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俺答死,戰爭近

  郭朴的離去,的確是功成身退,作為唯一在世的顧命輔臣,他的致仕得到了極高的士林讚譽,離京之時,京師官員無分派系,紛紛自發送行,反而讓高務實這個親傳弟子都被忽視了。

  掌權的時候尚得不到這樣的尊重,放權的時候反而得到了,這也許便是有明一朝的某種特色。

  後世的華盛頓之所以備受讚譽,其實未見得是他那兩任總統做得有多好,更重要的,也正是勇於放權。

  實際上,按照某種不成文的規矩,顧命輔臣哪怕一直干到死,也不算什麼稀奇事。

  如郭朴這般,明明身體還矯健得很,甚至看起來比年僅五十五歲的張四維還要硬朗,卻因為年至七十,已是該退休致仕的年紀,就非要求退,怎麼留都留不住,那是真可以用高風亮節四個字來形容的——人家嚴嵩當年六十三歲入閣,一直干到八十多歲呢,您這七十歲算什麼事?

  但各人有各人的堅持,嚴嵩棧戀權位,一意謀私,是故臨死前寄食於墓舍,死後既無棺木下葬,更沒有人前去弔唁;而郭朴急流勇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卻得了百官送別,士林仰望。

  想必在一段時間之內,郭朴和高務實這一對師徒,都將是士林美談:做老師的高風亮節,做學生的才冠九州。

  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郭朴走了,新的時代也就來臨了,等待著高務實的挑戰,也會更多。

  不過,挑戰尚未出現,重任卻先到了。

  在大舅家過完新年,剛剛重新上值,高務實就接到了聖旨,讓他以翰林院侍讀身份,與翰林院修撰孫繼皋一同主持山西鄉試。

  這又是一個人比人氣死人的局面,因為孫繼皋本是高務實的前輩——萬曆二年的狀元,入翰林之後直接就是修撰,但八年下來,人家還是個修撰,高務實這個萬曆八年的狀元卻已經是侍讀了。

  當然,孫繼皋的資歷已經很夠了,按理說明年就是九年考滿,哪怕無功也該升一升了,估計今年去主持鄉試就有這個意思在裡頭。

  但高務實剛領到旨意,還沒去宮裡陛見,大消息傳來:順義王俺答卒!

  宮裡馬上傳出消息,對於俺答的死,皇帝的反應是:嘉其恭順,特命賜登七壇,彩叚十二表里,布一百疋,以示優恤。

  但這只是官面文章,這個消息傳出來的時候,陳矩滿頭是汗地親自跑來高務實府上,請他入宮,說皇上緊急召見。

  高務實不敢怠慢,連忙入宮求見。

  等到了乾清宮西暖閣,朱翊鈞才剛看見他,就道:「免禮免禮,務實,你趕緊過來。」

  高務實連個請安的動作都還沒做出來,就被他叫到跟前。

  朱翊鈞面前的御案上擺著一副地圖,他指著地圖道:「務實你看,按照你之前呈送的這副局勢圖,土默特核心區域這一塊,現在分為兩大勢力,其中,原土默川汗庭是鍾金哈屯掌握著,而歸化——也就是原先的大板升城,則是把漢那吉的地盤。

  以東地區,直到和左翼蒙古接壤的這一塊,則是辛愛所部的領地。現在俺答死了,辛愛第一時間應該做什麼?」

  高務實道:「通常來講,自然是立刻趕回土默川準備繼位。」

  朱翊鈞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上次交待的事情,辦得怎樣了?把漢那吉和鍾金哈屯都怎麼說?」

  高務實道:「把漢那吉方面,他不介意娶鍾金哈屯,不過對於將辛愛的領地轉封給布塔施里一事,似乎有些猶豫。鍾金哈屯方面反而沒有什麼意見,只是再三問及臣等,能否保證拿到辛愛所部。」

  朱翊鈞皺眉道:「把漢那吉為什麼不肯轉封辛愛領地?那也不是他的啊……朕聽說蒙古人分封領地與我中國有別,就算他做了大汗,這辛愛的領地他也多半拿不到。」

  「他雖然拿不到,卻也未必肯給布塔施里。」高務實蹙眉道:「鍾金哈屯嫁給他,雖然可以穩固他的地位,但這大汗之位卻也未必一定到手,他若是現在就宣布將辛愛的領地轉封給布塔施里,只怕辛愛立刻就要翻臉動兵。」

