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戰後波瀾(八)御前會議

  隨著各方勢力都對高務實凱旋歸來之事有了研判,京師此前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局面立刻得到改善,尤其是這一日上午皇帝召集內閣諸輔臣在文華殿陛見之後,可謂是撥雲見日,晴空如洗。

  這天一大早,司禮監便派人通知了閣老們去文華殿召開御前會議。巳時一刻,中極殿大學士申時行、建極殿大學士許國、文華殿大學士吳兌、武英殿大學士王家屏、文淵閣大學士王錫爵、東閣大學士梁夢龍一齊來到文華殿陛見,司禮監掌印太監陳矩宣召閣臣覲見。

  前不久剛剛喜得千金的朱翊鈞的氣色極好,甚至提前抵達了殿中,見眾閣老進來,他滿臉笑容地道:「眾先生不必多禮了,各請就坐吧。」

  眾閣老都是人精,一看皇帝這氣色、這神態、這語氣,就知道皇后娘娘這次為他誕下公主一事極令其開心,連帶著今天雖然是要議論大事,卻也笑意盈盈。

  皇后娘娘此前已有多年不孕,外界一直懷疑是她初產時傷了元氣,今後恐難再孕了,因此還鬧出了爭國本事件。當時皇帝不答應的理由就是皇后還年輕,今後還有誕下嫡子的機會,若是先封了太子,萬一嫡子出生可就太棘手了。

  顯然當時朝廷上下的主流觀點都不同意這個說辭,只有高務實一系堅定地站在皇帝這一邊,認死了就得等皇后娘娘的嫡子。後來通過各種手段,勉勉強強才把爭國本之事給暫時壓了下去,但大伙兒都知道,只要皇后娘娘的嫡子一日不曾出生,這事就根本沒完。

  然而,這一次皇后誕下公主,卻讓整個事件發生了重大轉折。公主固然不是皇子,在大明朝的實際地位也完全看皇帝對其的態度,但皇后娘娘再次生產才是這件事的關鍵,這意味著「皇后或難再孕」這個原先大多數朝臣們默認的「事實」已經被推翻。

  既然能生下公主,將來生下皇子又有什麼奇怪呢?因為這件事,原先參與了王錫爵那次爭國本事件的不少人都有些後悔。

  雖說太祖皇帝規矩嚴,大明朝的後宮基本沒有任何政治影響力,但若是將來皇后誕下太子,太子又長大了、登基了,想起殿中某人當年差點害自己尚未出生就丟了太子身份,那該是何等心情?

  當然,眼下文華殿中的諸位閣老基本上還是不擔心這一點的,畢竟他們的年紀都放在這兒,以今上如今精神奕奕的模樣來看,估摸著他們也熬不到那一天——想必數十年後的新君即便真是皇后娘娘那至今未出生的嫡子,應該也不至於記恨那麼深,拿他們的子孫開刀吧?

  不管怎麼說,反正現在皇帝很開心是肯定的,只是閣老們不會真的「免禮」,依然躬身為禮參見了陛下,謝恩之後這才分別就坐。

  今日文華召對是皇帝主動要求的,因此朱翊鈞也得主動開口,而且非常直接:「昨日大司徒的疏文抵京,諸位先生想必都看過了,朕就不多贅述,只是想問問先生們,朝廷應該如何回答?」

  這件事還要插敘一句,昨日高務實的辭疏送到內閣之後,內閣沒有形成統一意見,所以也沒有貼上票擬,而是以「此事該當聖心獨裁」為由,將其直接送去司禮監了。皇帝現在這一問有點舊事重提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你們昨天的態度朕不滿意,必須給個明話來。

  不過,此時已經不是昨日,申時行和王錫爵已經擬定了新的計劃,不再打算跟高務實死磕,而是換一種思路,徹底執行捧殺。

  申時行是首輔,此時本就該由他最先發言,他也不扭捏,當下便起身微微一躬,道:「陛下,微臣昨日原是反對大司徒請辭蒙元經略的,因為當時臣認為伐元一事雖經兩場大捷,圖們、阿巴岱賽音二酋西逃,但畢竟尚未結束,大司徒作為經臣怎能過早卸任?」

