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請客(1)

  秋天到時,漢朝對匈奴的戰爭結束,雖然衛青大將軍所率軍隊斬獲匈奴萬餘人,但前將軍翕侯趙信、右將軍衛尉蘇建所率的軍隊碰到了匈奴單于的軍隊,接戰一日,漢軍死傷殆盡。前將軍趙信祖上雖是胡人,可歸順漢朝已久,一直忠勇可嘉,否則也不會得到皇帝的重用。可不知道伊稚斜究竟對趙信說了些什麼,反正結果就是趙信在伊稚斜的勸誘下,竟然置長安城的妻兒老小不顧,投降了匈奴。

  消息傳到長安城,皇帝下令抄斬趙信全家,待兵士趕到時,卻發現趙信的兩個小兒子已經失蹤,龍顏頓時震怒,幸虧緊接而至的消息又讓他眉頭稍展。霍去病以一種近乎不顧一切、目無軍紀的態度,私自率領八百名與他一樣熱血沸騰的男兒拋開大軍,私自追擊匈奴,出乎匈奴意料地深入匈奴腹地,在匈奴後方的營地殺了匈奴相國和當戶,殺死單于祖父一輩的籍若侯產,活捉單于叔父羅姑比,斬首二千零二十八人。

  霍去病一次出擊,以少勝多,竟然活捉斬殺了匈奴的四個重臣顯貴。在兩路軍士全部陣亡、一名將軍投降匈奴的戰敗陰影下,越發凸顯了霍去病的戰績。皇帝龍心大悅,封霍去病為冠軍侯,劃食邑一千六百戶。對衛大將軍,功過相抵,不賞不罰。

  我聽到這一切時,心中多了幾分困惑。伊稚斜既然能從長安城救走趙信的兩個兒子,應該可以直接用暗處的勢力來殺我,何必再費事請西域的殺手?

  霍去病呆呆看著一品居,上下三層,里里外外坐滿了人,絕大多數是年輕的女子。聽著鶯聲燕語,看著彩袖翩飛,聞著各色胭脂水粉,他一臉沉默。我在一旁低頭而笑。

  他忽然一扭頭拽著我又跳上了馬車,我嚷道:「喂!喂!冠軍侯,你要請我在一品居吃飯的。」

  他沒好氣地說:「我請的是你,不是你歌舞坊里所有的歌舞伎。」

  我笑道:「幾個園子的姑娘們一直沒有機會聚在一起維繫一下感情,我有心請大家吃一頓,可請得便宜了,徒惹人笑,請得貴了,又實在心疼。難得你當時發話讓我去揀稀罕之物點,我就吩咐了一品居盡全力置辦。何必那么小氣?你這齣門轉了一圈,就封了侯,請我們幾百號人吃頓好的還是請得起的。」

  「出門轉了一圈?說得可真是輕描淡寫!你下次隨我一塊兒轉一圈,我把我的所得分你一半,如何?」他緊緊盯著我。

  我避開他的目光,笑看向馬車外面:「你要去哪裡?我可為了能多吃一點兒好的,特意餓了半晌。還有,不管你去不去一品居,帳你照付。」

  他的嘴角噙著絲笑,靜靜地看著我,不說付也不說不付。

  一別多月,他和以前似乎一樣,但又似乎不一樣。我心裡有些說不清的慌亂,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縮,背脊緊緊貼著馬車壁。

  馬車停住,他一個利落漂亮的旋身,人已經落在地上,伸手欲扶我。我笑著揚了揚下巴,避開他的手,鑽出馬車的剎那,雙手在車座上一撐,借力騰空而起,腳尖在車棚頂上輕輕一觸,人在半空,轉了一個圓圈,裙帶飛揚,袍袖舞動,輕盈地落在他的面前,得意地看著他。

  他笑起來:「這麼重的好勝心?不過,真是好看。」

  車夫趕著馬車離去,我打量了下四周,我們在一條清靜的巷子中,左右兩側都是高高的圍牆。我納悶地問:「這是什麼地方?你要幹嗎?」

  他道:「翻牆進去。」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看這圍牆的氣派不是等閒人家,我被捉住了也就捉住了,你如今可是堂堂冠軍侯。」

  他道:「現在是真要看你的手段了。這麼高的圍牆,我不藉助工具上不去。」

  我心裡有些好奇,有些好玩,更有些興奮,嘴裡嘟囔著:「真倒霉!吃頓飯也這麼麻煩。」可手中已握住了自己平日束在腰間的一條絹帶,帶頭縛著一顆滾圓的赤金珠子,看著是裝飾,實際卻另有妙用。手一揚,金珠滑過一道美麗的金色弧線,翻卷著纏在了探出圍牆一點兒的槐樹上。

  霍去病順著絹帶,腳幾踩牆壁,已經一個利落的翻身坐在了槐樹上。我取下絹帶,纏在手腕上,手鉤著槐樹樹枝,居高臨下地小心打量著院落。

  霍去病悶聲笑道:「我看你做賊做得挺開心。」

  我低聲道:「長安城中誰敢輕易打這些顯貴的主意?反正我不用擔心自己的小命,該怎麼玩就怎麼玩,出了事情都是你指使的,你若被捉住,就更好玩了。」

  我和霍去病剛從槐樹上跳下,幾條黑色大狗悄無聲息地撲了上來。我絹帶一揮,金珠擊向它們的腦袋,身後的霍去病忙一拽我,我身子跌入他懷中,他一手攬著我腰,一手扶住我的胳膊把金珠上的力量卸去。