  朱翊鈞詫異道:「辛愛竟然敢搶先動兵?他的本部難道比他父親的本部還強大一些?」

  「那肯定不會。」高務實道:「光論實力,辛愛所部肯定比不過俺答所部,但俺答本部分為至少三派力量,其中財力最強的是掌握大板升城的把漢那吉所部,人力最足的是鍾金哈屯控制的俺答汗庭,但他們倆個都有一個大問題,就是沒打過什麼仗,用兵的本事、帶兵的本事,全都是未知之數……而俺答所部最能打的,是恰台吉。」

  恰台吉是俺答麾下第一戰將,高務實十年前就見識過了,雖然不是親眼所見,但相差不大——當時他的騎丁和麻貴的麻家軍一同跟恰台吉短暫的交了一次手。

  恰台吉肯定是真能打,這個不必多想了。

  「這個恰台吉,是個獨立勢力?」朱翊鈞皺眉問道:「可錦衣衛的報告說,他是俺答的親信,萬事以俺答之命為己任。」

  「沒錯,但麻煩就在這兒。」高務實道:「現在俺答死了,他死前有沒有留下什麼遺命,咱們現在可不清楚。這個恰台吉既然只聽俺答的話,萬一俺答要是遺命讓辛愛黃台吉繼位,皇上您說,恰台吉會幫誰?」

  朱翊鈞果然變了臉色,皺眉道:「那就有些不妙了,辛愛雖然老病,但也是久經戰陣之人,在蒙古軍中素有威望。如果再加上一個土默特第一戰將相助,只怕把漢那吉和鍾金哈屯即便聯手,也未見得是他的對手了。」

  高務實道:「不僅如此,還有一個麻煩。」

  朱翊鈞驚道:「還有麻煩?你說。」

  「扯力克還在察哈爾(其實明代的翻譯是「插漢」)。」高務實搖頭道:「如果發生剛才所說的情況,圖們那廝說不定會打著大元皇帝的旗號進行干涉,到時候後果就殊難逆料了。」

  朱翊鈞略有些懷疑地道:「圖們有那個實力和威望?」

  呃,這個……還真不好回答。

  達延汗收復右翼蒙古重建六萬戶制度後,大汗權威得到恢復和提升。在達延汗一系「黃金家族」統領下,各萬戶各部落服從達延汗的號令,蒙古社會又一次形成統一局面。

  達延汗去世後,當時已經被分封到右翼蒙古擔任濟農的達延汗第三子巴爾斯博羅特登上汗位。儘管他即位後「未及執理政事,即為天命所奪」,在位時間極短,但從當時的長子繼承觀念來看,這畢竟是一次對汗位的僭奪。這一事件說明,當時蒙古左右翼之間已經出現了逐漸分離的趨勢。

  這種分離趨勢也出現在各個萬戶甚至是各個部落之間。影響最為深遠的是嘉靖三年時,兀良哈萬戶襲擊喀爾喀萬戶屬部,挑起戰亂的那一次。

  當時,消息傳出,俺答汗立即率部遠征兀良哈,由此拉開了各萬戶與兀良哈萬戶之間長達二十年戰爭的序幕。

  蒙古各萬戶對兀良哈的軍事行動先後共進行了六次。其中,對兀良哈的第四次征討,是由墨爾根濟農、俺答汗率領的右翼三萬戶和博迪汗率領的左翼察哈爾、喀爾喀萬戶共同進行的,此役一舉擊潰了兀良哈萬戶,並將其肢解,多數部眾被瓜分到五個萬戶中,如今辛愛的領地,就有一部分來自於此前的「兀良哈遺產」。

  但問題在於,這次對兀良哈萬戶的征剿,是參加行動的各萬戶「商定」的結果,而不是大汗——達延汗長孫博迪汗決定的。也就是說,早在那個時期,大汗的權力就已經再度遭到削弱,蒙古再一次陷入沒有統一政治權威可言的地步。

  事實上,在這段歷史時期內,右翼三萬戶在墨爾根濟農、俺答汗的統領下,步調倒是比較一致,而他們與左翼萬戶則處在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中。

