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秦川收起臉上的笑容,淡淡問道:「王先生,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王繼宗沒急著回答,而是低垂著眼帘,似乎在思考。
沉吟片刻後,王繼宗抬起眼帘,平靜回道:「先生既非莊戶管家,也非孟老爺遠房親戚,而是十洲異士,乃非常人,行偷天換日之非常事。」
秦川一愣,哈哈大笑起來。
所謂十洲,指的是《十洲記》里的仙山異界。
至於後面那句,是說他正在行造反之事。
這王繼宗,果然有點意思。
「王先生慧眼如珠,秦某佩服,佩服。」
說罷,秦川突然收起笑意,正色道:「沒錯,我以前是個山賊,我那三十幾個兄弟,全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山賊。」
王繼宗臉色不變,只拱了拱手:「秦先生君子坦蕩,在下敬佩。」
「呵呵,王先生,咱們敞開來說吧,我想拉你入伙,攜手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買賣,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榮華富貴,也少不了王家的千秋萬代,要是幹不成,我也自會仔細安排後路,保你和王家不傷一根汗毛。」
「當然,這筆買賣關係重大,我也不急著現在就要答覆,王先生可以回家思量思量,想好了再答覆也不遲。」
王繼宗低垂著眼帘,又陷入了沉吟。
片刻,他忽然問道:「秦先生,我若是拒絕,您會否殺我全家?」
秦川毫不猶豫地搖頭:「王先生放心,我和我的弟兄從不濫殺無辜。」
「既然如此,請恕在下無法答應先生之請。」
說著,王繼宗起身,朝秦川躬身作輯。
秦川張了張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在心裡不停罵娘。
他本以為,對王繼宗這種清高書生仁義相待,能換來對方好感,也能增加幾分成算。
沒想到,對方壓根不吃這一套,連裝模作樣都省了,直接就拒絕了。
太不給面子了吧。
難道,真要來硬的?
想到這,秦川沉著臉冷聲道:「王先生就不怕我出爾反爾,殺你全家?」
王繼宗面不改色:「若是其他賊人,繼宗自然怕,但若是秦先生,在下便可百般放心。」
「為何?」
「因為……秦先生乃十洲異士。」
我異你老母。
秦川差點就罵出這句話,但又覺得有損自己形象,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他知道,嘴皮子耍不過這個才二十七八年紀,長得勉強有些英俊,因常年下地種田而曬得黝黑卻又舉止有度的窮酸書生。
若耍刀子,他有十足信心一刀劈死對方。
只不過,劈死王繼宗對自己沒任何好處。
深吸一口氣,按捺住拔刀子的衝動後,秦川又淡淡問道:「王先生,在你看來,秦某是個賊,所以不值得也不應該追隨?」
王繼宗低頭不語。
「呵呵,昔日太祖濠州起事,是為賊也,你王家先祖王希曾仕從太祖,與從賊有何分別?」
王繼宗不卑不亢道:「先祖至死亦忠於大明朝廷。」
秦川搖頭失笑:「呵,你王家不過忠於朱家罷了。」
「若民間清平百姓安康,這大明天下就該是他朱家的,賢臣能吏也該忠於朱家,但若是黎民疾苦,這天下就不該再由他朱家來坐,該由黎民百姓來說話,該由能者居之,由能造福蒼生的英雄來坐。」
「如今大明天災連年,內有賊寇橫行,外有建奴虎視眈眈,黎民百姓水深火熱之間,朱明糜爛不堪搖搖欲墜,待賊寇勢大,建奴入關,中華大地必將伏屍遍野赤地千里,你王家不欲造福蒼生,只一昧忠於朱明而不顧百姓安生,還枉談齊家治國平天下,呵呵。」
「罷了罷了,僅當秦某人看走了眼,王先生請自便吧,秦某就不送了。」