  我驚疑不定間,幾條狗已經到了腳邊,圍著我們打轉轉,拼命地向他搖著尾巴。我氣道:「別告訴我。這是你自個兒的宅邸。」

  他摟著我的胳膊沒有鬆勁,反倒身子緊貼著我,下巴擱在我的肩頭,低低道:「不幸被你猜中了。」

  我使勁掙了下,未掙脫。他的口鼻間溫暖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拂過肌膚,又是癢又是麻。他身上有一股完全不同於女兒脂粉氣的陽剛味道,像青松和陽光,縈繞在鼻端,我竟有些喘不過氣的感覺。身子發軟,腦袋有些暈,似乎任何招數都想不起來。

  著急失措間正想著乾脆金珠一揮,索性把他砸暈了拉倒,又猶豫著,力道控制不好,不知道會不會砸死他?他卻鬆了勁,仿佛剛才他什麼都沒有干,拖著我的手蹲下,對著幾條大狗說:「認識一下,以後別誤傷了我的人。」

  我無奈地任由幾條狗在我身旁嗅來嗅去:「就它們幾個能傷我?簡直是笑話!你這是在侮辱我們狼。」

  他用手輕拍著一隻狗的腦袋道:「如果不是我在這裡,你落地的剎那,它們不但攻擊你,而且會出聲呼叫同伴。以多取勝,這好像也是你們狼的拿手好戲。何況還有緊隨而至的人。」

  我「哼」了一聲,甩開他的手,站起道:「我幹嗎偷偷摸摸來你這裡?根本不會有機會和它們斗。」

  他口中呼哨一聲,幾條狗迅速散去。他拍了拍手,站起來看著我,帶著絲笑,似真似假地說:「我看你很喜歡晚上翻牆越戶,也許哪天你會想來看看我,先帶你熟悉熟悉路徑,免得驚動了人,你臉皮薄就不來了。」

  我的臉有些燒,把絹帶系回腰間,板著臉問:「大門在哪裡?我要回去。」

  他沒有理會我,自顧在前面慢走:「我帶了個匈奴的廚子回來,烤得一手好肉。草原上從春天跑到秋天的羊,肉質不老不嫩不肥不瘦,剛剛好,配上龜茲的孜然、焉耆的胡椒,廚師就在一旁烤,味道最好時趁熱立即吃,那個味道該怎麼形容呢?」

  我咽了口口水,臉還板著,腳卻已經隨在他身後邁了出去。長安城羊肉的做法以燉燜為主,我實在饞得慌時也自己動手烤過,可我的手藝大概只有我們狼才不會嫌棄。

  我蹲在炭火旁,雙手支著下巴,垂涎欲滴地盯著匈奴廚師的一舉一動。那個匈奴廚師年紀不過十六七,不知道是因為炭火還是我的眼神,他的臉越來越紅,頭越垂越低。

  霍去病一把把我從地上拽起:「你再盯下去,我們該吃煳肉了。」我使勁地嗅了嗅空氣中木炭和羊肉的味道,依依不捨地隨他坐回席上。

  廚師將飄著濃郁香味的肉放在几案上,我立即拿了一塊塞進嘴裡。霍去病吃了幾口後問:「我不在長安時,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一面吃著一面隨口道:「沒什麼有趣的事情,就是做做生意。哦!對了,我進了趟皇宮,看見陛下了……」

  話音未落,我頭上已經挨了一巴掌。霍去病怒道:「你發什麼瘋,跑到皇宮去幹什麼?」

  我揉著腦袋,怒嚷道:「要你管?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會兒,忽地問:「打得疼嗎?」

  我雙眼圓睜,瞪著他:「你讓我打一下試試!」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把頭湊了過來,我又是氣又是笑,推開他的頭:「打了你,我還手疼呢!」

  他面沉如水,盯著我問:「陛下說了些什麼?」

  我側著頭,邊想邊說:「誇了我兩句,說幸虧我出現得及時,趕走了沙盜,賞賜了我一些東西。還笑著說,我以後可以常入宮去陪李夫人說說話。」

  「你對陛下什麼感覺?」

  我凝神思索了半晌後搖搖頭,霍去病問:「搖頭是什麼意思?什麼感覺都沒有?」

  我道:「怎麼可能?那樣的一個人,感覺太複雜反倒難以形容。陛下的實際年齡應該已經三十七,可看容貌像剛三十歲的人,看眼神像四十歲的人,看氣勢卻像二十歲的人,他對我們說話溫和,親切風趣,可我知道那只是他萬千語調中的一種。在他身上一切都似乎矛盾著,可又奇異地統一著。他蔑視身份地位,對李夫人的出身絲毫不在乎,因而對我也極其善待。可一方面他又高高在上,他的尊貴威嚴不容許任何人冒犯,我回話時一直是跪著的。」說完,我皺了皺眉頭。

  霍去病一聲冷哼:「明明在外面可以站著,自己偏要跑進去跪著,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