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撞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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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3章 撞門

  攤丁入畝就好似是鎖在天下縉紳頭頂的一個金箍。

  這裡面藏著縉紳真正恐懼的東西。

  讓佃戶擺脫他們束縛的東西。

  那些在朝中有些人脈,能了解到錫山情況的,最是恐懼。

  即便是那些中小地主,也敏銳的察覺到了夏收之時,糧價存在的必然波動。

  這是一場嘉靖做莊與天下縉紳進行的一場豪賭。

  寧玦、朱載壡、張居正、高拱、新法,都是嘉靖逼縉紳上桌下注的棋子。

  不出嘉靖所料,京師、北畿的幾處糧倉,幾乎往外放多少糧,便會被人收走多少糧。

  朝野上下,只有嚴家、徐家沒有跟著攪合。

  內閣值廬。

  看著淡定自若的嚴嵩,徐階終於坐不住了。

  「嚴閣老,你我共輔朝政,理應同進攻退,您為何……」

  嚴嵩有些疑惑的抬起頭看著徐階問道:「子升,老夫何時撇下你自己逃了啊?」

  徐階壓低了嗓音低聲道:「嚴閣老,城外的糧價,你看著難道不嚇人嗎?我可是已然有好幾宿都沒睡著覺了。」

  「嗐,伱早說啊,我這有個安神湯的方子,你回去照方抓藥,我保你徐子升一覺到天明。」

  說著,嚴嵩便朝著兜里去摸藥方了。

  一邊摸嘴上還在念叨著:「這人上了年紀,就得多用湯藥調理著。」

  看著嚴嵩裝傻的模樣,徐階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嚴閣老!我不是睡不著覺!我是怕哪天你我一睡不起啊!」

  嚴嵩在兜里翻找著藥方的手旋即便停了下來,而後嘆了口氣道:「我這個年紀的人,早就看開了,一睡不起,無災無痛的去了,那便是福氣,子升歲數也大了,這些事早晚也得看開,不然早晚把自己嚇死。」

  徐階被嚴嵩繞的嘴角一抽一抽的。

  你嚴嵩今年七十一了。

  老子可才五十!

  「您老就給我交個實底,外面這些事,君父究竟知曉不知曉?」

  嚴嵩似乎是很樂意看到徐階這幅模樣,只是笑盈盈的答道:「咱們作為臣下的,焉能擅自揣測上意?」

  值廬內沉默了許久之後,徐階這才看著嚴嵩說道:「嚴閣老,恩榮宴後,有小臣商議著要伏闕一次,不少同僚皆欲同去,您……?」

  這是徐階最後一個辦法。

  用嚴嵩對這件事的態度揣測一下嚴嵩究竟探到了什麼口風。

  只見徐階卻見嚴嵩笑盈盈的看著自己道:「老夫身為外廷首揆,自當為外廷表率,都這把年紀了,能跟後生們一併熱血一次,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嚴嵩就好似老年旅遊團一般,一臉都是去看熱鬧的樣子,就好似不在這朝堂之中一般。

  徐階聞言險些一口老血吐出來。

  這會你想起來你是外廷首揆了?

  天子殺夏言的時候你怎麼沒想著呢?!

  隨著天下糧價的走向愈發詭異,都是糧商出身的鄒望三人也是明顯察覺到了不對勁。

  自打天下有糧商這個行當以來,從來都是豐年穀賤,災年穀貴,哪怕是改朝換代也走不出這個定數。

  隨著他們在京師見到的人越來越多。

  這三人的情緒愈發心驚膽戰了起來。

  因為他們明顯能感覺到,不管是六部九卿,還是入京春闈的舉子,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些許殺氣。

  「東湖,我怎麼覺得這情況不太對啊。」

  「不成咱們回,回,回家吧……」

  華麟祥也沒想到進京之後,見到的卻是這樣的場景。

  這三人也是自詡見過大場面的,但是當他們真的來到朝堂上時,他們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全身的氣場都被壓制住了。

  鄒望低頭道:「小閣老那邊遞過帖子了嗎?」

  「別提了,壓根就沒有人見咱們,天天在禮部被人當猴耍,這京師可不止一兩個人想要咱們的命呢……」

  直到這會,這三人才稍稍回過味兒來,別是天子壓不住這些貴人。

  想拿自己哥仨當昔日的桂萼、張孚敬使吧?