  他說到此處故意停頓了一下,果然引得朱翊鈞反問:「哦?聽申先生的意思,您今日卻有新的看法了?」

  這句話看似問得隨意,但若是仔細咂摸,卻仿佛有點嘲諷之意。只是朱翊鈞早已是個經驗豐富的「老皇帝」了,他此刻臉上確實很平靜,看不出什麼其他意思來。

  皇帝經驗豐富,申時行那就更不待言,完全是唾面自乾的頂尖水準,別說皇帝這話只是隱約有點嘲諷的意思,恐怕就是真箇嘲諷了,申元輔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完全一副「微臣耳背」的態度。

  「是。」申時行果然一臉正色,嚴肅地道:「臣拙於軍務,昨夜回府之後仔細研究才發現,此時大司徒已然妥善安排好了整個戰事,他個人何時回京都不影響勝利的結果。

  微臣料想,大司徒應該是擔心其離戶部日久,恐有不少事務積壓,這才不肯耽誤一日也要早日回京,故臣現在也同意大司徒請辭蒙元經略。」

  申時行這一番態度大轉彎,不僅讓皇帝大為意外,其餘諸位閣老也都錯愕不已——當然,除了王錫爵。

  吳兌有些納悶地道:「元輔,你昨日可不是這麼說的啊……」

  「誒,環洲公,時行方才不是說了麼,昨日那是一時未曾想清楚。」申時行轉過身,笑吟吟地對吳兌道:「幸而為時不晚,您說是嗎?」

  吳兌被他這副態度弄得沒脾氣,心裡雖然懷疑,但也只能點頭道:「元輔言重了。」

  申時行見逼得吳兌閉嘴,又環顧眾閣老,問道:「還有哪位閣僚持異議嗎?」

  眾人下意識看了皇帝一眼,見皇帝笑眯眯的圓臉無比和善,都知道此時持異議純屬沒事找抽,自然都肅然沉默。

  朱翊鈞果然很是滿意,尤其是對忽然改弦易轍的申時行申元輔,那更是滿意之至,連連沖他點頭,然後道:「好,好,好,內閣既然都認為務實此來為凱旋,那如此大功總該有個凱旋式才對……申先生,內閣對此是不是也該安排一下?」

  申時行反應很快,立刻回答道:「既是凱旋,按理說的確可以郊迎……」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顯然在等什麼。

  朱翊鈞明白他的意思,笑著道:「朕自然是要親自去的。」

  這個態度申時行並不意外,坦然道:「那就只有另一個問題了:尋常凱旋都是大軍得勝歸來,氣勢恢宏,震懾四方。但如今,高司徒卻只帶了自家五百家丁回京,這點人馬可不好辦郊迎呀。」

  朱翊鈞怔了一怔,心說:倒是忘了這茬,可務實只帶家丁回京是有用意的啊,這事卻不好辦了。

  高務實自請辭去蒙元經略而只帶五百家丁回京,外界都以為他是故意儘早放棄軍權,以證明自己別無二心,是為了像皇上表明態度。

  其實不然。高務實判斷,朱翊鈞並不會因為他正掌握著六十萬大軍就懷疑他什麼,這和朱翊鈞歷來的思維完全不符。這位萬曆天子的特點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既然之前敢把六十萬大軍交給自己,就表示他沒有這方面的擔心。

  本來嘛,大明朝的文官縱然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的確沒有哪個文官玩造反,皇帝也從來沒有擔心過這一點。為什麼?因為制度。

  從太祖定下的制度而言,文官本身根本就沒有領兵的權力,即便于謙之後兵部實權大大增強,然後逐漸使得文官凌駕於武將之上,並一步步開始獲得軍權,但有一點必須明確:有明一朝的文官掌兵,至始至終都屬於「臨時舉措」,其合法性嚴重依賴於皇帝的聖旨。

  基本上可以這樣理解:大明朝的武將們從制度上而言一直是直屬於五軍都督府的,而五軍都督府理論上只對皇帝負責,故皇帝本人才是大明朝的最高軍事統帥。

  然而土木之變後,大明朝廷對於皇帝御駕親征這種行為小心到了極點,刨除完全不管身後名的正德帝,其餘皇帝都無法真正直接統轄全國武將,而勛貴們又早已不能打,這就只好讓文官們代表皇帝去統管較大範圍內的戰事。