  到了嘉靖二十一年,墨爾根濟農去世後,俺答汗成為右翼蒙古事實上的首領。早年的戰績先都不說了,光說隆慶年間的封貢之後,他統領的土默特等右翼萬戶實現了與大明的和平貢市,發展了農業、手工業,實力日益強盛,與蒙古大汗統領的左翼萬戶之間的關係自然也更加疏離,甚至時有競爭和對立。

  不過,朱翊鈞之所以懷疑圖們的「領導力」,卻是由於去年(萬曆九年)下半年的一件事:

  去年七月,「土蠻(圖們)方移壁一克磕力、把漢磕力,與速把亥祭纛,定以八月初十日直搗寧前,期而不至者,罰治。后土蠻以酋長老思罕未至,與諸虜改約。至二十日,夷使以檄速之,又不至。西虜至者,唯蟒古互一枝而已。土蠻不得虜,不敢入。九月,虜始……分道而馳。」

  發生這件事的時候,高務實還在趕回京師的路上,他是到京之後才知道的。

  這事說的是什麼呢?是說本來圖們汗與其他部落首領約定好,八月十日合兵進攻遼東寧前兵備道的轄區,對「期而不至者」要處罰,但酋長老思罕逾期不至,改變日期後,經過圖們汗檄文催促,依然不如約前來會兵,只有蟒古歹一位首領如約而至,圖們汗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把行動往後延期一個月。

  由此可見,此時圖們汗作為「全蒙古的大汗」,其權威已經衰落到了什麼地步,朱翊鈞懷疑他的權威,並不是無的放矢。

  但高務實是個很會「引導」的人,他馬上道:「進攻大明,圖們的命令不好使,這不奇怪,尤其是寧前……那裡不僅是李成梁的直屬防區(遼東總兵駐廣寧),而且離薊鎮也不算很遠,蒙古各部被他們二人打怕了,好端端的哪裡肯去惹這兩人?」

  「但是!」高務實強調道:「如果插手土默特內亂,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朱翊鈞思索著,問道:「因為這是統一蒙古的一個機會?」

  「不!」高務實斷然道:「其他各部絕不會因為圖們有統一蒙古的機會而幫他,正相反,他們不會樂意看見圖們統一蒙古。」

  朱翊鈞呆了一呆:「那是為何?」

  「因為統一蒙古只對大汗有好處,對他們沒好處啊!」高務實一攤手,道:「您想,蒙古統一了,大汗一言九鼎了,那他們這些各種各樣的汗,還有什麼權威呢?」

  朱翊鈞呆了一會兒,才道:「那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覺得插手土默特部的時候,圖們汗會有號召力?其他這汗那汗的,不是不肯幫他麼?」

  高務實呵呵笑了起來,道:「這是兩回事,對於圖們而言,他看到的是統一蒙古的機會,而對於『這汗那汗』們而言,他們看到的卻是瓜分土默特的機會!」

  「哦……朕明白了。」朱翊鈞畢竟不笨,只是剛才被高務實繞暈了而已,這下子回過神來,道:「就是說,圖們汗覺得有機會把土默特重新納入麾下,甚至直接掌握,而其他的『這汗那汗』們,卻是打著幫助圖們汗的名號,實際上只是為了把土默特打崩潰,然後各搶一部分土默特部眾和領地,將之瓜分,讓圖們汗空歡喜一場?」

  高務實笑著拱拱手:「皇上聖明。」

  我聖明個屁啊,這不是你指點的麼?

  朱翊鈞擺手道:「但是這裡頭對我大明而言卻麻煩得很,因為……土默特現在是大明的臣子,其大汗乃是我大明的順義王。」

  高務實嘆道:「沒錯,麻煩就出在這兒了,土默特的大汗既然是我大明的順義王,不管這個汗位由誰繼承,只要我大明還沒有放棄土默特,那麼他們被圖們攻擊,我大明就不好坐視不理。更何況,到時候咱們是要推把漢那吉做土默特大汗的,如果辛愛或者其子扯力克引圖們去打土默特,我大明焉能不聞不問?」

  朱翊鈞這才發現事情大條了,他雖然一直在跟著高務實的思路走,想要徹底控制住土默特,但他根本沒有考慮過這個時候糊裡糊塗地跟圖們——甚至全蒙古大打一場。

  這下怎麼辦?土默特的事還管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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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還能不能有一章,我現在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