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花(2)

  九爺扶著拐杖而行:「祖父因為此山多溫泉,所以特地選在這裡蓋了一個園子。」我慢走在他身側,笑問:「你是特地來泡溫泉的嗎?」

  他回道:「是,溫泉有助於我腿上的血脈運行。」

  我偷偷瞟了眼他的腿,可惜隱在袍子下,無法知道究竟是什麼病。但看他行走,似乎不算費力。

  進門前,我下意識地又側頭看向遠處,霍去病的身形仍舊一動未動。暮春時節,頭頂的槐花正是最後的繁密,一樹壓雪的白。風過時,花瓣紛紛飄落,漫天飛雪中,一向喜潔的他卻紋絲不動,任由花瓣落在頭上,落在錦袍上。

  鴛鴦藤開始打花骨朵,一朵朵嬌嫩的白在綠葉間和我玩著捉迷藏,我要很細心才能發現新加入的它們藏在哪裡,昨天是九朵,今天就十五朵了,我又數了一遍,確定沒有錯。按照這個速度,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會數不清了。

  我站在藤架前,嘴裡喃喃地說:「我可是捉了無數條蚯蚓,初春又專門施了牛糞,你們今年一定要爭氣呀!要開得最多,最美!」

  鴛鴦藤的葉片在風中輕輕顫動,似乎回應著我的請求。

  「等你們開到最美時,我就帶他來見你們。」輕輕親了一片新長出的葉子,「你們努力,我也努力!」

  我進竹館時,只看到天照坐在案前抄寫東西。我詫異地指了指院子中空著的輪椅問:「九爺呢?出門了嗎?」

  天照笑道:「去蘭屋看小風的爺爺了。」

  我點了下頭,看著輪椅,依舊有些納悶。

  天照放下筆,走到我身側,看著輪椅道:「九爺一條腿完全用不上力,另一條腿還能用力,拄著拐杖雖說走不遠,但日常多動動對身體還是比坐在輪椅上好。」

  我「嗯」了一聲,天照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道:「小時候,九爺雖然腿腳不方便,卻也愛動,對什麼都好奇新鮮,總喜歡跟在我們身後玩,可我們那時候不懂事,總覺得帶著他幹什麼都不方便,做什麼都要等著他,所以表面上不敢違逆他,可背地裡總是商量著能甩掉他就甩掉他,甚至為誰出的主意最高明而得意,我就是自以為最聰明的那個。九爺慢慢明白了我們的心思,人開始變得沉默,開始花更多的時間在書籍上,因為只有這些沉默的朋友才不會嫌棄他。有一次九爺背著老太爺,獨自一人拄著拐杖出門,到天黑人都沒回來。老太爺急得把我們一個個都痛罵了一遍,罰我們跪在青石地上。後來九爺回來時,身上的衣服撕裂了,臉上烏青,頭上手上都是血。問他發生了什麼,他卻一句都不說,只說是自己不小心,求老太爺讓我們都起來。」

  天照凝視著輪椅,沉重地嘆了口氣,我沉默不語,酸楚心疼,種種情緒在心中翻騰。

  「那一次我們心裡真正感到愧疚,大哥把長安城的小混混一個個敲打了一遍才問出緣由。原來九爺看到《墨子》上對兵器製造的論述,就上街去看鐵匠打鐵,那些和我們一樣不懂事的頑童跟在九爺身後唱『一個拐子,三條腿,扭一扭,擺一擺,人家一步他十步,討個媳婦歪歪嘴』。邊唱還邊學九爺走路,惹得眾人大笑。九爺和他們大打了一架,吃虧的自然是九爺,被打得頭破血流。大哥氣得和那些唱歌的孩子都打了一架。從那之後,我們都想帶九爺出去玩,可九爺再不在人前用拐杖。」

  我現在明白為什麼那根拐杖放在書架的角落裡,也明白為什麼雖然放在角落裡卻一點兒灰塵也沒有。他是醫者,自然明白適量運動對自己身體的好處,可那首歌謠和眾人無情的譏笑卻讓他只在無人時才願意用拐杖。

  天照側頭看著我問:「你會埋怨我們嗎?」

  「有些!不過九爺自己都不計較,我也只能算了,否則……」我哼了一聲,揮揮拳頭。

  天照笑道:「玉兒,你的性格可真是只認準自己心頭的一桿秤,別的是是非非都不理會。」

  我微揚著下巴問:「我只要自己過得好,自己關心的人過得好,別的人我不會無緣無故地傷害,難道這有錯嗎?」

  天照忙道:「沒錯,沒錯!你可別誤會我的話。我們三兄弟感激你還來不及呢!九爺去了趟青園,回來後居然不再避諱外人地用拐杖。你不知道,連二哥那麼鎮靜的人看到九爺再在我們面前用拐杖,眼睛都有些紅。九爺這麼多年的心結,我們心上的一塊大石,總算因你化解了。」

  我臉有些燙,垂目看著地面,低聲罵道:「好個秦力,看著老實巴交的,嘴巴卻一點兒不牢靠。」

  天照哈哈大笑起來:「他可不只不牢靠!你若看了他學著你一臉傾慕地呆看著九爺的樣子,就知道沒有把這樣的人才招進你的歌舞坊可真是浪費!我們幾個當時樂得腳發軟,大哥更是笑得沒控制好力道,居然把一張几案拍裂了。」