  「東湖,依我看,實在不成,咱們便給黃公公塞些銀子,起碼能讓咱們先見一面君父也好啊。」

  糧乃國之根本。

  糧價這般波動下去,早晚是要動搖國本的。

  三人這會甚至都已經有些後悔貿貿然的吞了這些貴人的田產了。

  若是大明真有個三長兩短,鄒望不敢繼續往下想。

  「今夜我這便派人去黃家一趟,無論如何也得找一日讓咱們仨見陛下一面。」

  ——

  明制,恩榮宴與禮部舉行,而在禮部正對面的中軍都督府,則是同年武舉的鷹揚宴。

  天子本應攜朝中重臣與新科進士們同飲。

  只不過自壬寅年後,嘉靖連上朝的興趣都沒有了,更別說在這兒吃吃喝喝了。

  鷹揚宴上一群武夫喝多之後比武的比武,較量的較量,好不熱鬧。

  而一路之隔的恩榮宴上的文舉進士們卻個個都好似來出殯的一般,個個苦大仇深。

  直到那些武夫都筋疲力盡準備散場之時,一聲清晰的摔杯之聲傳來。

  「諸位同年!國事維艱!天下的縉紳都在等著夏收之時敲剝百姓,你我焉能坐視不管?!」

  只見王世貞逕自站上凳子,朝著面前的文進士們高聲叫嚷了起來。

  對面鷹揚宴上,原本不少已經邁出去腿的武進士紛紛將腿收了回來,其中自然就有戚繼光。

  身著進士巾服,王世貞的故交徐學謨亦是振臂附和道:「萬世瞻仰,在此一舉,有不力爭者,共擊之!」

  「定公,這是……?」

  戚繼光一臉愕然的看向了身後的徐延德。

  醉眼朦朧的徐延德打了個酒嗝而後道:「伏闕撼門,習慣就好,午門年年都得鬧幾回。」

  一眾武進士不由得均是搖了搖頭。

  恩榮宴上除了嚴嵩的那幾個門生一直在打醬油似的附和之外,唯有一人坐在角落裡巍然不動。

  「海剛峰,你難道不想為天下百姓討個公道嗎?!」

  海瑞抬頭道:「自然是想。」

  聞聽這一科最不合群的海瑞都開口了,王世貞心中的顧慮徹底一掃而空。

  對於這些士大夫來說,這不是一次進諫。

  而是一次攤牌。

  京師那詭異到極致的糧價便是他們的底氣所在。

  這一次他們沒有打算止步於午門,而是準備直接闖進西苑去面聖。

  只有做好了讓天下大亂的準備。

  才能讓嘉靖坐下來跟他們好好的談一談。

  陛下,您也不想您朱家的天下大亂吧?

  只不過現實遠比他們想像的要殘酷的多。

  因為迎接他們的依舊是午門那仨緊閉著大門的門洞。

  高忠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百無聊賴的對身旁的緹衛問道:「這是今年第一回,記下來。」

  「喏。」

  而後高忠才看向了嚴嵩笑道:「喲,嚴閣老,您來了,皇爺有旨賜座。」

  嚴嵩朝著徐階嘿嘿一笑,而後便一屁股坐在了高忠搬來的板凳上。

  看到這一幕的徐階的心登時便涼了半截。

  不是徐階沒有想到,看到嚴嵩在內閣時那副無所謂的態度時,徐階就已然猜到了嘉靖有所準備了。

  只是徐階不願意相信。

  因為這是天下士大夫竭盡全力的一擊了。

  都鬧到這個程度了嘉靖還不在乎?

  還是孝宗皇帝好啊。

  徐階嘆了口氣,而後便仿佛一個隨扈一般站在了嚴嵩的身後,一起注視起了面前的新科進士們。

  無論如何,徐階還是以自保為首要目的。

  但這一次次失敗,導致清流在朝堂上的聲音越來越小,清流弱了,也就是他徐階弱了。

  在徐階站到嚴嵩身後的那一刻,王世貞想徐階投來了一縷理解的目光。

  畢竟換成王世貞在徐階這個位子上,他也會這麼選。

  「鷹犬!直說吧,今日這門,你開是不開?」

  高忠睡眼朦朧的看著王世貞道:「瞧您這話說的,當然是不開啊。」

  「那用忠臣的血可能撞開這天闕之門?」

  還沒等高忠回過神來,王世貞便已然朝著午門撞了過來。

  ——

  五鳳樓上,嘉靖正眯著眼聚精會神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嘖嘖嘖,黃錦看見沒,真撞了。」

  「皇爺說笑了,咱們大明的先生們這點骨氣倒是有的。」

  「若是讓旁人見了,還真以為這幫人都是忠臣了。」

  「……」

  主僕二人一問一答,就仿佛是這件事完全與他們無關一般。

  王世貞怒目圓睜的一頭撞在了午門的朱門之上。

  鮮血也隨之濺了出來。

  只不過想就這麼輕而易舉的撞死還是有些困難,王世貞也只是撞暈了過去。

  畢竟撞門也是一門學問,因為頭骨肯定是靠自己撞不裂的,撞牆撞死實際上是把脖子撞斷了。

  這樣一來,發力的方向以及被撞物體的材質相當重要。

  宮門只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而後便沒了聲響。

  在嘉靖主僕二人身後跪著的,則是鄒望、阮弼、華麟祥三人。

  王世貞紅著眼撞門的模樣,他們仨能記一輩子。

  只是面前這位「君父」的模樣更讓他們印象深刻。

  因為憑他們在史書上讀來的故事。

  能像看鬥蛐蛐一樣看著大臣撞門死諫的,一般是南朝那一系列裡的亡國之君。

  而更可怕的則是嘉靖的手裡真的還有底牌。

  都鬧成這樣了,還有底牌,這是一幫什麼妖孽啊!

  就在五鳳樓上五人吃瓜時,嘉靖親眼看到一個身著進士巾服的中年人,逕自走到了人群的另一側。

  找了一處空曠之地跪倒朗聲道:「學生賜同進士出身,庚戌科三甲第二百名,戶部觀政進士海瑞,有本啟奏!」

  「海瑞,你為何不與元美他們一起伏闕?」

  海瑞高聲道:「稟徐閣老,因為學生不是奏罷攤丁入畝,而是奏請君父,疾行攤丁入畝,罷售平價之糧,免百姓之饑寒,以全聖君之名!」

  徐學謨攙著暈倒在地的王世貞指著海瑞怒道:「海剛峰!你這是治陛下為桀紂!是要陛下做昏君嗎?」

  「陛下若是聽了爾等之讒言,那才是千古未有之昏君,攤丁入畝的問題究竟在何處,諸君可能說的出口?」

  「這有何不能說!錫山棄地之佃農何止萬千,若天下皆如此,誰來耕種,糧乃國之根本……」

  「錫山佃農少了徭役,為何還要棄田放著安生日子不過?!難道錫山的佃農都是傻子嗎?!」

  午門外一片死寂。

  不論是高忠還是嘉靖都被海瑞的這一本給奏懵了。

  要不是海瑞長得老成。

  嘉靖還以為是寧玦逃獄回京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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