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3章 幸南京(十)潛流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厚重雲層的縫隙,斜照在春和宮上空,給這座略顯嚴肅的建築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金紗,多了幾分夢幻般的絢麗。
經過一夜暴雨洗禮的春和宮顯得別有一番生趣,空氣中瀰漫著泥土與草木混合的清新氣息,仿佛大自然也洗淨了往日塵埃,煥發出勃勃生機,倒是正應了「春和」之名。
白石板路兩旁,綠意盎然的古樹滴落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宛如一顆顆珍珠散落在翠綠之上。微風吹過,樹葉輕擺,偶爾有幾聲鳥鳴從枝頭傳來,悠揚悅耳,似乎也在讚嘆這場雨水帶來的清新世界。
春和宮偏殿旁的小池塘里,荷葉上的水珠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在陽光下猶如鑲嵌其間的寶石。從春和宮往東北方向望去,便是孝陵所在的鐘山,此刻遠處的山巒被一層薄霧輕輕籠罩,若隱若現,增添了幾分朦朧如仙境一般的神采。
時辰雖早,卻已經有一位身著大紅紵絲坐蟒袍的高大男子緩緩步入畫面中,他便是當朝內閣首輔、靖國公高務實。他的步伐從容而堅定,眼神深邃且平靜如水,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囂都難以撼動他內心的寧靜。
高務實平靜從容的慢步在池塘邊,在這靜謐的環境中顯得格外契合,如同一幅精緻的畫卷中最引人注目的那抹墨跡。
正當他走過一座精美的亭台時,一名身著褐色常服的高家家丁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視線邊緣。只見這位家丁恭敬地彎腰,將一封密封得嚴實的信函遞到高務實手中。
高務實接過信函,目光並未流露出絲毫波動,只是輕輕點頭示意,隨即繼續向前走去。他沒有急於拆開信封,而是選擇在一個相對隱蔽的位置駐足片刻,這才緩緩打開手中的信函。
這一刻,四周的景致仿佛都在靜靜地見證這一幕,連風都放慢了腳步,不願打擾這份難得的安寧。高務實讀完信函內容後,臉上依舊保持著淡然自若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他將信函小心折好,重新收入袖中,隨後轉身離開,留下一個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這片充滿歷史韻味的春和宮深處。
回到春和宮偏殿的書房,高務實拿出剛才的信函,就著依然點燃的油燈,面色如常地將之燒掉,又把紙灰小心地放入書房一角的鎏金蟠龍香爐之中,這才施施然走到書桌邊,吩咐隨從家丁為他洗筆備墨。
不多時,家丁躬身離開,高務實則握起一支精緻的湖筆,略微沉吟之後,便開始在宣紙上書寫起來。他幼時讀書,一切皆為考試,因此一手館閣體寫得最是出神入化,不過這一次他卻沒有使用館閣體,反而用了行書,筆勢委婉含蓄、遒美健秀,依稀有二王神韻。
「劉公掌印台鑒:
離京二月,久未拜會,余常懷掛念。今日提筆,非為寒暄,實有要事相商,望劉公細覽。
近日,內守備田義,有意與余及劉公共謀一事。田義在寧多年,根基深厚,且頗有遠見,實非常人。其有意更進一步,而余亦有意臂助。
余知劉公素有佐弼之志,然數與廠督一職失之交臂,誠為憾事,余以常為之慨嘆。王安去後,廠督久懸,此非朝廷之福也。余雖為外廷之臣,亦不免為之憂心,何況劉公乎?今見賢人,深為歡喜,願為劉公與田義之間牽線搭橋,共謀內廷安定之策。
田義已然承諾,若得劉公提攜舉薦,待異日劉公榮升廠督,其必鼎力相助。余亦將全力支持劉公,確保順利。無論丹陛召對,亦或閣部議論,必無不利於劉公之語。
此外,朝廷有意促成御馬監在河套之地設立草場,以養馬為本,更可拓展商貿,庶幾公私兩便。若劉公亦有此心,余得信自會辦理。
書不盡言,殷期劉公回函。
敬請台安。
高務實手書」
用後世人習慣的角度來看,高務實這封信似乎有點過于謙卑了。畢竟往日裡劉平拜見他的時候不說點頭哈腰,至少也是要時刻陪著笑臉,又哪裡當得起他一口一個「劉公」,提筆「台鑒」,落筆「台安」?