  「你說什麼?你有膽子再說一遍!」我叉著腰,跳著腳吼道。

  天照還未回答,正拄著拐杖進院子的九爺笑問:「什麼要再說一遍?」

  我狠狠瞪了一眼天照,跑到九爺身邊道:「秦力不是個好東西,你要好好罰他,或者你索性把他交給我,我來整治他。」

  九爺看了眼天照問:「秦力幾時得罪你了?」

  天照滿臉愁苦,哀求地望著我。我支支吾吾了半晌,自己卻不好意思說出緣由,只能無賴地道:「得罪不需要理由,反正就是得罪我了。」

  九爺走到輪椅旁坐下,天照忙擰了帕子來,九爺擦了擦額頭的汗道:「罰他給你做一個月的車夫,由著你處置。」

  我得意地笑看向天照,九爺又來了句:「大哥、二哥、三哥最近也是太閒了,我看藍田那邊的玉石場倒是挺需要一個人長期駐守在那裡看管,三哥覺得誰去比較好?」

  天照的臉越發垮了下來,滿面誠懇地對九爺道:「大嫂剛生了個兒子,大哥喜得一步都不願離開。二哥為了照顧大哥,把大哥手頭的事情接了一部分過來做,也忙得分不開身。我最近正打算把長安城所有生意歷年來的帳務清查一遍。再加上我們還要教導小風、小雨他們,天地可鑑,日月作證,山河為誓,其實我們真不閒!」

  我手扶著九爺的輪椅背,低頭悶笑,九爺輕嘆:「聽上去的確好像不閒。」

  天照忙道:「確實不閒!我們只是極其,極其,極其偶爾在一起飲了次茶、聊了個天、聽了個故事而已,以後再不會發生此類事情,我們肯定忙得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

  頭先光顧著樂,竟然沒有聽出九爺的話外話,這會子天照的話說完,我猛然明白九爺已經猜到天照他們幹了些什麼,心裡透著些羞、透著些喜、透著些甜,靜靜地立在九爺身旁。

  謹言大跨步地奔進院子,看到我立即臉上一個燦爛的笑,陰陽怪氣地道:「玉兒怎麼也在?來看九爺的?」

  天照幾步跑到他身旁,推著他往外走:「昨天剛到的香料你還沒有驗收完,這事緩不得……」

  謹言的聲音從院外傳來:「沒有呀!你不是說……你別捂……啊?什麼……藍田?哦!」幾聲後謹言的聲音已完全不可聞,只聽到天照說:「九爺,那些沒謄抄完的舊帳我明天再接著弄,今日還有些事情急著辦,先回去了。」說完只聽到腳步飛快,不一會兒院外已經靜悄悄。

  我心中七上八下,甜蜜中帶著尷尬,不知道說些什麼。九爺仿佛未發生任何事情,推著輪椅進了屋子:「湘妃竹的笛子已經做好了,紋理自然雅致,再雕刻裝飾反倒畫蛇添足,我也就偷了回懶,你看看可滿意?」

  我伸手接過笛子:「我可不懂這些,你若說好那肯定就是好了。」

  九爺笑道:「你園子裡住著一位名滿天下的宮廷樂師,多少人想拜師都不可得,你不趁著機會向他討教一二?」

  提起李延年,不禁想起李廣利,我的眉頭皺了皺。

  九爺問:「怎麼了?」

  我嘆了口氣:「想到李廣利此人,只能感嘆『龍生九子,個個不同』。」

  九爺笑說:「你操心太多,若真煩把他轟出去也就完事了。」

  我淺笑未語,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九爺輕輕咳嗽了一聲:「你最近歌舞坊的生意擴張得很快,我還聽下頭人說你做了娼妓坊的生意,這是明面的,你暗中……還做了其他生意,為什麼?你若只是想賺錢,不妨做些其他生意,你如今這樣,走得有些急促和過了。」

  我一驚後,心中又是喜,自以為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情還是沒有瞞過他,除非……除非他一直密切地留意著我的舉動,訥訥道:「我自有我的打算和計較。」

  他默默發了會兒呆,忽地問:「玉兒,知道我為什麼一直盡力不在外面用拐杖行走嗎?沒有特殊情形,我都只願坐輪椅,而且一直刻意讓眾人以為我的身體很差,就是天照他們也以為我身體弱得根本難以走遠,身體還經常不妥當。我的確腿有殘疾,身體也的確內弱,卻沒有我表現出來的那麼嚴重。」

  我愣了好一會兒,難道不是天照他們所說的那個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幼時的自卑?

  「為什麼?你是故意做給誰看的嗎?」

  九爺輕點下頭:「做給陛下看的。我的母親是竇太后的侄孫女,幼時常常進宮玩耍,當年陛下和母親也算感情不錯的表兄妹。所以竇太后在世時,石舫和竇氏一直走得很近。竇氏敗落後,陛下對石舫盤根錯節的勢力很是忌憚。父親和母親過世後,偌大一個石舫落在了我手中,如果不是因為我是個病秧子,一副苟延殘喘的樣子,石舫的生意又在我手中一點點沒落,石舫在長安城肯定逃不過徹底覆滅的命運。」

  他第一次主動提及一點兒身世,我聽得怔怔發呆,當年他才多大?竟然要以稚齡擔負起眾多人的性命,與漢朝的皇帝周旋。而且他只說了家族中和漢朝的關係,和西域的關係呢?那邊他又肩負著什麼?這一路行來,他究竟承受了多少?

  他凝視著我,慢慢道:「玉兒,當今陛下心思深沉機敏,行事果斷狠辣,必要時是一個除對自己外的任何人都能下殺手的人。不要做觸犯天家的事情。你在長安城怎麼和別的商家爭鬥,我都可以……但……」他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只語重心長地說:「玉兒,行事務必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