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伐元(九)隱患

  其實以高務實如今的名聲地位乃至於當前所居職務的重要性,他要強保宋良佐並不難。甚至他都不需要一哭二鬧三上吊,直接了當以他「天下第一文帥」的資格寫封奏疏送給皇帝,就說宋良佐甫一履新,地方上許多事務難以上下齊心,請皇上給他一點時間,平定播州這件事他一定能辦下來——如此幾乎就足夠了。

  安全起見,還可以說宋良佐赴任前就曾經寫信給自己,提到過平定播州的辦法,自己非常贊同,然後拿出他自己安排給宋良佐的那套計策給皇帝看。倘若還願意再幫一手,甚至可以說宋良佐此次之敗原本就是計劃好的,乃是驕兵之計,之所以之前不說,只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過,高務實很清楚朱翊鈞的性格和做派,更清楚他的聰明。雖說宋良佐剛一到任就急急忙忙發動了一次失敗的進攻,但皇帝知道宋良佐是實學派,而實學派在軍事上最終總有他高務實去兜底,故一次失敗並不可怕,將宋良佐換掉可能導致的問題明顯可能會更大。

  實學派會擔心宋良佐被換掉,新的四川巡撫未必能有效配合執行實學派的軍事計劃,但皇帝只會更加擔心這一點,因此皇帝不會輕易動搖這個人選。況且如今高務實還在更加重要的滅元戰線上領著六十萬大軍征戰,此時把實學派另一戰線上的主帥換掉意味著什麼?

  所以皇帝本身就應該是要保宋良佐的,此刻實學派只要隨便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讓皇帝能夠順著杆子往上爬就行了。

  高務實作為朱翊鈞的信重之臣,當然會給出這根杆子,因此立刻寫了一道奏疏和一封給周詠的答覆信件,前者以官方渠道送回京師,後者飛鴿傳書給周大司馬。

  奏疏走得肯定比飛鴿傳書要慢不少,周詠接到信之後完全有時間安排各項相關事務,同時想好在朝堂上的應對。

  除此之外,針對播州的事情高務實還得另外寫封信給劉馨,讓她這位秘書長以自己的名義通知京華在西南諸省的力量準備進行相關配合,這些事情過於繁瑣,就不必一一展開了。

  搞定這些,高務實把心思轉回當前的戰爭形勢,但還沒沉下心來思考,卻忽然想到這些事情的關聯性。

  似乎……出兵伐元這件事現在成了引蛇出洞的引子,一下子就釣出了偌大一個播州宣慰楊應龍。那麼,會不會還有其他原本隱藏在暗處的陰謀家會趁此機會跳出來搞事?亦或者並不直接跳出來,卻在暗地裡更加肆無忌憚的攪風攪雨?

  想了想,高務實覺得這個可能不僅有,而且非常大,至少心學派目前毫無動靜的表現就十分不合常理。按照歷代正常的黨爭習慣而言,心學派此時應該深感威脅逼近,然後處心積慮搞破壞才對呀。

  也許高務實本質上就是那種「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人」的人,他設身處地站在申時行、王錫爵的立場想了想,實在覺得心學派在當前局面下其實危機四伏,再不動一動就可能出大事了——只要他高務實此戰得勝,心學派就不得不面臨被實學派全面壓制的巨大危險。

  這個道理其實不難理解,實學派——尤其是實學派高黨一系,因為掌握六部之中吏部、戶部、兵部這三個實權最大的部,導致高務實在朝廷中的施政實力本就超過心學派,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高務實再取得一次大明朝期盼了兩百年的勝利,情況將會如何?

  極有可能高務實要以未及而立之年躋身內閣,同時在實學派內部全面壓制許國-沈鯉聯盟,將整個實學派的「江山」一統於麾下。

  這意味著什麼?至少,首先就意味著沈鯉掌握的都察院被納入高務實的實際掌握,讓高務實在言官體系的話語權得到極大加強。

  屆時,他不僅實際掌握吏部,還實際掌握言路,則朝廷的用人之權幾乎盡操其手——除非皇帝反對他的意見,否則就是他想用誰便用誰,他想黜誰便黜誰,這還得了?