其實不然。中國人歷來「過謙」,書信禮儀更是表現這種過謙的典型。由於儒家文化強調「禮」與「仁」的重要性,「禮者,敬人也」,因此在書信往來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古人認為,書信來往之中應當充分尊重對方,避免直接、強硬的表達方式,以免給收信人造成不適或冒犯。故在書寫信件時,往往會使用大量的客套語和敬辭來表示尊敬和禮貌,如「貴府」、「高見」等詞彙,以及開頭的「台鑒」、「敬啟」和結尾的「敬上」、「敬拜」等形式,都反映了中國文化中對謙遜的推崇。
另外,中國古代書信禮儀中的謙遜還體現在對自我評價的貶低與對他人的高度讚揚上。人們往往會在信中自稱為「愚兄」、「鄙人」等,以此表明自己地位低下、學識淺薄。
如果要就官場交往舉例,則唐朝同僚之間書信往往自稱「仆」、「仆等」,而明朝同僚之間往往自稱「學生」、「末學後進」……這都是有歷史背景、社會原因的。
唐朝那會兒,科舉制雖然出現,但並不完善,世家豪族依舊能掀起門閥政治的最後波瀾,因此社會上強調的地位高下懸殊。那麼反過來,當一個人需要自謙的時候,自然也就從這種地位來自貶,於是便自稱「仆」、「仆等」。
明朝則不同,明朝官場已經是學霸的天下了,所以大家要自謙,就只好在讀書這塊自貶,不僅同僚之間互相自稱學生,甚至有老師給門生寫信也自稱學生的——當然這裡的「學生」不是指「我是你的學生」,畢竟師生名分在那。
這種自稱其實是強調自己永遠是「學生」身份,即強調自己堅持學無止境,永遠都在謙虛的學習當中。至於自稱「末學後進」的,道理亦然——您是學問上的前輩,是晚生我學習的對象。
自稱既然要自貶,對收信人那就要格外尊敬了,比如會用諸如「賢弟」、「尊師」這樣的詞語,以示其地位崇高、學問淵博之類。
說起來,高務實給劉平這信還算是沒那麼誇張的,畢竟當年高務實與黃孟宇可是同輩相交,而劉平作為黃孟宇的外甥,早年在高務實面前一直都是以晚輩自居的呢。
高務實封好了信,叫來一位家丁,叮囑了一番,那家丁自然出宮找京華商社飛鴿傳書不提。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同一時刻,在南京的京華商社分社,高杞鳩占鵲巢,把高柷的籤押房臨時徵用了。
此時他正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後面,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地審視著桌上堆積如山的帳本和單據。這些文件記錄了南京皇宮翻修工程中幾乎每一筆超過十兩銀子的交易,而他現在需要從這些繁複的數字和文字中找出隱藏的不法行為。
當然,這些東西不可能靠他一個人來審核,也沒有這個必要——京華工匠學堂這些年畢業了那麼多財務人員,南京這麼要緊的地方,他還怕找不到自家培養出來的專業帳房先生?
「高柷!」高杞的聲音平靜而堅定,他抬頭看著站在書桌對面的帳房先生,對高柷吩咐道:「這些帳目你們再核對一遍,特別是關於水泥和木材的採購記錄,每一筆交易都不能漏掉,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是,大少爺。」高柷恭敬地答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緊張。他雖然不知道大少爺具體要查什麼,或者說不知道大少爺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但他知道這次的任務絕對非同小可,任何一個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
畢竟,大少爺可是奉東家大老爺的命令,半夜離宮來操辦此事的。想想看,連天亮都不能等,還是大少爺這種地位的宗親親自出馬負責,東家大老爺顯然是要動真格的。
東家大老爺是什麼人?當朝首輔!靖國公爺!能讓他這麼重視的事,那放到自己這種高家中層家丁頭上,可不就是比泰山壓頂還緊急麼?
