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陳太后方才一般,李太后聽了這話,也是悚然動容,起身就往外走。
到了殿門口一看,只見皇帝跪在頭前,皇后跪在他身邊略靠後一點,兩個女兒並排跪在後排。
朱翊鈞平時沒什麼鍛鍊,這大殿外的石板又硬,跪到此刻,他的臉色已經早就蒼白一片了,膝蓋疼得他臉頰上汗水直淌。
兩個女兒已經不光是臉色蒼白,而且搖搖欲倒,兩張原本宜喜宜嗔的小臉早就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不說,嘴唇也都有些泛烏。
也就皇后的臉色還稍微好點,不過李太后聽了陳太后剛才轉述的話,對她格外關切,道:「皇后,你先起來。」
王皇后俯首道:「謝母后恩典,但皇上尚且跪著,臣妾豈能起身?請母后容兒媳與夫君同罪而罰。」
李太后知道她把「兒媳」、「夫君」這兩個詞擺出來的意思,這是在說綱常,只好嘆道:「既然皇后這麼說了,就都起來吧。」
「謝母后恩典。」這下四個人倒是異口同聲。
但李太后臉色卻依然冷淡,掃視了朱翊鈞和朱堯娥、朱堯媖一眼,然後目光轉向皇后時才柔和了一些,道:「喜兒,哀家知道你來的意思了,但此事並非只是家務,你不要多問,這就回坤寧宮吧……安心呆著。」
王皇后有些擔憂自己一走,母后是不是又要繼續罰皇帝跪下思過,有些猶豫,也沒聽出李太后這話的深意,遲疑著打算再開口。
李太后伸手一攔:「喜兒,哀家不想再說一次。」
王皇后至孝,也不敢再說了,只好深深看了皇帝一眼,道:「皇上,臣妾告退。」
朱翊鈞點了點頭:「立秋了,夜裡涼,你早些回宮休息吧。」
皇后又轉頭對李太后行了一禮,道:「兒媳告退。」
李太后臉色又柔和了三分,點點頭:「不用進殿了,仁聖太后那裡哀家幫你轉達。」
等皇后走後,李太后的臉色果然又嚴厲起來,再次掃視了一子二女一眼,冷冷地道:「看在皇后的面上,且免了你們的跪。」
三兄妹不敢頂撞,默默俯首。
李太后又看了朱翊鈞一眼,問道:「可知錯了?」
朱翊鈞心中覺得自己只是為了妹妹好,又沒做什麼壞事,哪就錯了?再說,這都跪了大半個時辰了,母后還不解氣?
不服肯定是不服的,只是他心裡也明白,當面頂撞母后那是肯定不行的,只好瓮聲瓮氣地道:「兒臣知錯。」
李太后一聽就知道他心裡不服,然而朱翊鈞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他此刻臉色蒼白,李太后也不忍再責罰,只是又怕自己露出軟弱的一面,讓兒子以後失了畏懼,行事越是無法無天,只好硬起心腸道:「既是知錯,你且進來,待我與你嫡母同郭先生商議該做如何懲罰,然後再做計較。」
朱翊鈞依然是瓮聲瓮氣地回答:「兒臣遵命。」
李太后不與他計較,又對朱堯娥與朱堯媖兩位公主道:「你們的事,明日再和你們計較,且下去吧。」
兩位公主強忍著膝蓋的疼痛和兩腿的麻木,朝母后斂裾一禮,雙雙告退而去。
李太后於是轉身回大殿,朱翊鈞悶不吭聲地跟著進來。
進得大殿,郭朴再一次站起身來,見過太后和皇上。
朱翊鈞雖然一肚子憋屈,但對郭朴還是尊重的,只不過他此刻是「戴罪之身」,也不好多說什麼,便只是點頭道:「元輔不必多禮。」
李太后則客氣地道:「元輔請坐。」
李太后自己坐下,卻沒說給皇帝準備坐處,朱翊鈞只好老老實實杵在大殿中間,與尋常人家被父母教訓的孩子待遇上沒什麼兩樣。
陳太后見場面有些尷尬,正打算先開口,用溫和的語言給接下來的談話定一個基調,卻不料李太后忽然沉痛地朝郭朴問道:「元輔,你是三朝輔弼,於國家大事之上的見解遠勝於我們婦道人家,您來說說,如今皇帝失德,還適合君臨天下麼?」
這話委實石破天驚!