  何況以皇帝眼下對他的信任,如果再添那樣一場大功,指望皇帝反對他的意見,這本身就已經近乎夢囈了。恐怕到了那個時候,高務實唯一有可能算得上「弱點」的,就只剩一個「功高震主」了。

  然而,那還得皇帝真認為他的「功」高到能夠「震主」才行,而至少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皇帝似乎根本沒有這方面的擔憂。

  這其實也並不奇怪,大明朝的權力架構原本就與過去歷朝不同。大明連宰相都沒有,內閣即便是首輔也沒有「開府」之權,朝廷一切的行政、軍事、司法大權歸根結底全在皇帝一人之手。在這種權力體系之下,高務實拿什麼「震主」?

  在大明朝,如果光憑聲望就能震主,那當年的于謙又怎麼會死?要知道,高務實眼下即便立下滅元之功,但這功勞即便再大,性質上也只是錦上添花,于少保當年那可是力挽狂瀾於既倒,差不多可以算作是再造大明了呀!

  可是于謙的下場如何?英宗復位之後,一個謀反的罪名扣上去,于少保立刻被拿下,最終被判斬絕,而于謙本身也沒有任何抵抗之舉,甚至連辯駁都沒有——他是明白人,知道事已至此,自己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不如不說。

  可笑的是,當初迎回英宗這事還是于謙力主的。原本景泰帝朱祁鈺是不想將哥哥英宗迎接回來的,是在于謙的極力主張之下,朱祁鈺才勉強同意了將英宗迎回。因此,張廷玉在《明史·于謙傳》中還特意記載:「卒奉上皇以歸,謙力也。」

  正因如此,以至於景泰八年代宗朱祁鈺病重,正月壬午,石亨和曹吉祥、徐有貞迎接上皇朱祁鎮恢復了帝位,宣諭朝臣以後,雖然立即把于謙和大學士王文逮捕入獄,但後來還發生了一點小故事。

  石亨和曹吉祥、徐有貞等人先誣陷于謙等人製造不軌言論,又和太監王誠、舒良、張永、王勤等策劃迎接冊立襄王。石亨等拿定這個說法,唆使科道官上奏。

  都御史蕭維禎審判定罪,坐以謀反,判處死刑。王文忍受不了這種誣陷,急於爭辯,于謙笑著說,這是石亨他們的意思罷了,分辯有什麼用處。

  奏疏上呈後,英宗想起自己能回來也多虧了于謙力主迎接,不免有些猶豫,說:「于謙是有功勞的(謙實有功)。」徐有貞連忙進言道,不殺于謙,復辟這件事就成了出師無名。

  事關皇權,英宗也顧不得良心譴責了。正月二十三日,于謙被押往崇文門外,就在這座他曾拼死保衛的城池前,得到了他最後的結局——斬決。

  事實上,于謙被抓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因為彼時于謙手裡仍實際掌握京師大部分兵權,如果他真要反抗,這政變能否成功都很難說。

  但無論如何,于謙這一死給大明朝留下某種「政治遺產」式的政治思維,即大明的文官無論看起來擁有多大的權力,在皇帝面前也不會反抗,或者沒有反抗的能力。後來的皇帝們之所以越來越敢於向文官放權,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摻雜其中。

  那麼,既然大明朝上上下下都不會覺得高務實能有「功高震主」的可能性,立下滅元大功之後的高務實豈不就可以算得上無懈可擊了?到那個時候,高務實自身無懈可擊,那他一旦打擊異己,心學派靠什麼抵抗?