時間匆匆,數班臨時安排的探子隔不了一會兒就來向高杞報告情況,直到夜幕降臨,商社內燈火通明,高杞這一天已經接到了二十七次各種各樣的報告。
高杞從內務部帶來的親信高樮,此刻悄悄走進了籤押房。他是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臉上有著歲月的痕跡,眼神中透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銳利。
「掌刑,小的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去幾個住坐匠村打聽了一番。」高樮的聲音低沉,眼神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
這裡有兩個詞要簡單解釋一下。高樮口中的「掌刑」就是指高杞,但「掌刑」並不是高杞的某個職務,而是內務部內部對標東廠搞出來的一個詞,具體對標的是東廠的「掌刑千戶」。
「掌刑千戶」實權極大,一般被視為東廠的二把手,僅次於「欽差提督東廠太監」。內務部因為主管內衛和情報,京華內部也往往將其視作東廠一般,結果後來內務部自己也懶得糾結了,乾脆和東廠對標。
等到高陌年老,逐漸處於半退休狀態,內務部的事情開始交到秘書處情報秘書高杞手裡,因此內務部的下屬就用「掌刑」來稱呼他——即便高杞實際上並不管刑罰之事。
第二個要解釋的詞是「住坐匠」。南京工部與北京工部一樣,負責朝廷許多的公共工程、建築維護和物資供給等相關事務。而在實施具體的工程項目時,兩京的工部都擁有一支專門的施工隊伍,這支隊伍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著不同的稱呼和組織形態,但其中最典型的編制就是「營繕清吏司」和匠籍制度下的工匠團隊。
「營繕清吏司」是兩京工部下屬都有的一個機構,專門負責皇家宮殿、廟宇以及其他重要公共設施的建造和維修工作。營繕清吏司下面設有多級官員和技術工人,包括建築師、木匠、石匠、瓦匠等各種專業技術人員,他們按照各自的專業技能參與到具體的工程項目中。
眾所周知,明朝實行了一種名為「匠籍制度」的戶籍管理系統,其中將從事手工業和建築業的專業技術人員登記在冊,這些人被稱為「匠戶」。
工部的匠戶又分為「輪班匠」和「住坐匠」,輪班匠定期赴京或各地服役,住坐匠則常駐京城或其他指定地點。通常若有工部安排的工程,匠戶們在接到命令後,會被調遣至需要的地方參與工程建設,形成臨時或長期的施工隊伍。
這些匠戶在朝廷主導的建築工程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是工部實施大型工程項目的主力軍。高樮提到的「幾個住坐匠村」,就是南京工部住坐匠們集中生活的幾個村——當然也可能不止幾個村的規模,他只是隨口表述,未必精準。
「有何發現?」高杞抬頭,目光如炬。
「工匠們日子苦,咱們隨便使了點錢,工匠們就什麼都說了。他們私下裡都在議論,說這次翻修用的木材和水泥,確實有不少都是次品。」
高樮說著又湊近了一些,低聲說道:「而且,小的還聽其中幾個膽大的匠戶說,營繕司那位王主事,最近突然闊綽了起來,在莫愁湖邊買了一座大宅子作為別院。」
「南京工部營繕司王主事……」高杞的眼中閃過一絲冷笑,輕哼道:「是王令虞吧?他不過是王錫爵的侄孫,而且還是個庶出。王閣老家雖是豪富,卻也不會給他多少例錢。至於他自己的俸祿,呵呵,那點錢能買得起莫愁湖的大宅子?看來,這南京的水的確很深啊。」
「大少爺,我們要不要……」高樮伸開手指用力一捏,做了一個抓取的手勢。
「不妥。」高杞擺了擺手,道:「好歹也是王家的人,更是朝廷命官,豈容我等私自抓捕訊問?我們要先拿到確鑿的證據。你去聯繫幾個膽子大的工匠,我是說那些對這次翻修的用料頗有微詞的,告訴他們,如果他們能提供一些實物證據,我會給他們足夠的報酬,並且將他們改隸到北京工部之下。」
高樮應下,悄然而去。
次日上午,高杞的桌上便多了幾塊木料和小半袋水泥。他仔細檢查了這些證據,發現木料質地偏疏,而水泥則正如田義所言,是普通水泥,並非報表上說的京華新式防水水泥。高杞冷笑一聲,然後點了點頭。
「好,高樮,你做得很好。現在,我們需要把這些證據整理成一份報告。」高杞的目光冷厲:「這份報告一旦交到叔父手中,便是威懾南京官場的一把利劍。」
在高杞的指揮下,一份詳盡的報告很快完成。報告中不僅列出了所有涉嫌貪贓枉法的官員和勛貴,還附上了實物證據標本和描述。
「大少爺,這份報告一旦送到東家大老爺手裡,南京官場恐怕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高柷看著這份報告,不禁感嘆道。
高杞冷笑一聲,施施然道:「腥風血雨?如果真有腥風血雨,那也是南京這些混帳東西自找的。」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又道:「更何況,這腥風血雨會不會真來,也還要看叔父究竟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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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