不惟郭朴大吃一驚,朱翊鈞和陳太后一時都聽得懵了。
但這種時候還是郭朴反應得快,但他並沒有失態,也沒有嚇得磕頭,而是站起身來,恭敬地自己摘下官帽,雙手捧著,躬身道:「太后此說,是責老臣輔教無功,輔弼無能,老臣寧不愧煞?老臣有負先帝重託,無顏忝居相位,請乞骸骨,致仕歸鄉。」
朱翊鈞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驚得亡魂大冒,知道這時候不是講面子的時候,「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磕頭道:「母后息怒,兒臣知錯了,兒臣真的知錯了!」
又轉向陳太后,磕頭道:「母后救救兒臣!」
陳太后想著皇帝這些年,雖然年幼,但每天不管颳風下雨都會規規矩矩來慈慶宮請安,對自己的恭敬也不比對親生母親差,這孩子總還是孝順的,頓時心中不忍,安慰道:「鈞兒莫怕,你年紀還小,有時候難免會欠些思量,偶爾做錯一點事也沒什麼大不了,今後好好改正就是了。」
李太后卻不理朱翊鈞,只是對郭朴安撫道:「元輔言重了,哀家不是在怪你,你快把帽子先戴上。」
誰知道郭朴這次鐵了心,也是語氣沉痛,道:「太后明鑑,老臣以為皇上此次雖是有錯,卻不算失德,《中庸》有言: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兄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皇上知高務實交遊廣闊,於是將遴選駙馬之事交於其手,此為智;皇上念及兄妹之情,為公主終身之幸福而奔走,此為仁也;皇上明知此事有違祖制,依舊行此善意之舉,此為勇也。如此三達德兼備,老臣不知太后何以言皇上失德?倘若此舉失德,定是臣教導無方,唯有求退一道而已,望太后三思。」
朱翊鈞心中大定,一時對郭朴的「仗義執言」感激涕零。
陳太后聽了,也是暗暗點頭,心道:這郭先生倒也是個有擔當的。
惟獨李太后敏感的發現了一個重要疑點,皺眉道:「元輔說他此舉是因為兄妹之情,為公主的終身之幸福奔走,此話從何說起,元輔又如何知道的?」
郭朴平靜地道:「高務實乃老臣弟子,老臣知他這半年來一直在大興縣內尋找品貌端正的年輕生員。後來據說選中一人,年方十七,名喚侯拱辰。這些日子,他經常將此人帶在身邊,一邊為其講解學業,一邊教其禮儀典制。今日出事之後,老臣便猜到,他這定是奉了皇上之命,為公主遴選駙馬。」
他說著,轉頭朝朱翊鈞問道:「請問皇上,可是如此?」
朱翊鈞知道郭朴這是在幫他,自然連忙點頭:「元輔見事得准,便是如此。」
李太后皺著眉頭,想了想,又問道:「堯娥和堯媖什麼時候與那侯拱辰見面的?」
朱翊鈞連忙道:「是此前兒臣攜高務實拜謁山陵歸來之後,在南沙河皇莊安排他們相見的。」說著頓了一頓,又補充道:「不過只是堯娥見了侯拱辰,侯拱辰並沒有看見堯娥。」
李太后稍稍消了些氣,但又發現不對,問道:「那堯媖又是怎麼回事?」
朱翊鈞心中叫苦,暗道:我也不知道堯媖是怎麼回事啊!
他此時不敢再多說謊,只好老實交代,說堯媖知道侯拱辰是為姐姐堯娥挑選的駙馬,至於為什麼她也會悄悄寫情詩,他就不清楚了。
李太后回憶了一會兒近來兩個女兒的狀態,臉色一變,忽然決然道:「元輔,有件事恐怕要委屈你了。」
郭朴一怔,完全不明其意,只能按照常規的應對方式道:「太后言重了,老臣年近古稀,倒也不在乎什麼委屈了,太后若有事,但請直言示下。」
李太后點了點頭,卻先對朱翊鈞道:「皇帝,既然元輔說你並非失德,之前的事哀家就不計較了,但是你違背祖制出宮,這一過錯,你可承認?」
朱翊鈞不敢再辯,只能道:「兒臣知錯。」
李太后又道:「那好,你明日便下一道罪己詔,言明自己擅自出宮,有違祖制,下詔罪己,但不要提堯娥和堯媖。同時,高務實當時雖無官職,但他是你伴讀出身,深明典制,卻明知你有違祖制而不加規勸,有負先帝所託,罪加一等。罰他貶官三級,儘快調出京師,在你兩位妹妹未曾大婚之前,不得回京任職。」
朱翊鈞本來聽說要下罪己詔,心裡就很不樂意,再一聽還要把高務實貶官三級、調出京師,更不樂意了,急道:「母后,兒臣可以下罪己詔,但此事與高務實毫無干係,他只是奉了兒臣之命……」
「哀家難道不知道嗎!」李太后大怒,訓斥道:「還是說你希望他留在京師做你妹夫!」
朱翊鈞頓時愕然,半晌才忽然驚恐萬分地道:「什麼?堯媖那詩是對務實寫的?!」
李太后冷哼一聲,極其不滿地道:「現在你知道自己幹了件什麼好事了?」
朱翊鈞啞口無言,喃喃地道:「怎麼會這樣……」
陳太后心中嘆息一聲,暗暗忖道:高務實被這一番耽擱,也不知道對將來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她想了想,對郭朴道:「元輔,此事對你這位弟子或許確有不公,不過這卻也是最好的處理辦法了……你好好安排一下,雖然降他三級,也莫要太虧待了,將來皇上定然還是要用他的。」
郭朴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苦笑道:「老臣明白,謝太后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