  這就好像兩個人決鬥,其中一人金剛不壞,他無論是神功精絕還是亂打一氣,最終死的都只能是他的對手。這還斗什麼斗,不如早早認命拉倒。

  申時行願不願意認命拉倒或許還不好說,畢竟他這人和徐階很像,沒準能忍辱負重等待時機,但以王錫爵的性格來看,他是肯定不會認命的,一定會選擇斗到底。

  以眼下這般局面,高務實離「金剛不壞」看來已經只差這場勝利了,王錫爵難道真的會傻傻等到他獲勝再去反抗?肯定不會,王錫爵要行動必然會選擇在高務實獲得這場勝利之前就行動——他之前剛剛起復回京就用「正國本」先聲奪人,足見其喜歡掌握主動。

  當初如此,如今必然也會如此。

  不過,他如果要出手,會選擇從何處著手呢?高務實不禁陷入了思索。

  在這場戰爭中拖後腿?這似乎很難,畢竟高務實為了確保此戰勝利,囤積了足夠多的物資,後勤補給線也交給了自己人,王錫爵在這裡應該很難上下其手。

  至於軍事指揮層面,高務實以蒙元經略身份拿著大明朝迄今為止權力最大的一把尚方劍,兵部又是實學派的地盤,似乎也不存在被人插手的可能。

  指揮體系不會亂,後勤補給有保障,王錫爵在這兩個最重要的方面都不具備干涉的能力,也就談不上拖後腿了才對。

  且慢,李如松到底還是心學派的人,難道……不對,李如松不是李成梁,他考慮政治問題比李成梁簡單得多,讓他放棄立下如此大功的機會來和自己搗亂,他肯定不會幹。而以李如松的脾氣,如果王錫爵真要強迫他,沒準這位爺直接反出心學派也說不定,以王錫爵的智慧不會連這點都看不出來。

  內部沒有破綻,難道是外部?高務實心中一突,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但又覺得不可能——王錫爵再怎麼說也是朝廷閣臣,同時他也沒在邊鎮幹過,不應該也不可能聯繫上圖們,搞出驚世駭俗的通敵操作。

  高務實冥思苦想,依舊不得其解,暗道:這就奇了怪了,各個方面都不可能,王錫爵還有什麼辦法好想?總不可能扎個小紙人,打算在家咒死我吧?

  王錫爵當然不會幹這種毫無意義的事,別看他在蘇州時似乎也相信了自己女兒「得道成仙」,但那其實只是為了掩飾女兒精神異常而故意為之。想他王閣老堂堂一個心學派的當世大儒,「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道理難道還要別人教?

  事實上,王錫爵雖然不出意外地正在想方設法讓高務實不能贏得這次戰爭,但他此時面臨的阻力卻很大,以至於他能做的事情也著實不多。

  這裡頭還有個相對比較異常的情況:申時行雖然也認為高務實一旦此戰獲勝,將對心學派帶來極其巨大的挑戰,但他卻不同意王錫爵想法子讓高務實戰敗,他只同意讓高務實「難獲其勝」。

  戰敗和「難獲其勝」當然是有區別的,調動六十萬大軍卻戰敗,那通常意味著官軍遭到了巨大的損失。申時行雖然是心學派當前的黨魁,但他畢竟也做了好些年的首輔了,他的良知不允許自己做出這種賣國之舉。

  不過「難獲其勝」就不同了,比如說高務實那邊尚未取勝,便因為某些意外只能撤軍返回,這也不失為一種「難獲其勝」。所以申時行目前的要求很明確:想辦法讓高務實無法順利完成此戰,但不允許心學派內部以任何方式故意讓高務實戰敗——無論這做法是否能達成,總之申時行不同意這樣操弄。

  這無疑給王錫爵的行動造成了很大的限制,讓他只能把目光投向高務實的「大後方」,也就是大明國內。他必須想方設法讓大明出現內部麻煩,這麻煩不僅要緊急,而且一旦置之不理危害會很大。如此目標一旦達成,就可以逼迫高務實撤兵回國,把精力用在安定內部上,間接使此番北伐無疾而終。

  王錫爵本來是打算從各地藩王身上想辦法,比如慫恿某位藩王起兵。一旦發生這樣的事,朝廷未免出現又二次「靖難」,大概率會極其重視。

  倘若這位藩王起兵之後真的能鬧出比較大的動靜,皇帝為了避免成為另一個建文帝,多半會需要抽調精銳去平叛。這些叛亂勢力究竟是真的強大還是徒有虛名,把高務實調回來一試便知。一旦朝廷這樣做了,高務實的各種計劃就算是徹底破產。

  然而若真是僅僅如此,那就太小看王錫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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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國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