠龍嶺、冷香齋、半座雀鼠谷,周邊的縣城百姓全都要倒霉,絕對無一倖免。」
趙蟾不禁詫異問道:「關於譽江水府的消息就這麼點?」
源水水神曾對少年郎吐露過譽江水神不合常理的狀況,他也告知了嚴義,而嚴義同樣上報給了府司。
胡河子無奈頷首:「大概譽江縣對水府的消息掌握的更多,鍾雨縣畢竟離譽江還是挺遠的。」
譽江縣毗鄰譽江,因此河起的縣名。
秋少游嘆道:「難為你們了。」
事情明擺著。
鍾雨縣斬妖司就是妖魔的眼中釘肉中刺,五家妖魔洞窟聯手,勢要覆滅他們。
可惜,妖魔們沒有預料到,秋少游和趙蟾遊歷到了鍾雨縣。
秋少游大可讓人去府司先為他取來上品延壽丹,壽元一旦充足,即刻破境下品開府境。
一位下品開府境大修士足以殺的下四境群妖屁滾尿流。
救下鍾雨縣後,再向京城的秋家要【秋水愈魂丹】。
而趙蟾卻是個殺胚,他加入守城戰,呵呵,中品知命境之下的妖魔鬼怪們,自求多福吧。
但胡河子一直沒有開口請求秋少游跟趙蟾去鍾雨縣守城。
他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又或者擔心二人剛經歷了連綿大戰,傷勢未愈,到了鍾雨縣反而平白讓他們送命。
畢竟秋少游是瀾蒼府斬妖司的千戶,趙兄弟天賦驚世,勢要照亮毓山郡的角角落落。
直到飯桌上的菜餚吃的所剩無幾,醉醺醺的少年郎猛地起身。
泗鎮之外。
又來了一批妖魔。
此次是頭駕馭溪水的鯉魚精率領,下品知命的境界,卻比適才斬殺的下品知命強上一個檔次,因其境界格外逼近中品知命,或許明日、或許現在就能突破。
水中妖魔跟陸地妖魔又有不同。
它們的主場是在水下,到了陸地戰力大打折扣,但天生體魄有鱗甲,防禦比陸妖更強。
這頭鯉魚精便是,頂盔摜甲,甲冑皆是以魚鱗組成,閃閃發光,妖氣四溢,瞧著就不好對付。
秋少游再以障眼法遮掩蒼老的面目,注視著要外出斬妖除魔的胡河子,道:「為了守城,你的真氣虧空,讓趙蟾去吧。」
胡河子終究沒有親眼看見少年郎在撞雲縣的恐怖戰力,擔憂道:「水妖不好對付。」
「安心,這小子行的。」
「趙兄弟傷勢未愈。」
「不過是怒元升神丹造成的後患,趙蟾,後患康復了幾成?」
躍躍欲試的少年郎答道:「六成,剩四成就完全恢復了。」
「嗯。」
胡河子見秋少游不動如山,只好落座。
修士和修士之間確實天差地別。
孔燕行等人服下怒元升神丹後,需老實巴交的養上一段時間,方能痊癒。
趙蟾卻活蹦亂跳,好似根本沒拿後患當回事。
除了他的體魄特殊之外,另有《劍氣指玄篇》以及古樸小劍【劍心】的大功。
何況少年郎天生力氣大的不可思議,當初隨老劉上山采漆遇上妖獸,便能將之手撕。
能在短時間內接連破境,與趙蟾強橫的體魄也有極大的關係,否則,早就承受不了真氣的不斷提升了。
張姓老者為趙蟾倒了碗溫酒,端起酒碗:「小郎君請飲下這杯酒以壯氣力!」
少年郎揮揮手。
「不必,我去去就回。」
說罷,握著菟符劍,飛檐走壁,直奔妖魔。
這一場廝殺,他要試試《剎那芳華》的威力。
催促劍氣急速運轉,尋找著遞劍的感覺。
「主人。」
「嗯?」
菟符露略微驚擾了他。
「主人,這一劍會不會太強了?殺雞焉用牛刀?」菟符問道。
趙蟾答:「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出了鎮子。
迎面三百丈外便是那批新趕來的群妖。
鯉魚精趾高氣昂,充當先鋒,它乃是譽江水神麾下大將軍的裨將。
它們踩踏著上一批妖魔的屍體,妖氣洶洶,不可一世。
不曾有什麼萬千氣象。
只是以趙蟾為中心,圍繞著他,四面八方,眨眼間綻放了數百上千朵優曇花。
此花,極美,不似人間所能擁有。
生根發芽、迅速綻放,只用了瞬息的光陰。
然後……
少年郎遞出了一劍。
彈指即謝。
剎那芳華。
優曇花齊齊枯敗。
劍氣橫掃群妖。
趙蟾看都不看一眼,轉身返回鎮子。
進了擺下宴席的宅子。
端起那杯酒水,仍然是溫的。
他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對張姓老者笑道:「好酒!」
話音剛落。
鎮子外的群妖,包括那頭接近中品知命、頂盔摜甲的鯉魚精,生機流逝、盡皆衰老,片刻,灰飛煙滅。
胡河子驚愕的看著趙蟾,不知所言。
秋少游努力了許久,才壓下了深深的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