「對了,勞煩王先生回去之後,替秦某轉告陳師爺,就說秦某手頭又多了一百級積年老匪的首級,讓他多備二百兩銀子吧。」
不等王繼宗回應,秦川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王繼宗起身,躬身一輯:「多謝秦先生不殺之恩,秦先生寬宏大度,在下敬佩。」
秦川沒回應,只大步離去。
王繼宗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出神,但很快便收回視線,喊來家人,收拾軟細回王家大院。
出了內院,見一群面相兇惡之人正拿木板釘一口新棺材,日狗罵娘之聲不絕於耳,嘈雜中忽然驚起一聲怒罵:「大魚頭那腦袋跟籮筐那麼大,你狗日的把棺材釘這么小想夾死他不成?」
「大魚頭不是死了嗎……」
「你狗日的還敢頂嘴,就不怕他半夜回來弄死你?」
「俺不怕,等大魚頭回來了俺得問問他閻王爺長啥樣。」
「你要不要自個下去看一下?」
「算了吧,俺還想跟著大當家的過幾日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那你狗日的還不把棺材弄寬敞點?」
聽著這些粗鄙罵聲,王家二十幾口人低著頭快步走開,尤其幾個女眷,個個把衣裳物件攏在頭上,免得那些粗鄙賊人看清自己長相。
王家書香門第,在這匪窩中尤為格格不入。
那些釘棺材的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繼續罵罵咧咧地敲打著棺材。
出到莊外,只見院牆邊橫著數十具屍體,周圍有些鄉民滿身是血坐在地上怔怔出神,還有些面相兇惡的孟家護院在割人頭。
王繼宗知道,那數十具屍體是黃叢山賊人,死於數百鄉民之手。
姓秦的是在收攏人心。
那口棺材,是收斂他自己人的,也是在收攏人心。
王繼宗往門樓上望了一眼,見姓秦的坐在搖曳火光旁,大口吃著肉,咋看之下與普通賊寇並無分別。
不論如何,他都是個賊。
……
第二天,羅大牛領著十幾個兄弟去了趟礦場,把大魚頭的屍體和那兩個受傷的兄弟帶回來了。
同時還帶回來了兩百四十個礦工,先前只有一百八十個願意給秦川賣命,但一夜之後又多了六十個。
秦川親自給大魚頭收斂入棺,宋知庭拿來三枚光亮的銅錢,一枚塞進大魚頭嘴裡,剩餘兩枚蓋住他眼睛,羅大牛則將一把磨得鋒利的苗刀放在他身邊。
其他人則拿來黃米飯、馬肉,還有不知從哪弄來的一碗酒,或塞進大魚頭嘴裡,或放在他的那碩大腦袋邊上,免得他上路之後挨餓。
然後,老黃一邊念著蓋棺封釘訣,一邊用七根子孫釘封住棺蓋。
可惜大魚頭沒有子孫。
最後,由秦川親自扶靈,和羅大牛、羅八、劉有柱等一共八人,抬起棺材,由老黃在前面一邊撒紙錢一邊吆喝引魂下,向不遠處一座山樑而去。
剩餘的九箕山老匪,則披麻戴孝,或舉著引魂幡,或搬著連夜糊成的車馬、大宅、僕役女人護院家丁等等。
婁煩鎮的鄉民都出來了,遠遠地看著。
王繼宗和陳聰之也出來了,和其他鄉民一道站在鎮子口。
棺材上了山樑半坡,入土之際,那秦大管事忽然大喝一聲:「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王繼宗手一抖,兩眼怔怔出神。
陳聰之則忍不住讚嘆一聲:「好詩,好詩,當真是氣壯山河力拔山兮!」
山樑上,老黃一邊埋土一邊低聲嘀咕:「大魚頭,你可千萬別拿這話當真啊,閻王爺可斬不得咧,人家可是有百萬陰兵的哩,你娃要是敢招惹閻王爺,可就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嘍。」
羅大牛一巴掌呼過去:「你他娘的才永世不得超生。」
「三當家的,俺娘早就超生了,這會兒也不知投胎做了誰家千金大小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