  不止是經略,即便是總督,本質上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得以設置。故高務實這個蒙元經略的權力雖然巨大,統轄的兵力恐怕占了全大明一半以上、九邊的三分之二,但只要皇帝一道聖旨下去,這兵權說收也就收了。除非……前線所有將領都跟著高務實造反。

  朱翊鈞早已通過種種跡象認定高務實並沒有造反的意思,也不認為前線將領都瘋了——這群人的家眷子女全在關內,甚至大部分就在京師,他們造反圖什麼啊?東廠和錦衣衛雖然不如開國早期,但也不至於如此大規模的陰謀都發現不了一點蛛絲馬跡。

  其實高務實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給皇帝看的,他是給朝臣們看的。更確切的說是為了堵住某些人的臭嘴。

  朱翊鈞正是因為看懂了高務實的意思,所以申時行這樣一說,他才會覺得為難。不過他想了一想,覺得事情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想,只是這辦法最好不是自己說出來。

  「嗯……申先生言之有理。」朱翊鈞點了點頭,皺眉環顧眾閣臣一眼,問道:「列位先生可有良策教朕?」

  吳兌和梁夢龍對視一眼,默契地選擇了先觀望一下。他們兩人都覺得今天的氣氛不對,尤其是申時行的表現與昨日在內閣時完全南轅北轍,這其中不能排除他和王錫爵又有了什麼新的謀劃,因此暫時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且看對方如何出招再說。

  然而申時行和王錫爵還沒「出招」,王家屏忽然開腔道:「此事易耳。」

  他忽然跳出來,雖然讓朱翊鈞有些意外,但還是客客氣氣道:「請教王先生高見。」

  王家屏是隆慶二年的二甲第二名進士出身,選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參與修國史。朱翊鈞登基後,王家屏又晉升為修撰,充日講官,負責給朱翊鈞講論經文和治道,因此朱翊鈞稱呼他一句「先生」是完全合理的,他要說話朱翊鈞也不能不客氣請教。

  王家屏是個正經的舊理學中立派,他本質上絲毫不想參與實學與心學之間的黨爭,因此一直以來都表現得比較就事論事。當然,由於高務實本身就是個實幹派,王家屏平日裡站在高務實一邊的時候相對要多一點,這也是事實。

  所以王家屏要說話,吳兌和梁夢龍是很淡定的,基本不擔心他擺明車馬唱反調。一旁的許國看起來精神不佳,垂著眼皮甚至有點半夢半醒的模樣。但奇怪的是,申時行和王錫爵居然也挺淡然,神色中看不出任何憂色。

  不過這些細節王家屏一點都沒在意,而是自顧自地對朱翊鈞拱了拱手,道:「皇上,高司徒出征之時是帶著禁衛軍出發的,恰好在此次伐元之戰中禁衛軍也立了大功,微臣以為當命司徒先不急回京,且好好調配關外兵力布防,將禁衛軍早些解放出來,隨他一同回京受賞才是。」

  朱翊鈞沉吟道:「王先生的話是有道理的,只是此戰之後的關外究竟如何處分,朝廷還沒拿出具體意見。朕料務實之所以不曾明確安排,也正是擔心他的處置與朝廷最終定論有異,故而只能暫緩。

  甚至,他急於回京,說不定也是希望直接參與到此事的討論之中——畢竟他思慮蒙元之地已經二十餘年之久了,總會有些見解。」

  王家屏回答道:「那也不著急,大司徒已經到了延慶州,從他疏中所言來看,他至少不會連夜回京。這樣的話,只要朝廷儘快商議出結果,將之示於大司徒,那也是來得及的。而大司徒若是有些不同看法,因延慶州所距有限,也能快速與朝廷交涉,所費時日當不甚久。」

  道理是這個道理,不過這樣一來現在要討論的事情重點就變了,從如何面對高務實棄權回京,轉成了關外之地如何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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