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召對爭鋒(下)

  王錫爵這一問非常直接,不像以往心學派喜歡打著各種高大上的旗號來反對的樣子,而是直截了當問財力能否支應,這是他吃定了高務實或者說戶部已經再無餘力用於別處的表現。

  戶部是不是真的再無餘力?這要看高務實是否打算實行他自己收攏財權之後的新制度。

  如果按照原先的制度,戶部其實仍有能力支持此次作戰,而倘若按照他收攏財權之後的新制度,則反而會在短期內喪失這種能力。

  這麼說看起來很不應該,因為收攏財權之後,戶部掌握的財力明顯要翻幾倍,憑什麼反而會「短期內喪失這種能力」?

  其實不然,收攏財權之後的戶部真的會暫時陷入錢荒,因為戶部手裡將會突然多出大量的實物,而這些實物又無法快速變現成為真金白銀,繼而用真金白銀購買戰爭所需的全部物資以及作為軍餉、賞賜等開銷。

  這裡有一個後世絕大多數書籍中都不會提到的冷知識,即有明一朝的所謂的財政收入只有數百萬兩(如400萬、500萬),並非是其財政收入的總額,而是單純指徵收入庫的白銀。

  一條鞭法要改變的就是這一條,高務實要收攏財權、取消折算的目的也是提高白銀收入,但問題在於……其他稅收到底有多少?

  在高拱清丈田畝基本完成之後,去年也即萬曆十四年的大明全國財政收入大致是這樣的:

  田賦折銀約1800萬兩,但絕大多數無法折算,即其中絕大多數為實物;

  鹽稅折銀約200萬兩,且這筆收入是全白銀,但因為開中法的緣故,要支應邊鎮約80萬兩,戶部實收約120萬兩;

  商稅107萬兩,這筆收入也是全白銀,但北方諸省加上被高務實改制過的廣西就交了37萬兩,開海諸港交了46萬兩,兩者相加占比已經高達6%。

  而富庶的江南地區在去掉了港口商稅(實際上是關稅)之後,只交了11萬兩。這還是經過張四維那一次在江南收商稅等幾次事件之後的收入,此前甚至只有幾百兩,基本可以忽略不計。至於剩下的部分,則是如四川等地的商稅收入。

  (註:根據《中國財政史》、《明代稅課司、局和商稅的徵收——明代商稅研究之二》等資料的研究分析,歷史上這一時期明代全國商稅只有23054兩白銀……我呆滯了。)

  鈔關收入42萬兩。鈔關是有明一朝徵收內地關稅的稅關之一,可准使用大明寶鈔繳稅,不過因為大明寶鈔近乎廢用,收上來的寶鈔雖然高達八九百萬錠,但這筆「收入」實際價值遠不如紙面,折算之後就只剩42萬兩銀子了。

  以上數據一放,就可以看出大明的財政的「缺銀病」有多嚴重:去年全國的太倉收銀一共582萬兩,減去鹽稅、商稅和鈔合計的269萬兩,實際上田賦之中的白銀繳納部分只有313萬兩。

  然而眾所周知,大明財政占比最大的收入就是田賦,現在田賦收銀的比例卻只有不到兩成,確切的說是4%。

  高務實一旦收攏財權,就相當於承擔了將價值高達約1500萬兩白銀的實物變現的責任,他又不是神仙,這變現不要時間的嗎?

  何況變現也不能瞎賣,如何在合適的實際賣出合適的價格,並且不會導致全國範圍的物價大幅波動,這都是他作為「大戶部」掌舵者的責任。

  這就好比後世的發改委也經常挨罵,但其實發改委的工作也是真的很難啊。你既不能虧了國家財政,又不能坑害了人民群眾,稍稍一個平衡沒搞好,影響何等巨大?假設高務實收攏財權的計劃成功了,然后豐收季節他賣糧,民間肯定能給他罵出翔來。

  當然,到了那個局面,就是考驗「大戶部」宏觀調控能力的時候了。

  回頭說剛才那1800多萬田賦,去掉收取白銀的313萬兩,實際上還有1500萬實物稅。這1500萬實物稅也並非全都是糧食,大致上還分為如下類別:

  米、麥有2400餘萬石,絲綿有4萬斤,布帛有3萬斤,棉花絨有2萬斤,折色鈔863萬錠(即上文說的那42萬兩鈔關稅,明代統計在田賦里,我也不知道為啥。)

  如果讀者諸君還記得前一次朱應楨和高務實談及島津家和日本石高制度時,曾問及高務實「大明有多少石高」那件事,就會發現當時高務實的說法很「表面」。

  高務實當時回答朱應楨說大明「石高」約二十億。這話顯然只是按照大明全國耕地面積與全國平均畝產來說的,他迴避了實際徵收的田賦有多少這個問題,因此朱應楨放肆取笑日本蕞爾小國,只及大明百一。

  實際上,日本此時的田賦稅率遠高於大明十倍以上,實際徵收更比大明靠譜得多,大明朝的什麼隱田、飛寄等偷稅漏稅項目在日本基本沒有,所以日本此刻的財力其實並不比大明差到哪去,要不然他們全國那五十五萬常備軍就只能喝風拉煙了。

  萬曆十五年這一年,先是因為宗室問題啟動了開藩禁計劃,戶部要為很多遠支宗室「一次性買斷」出錢,這已經是壓力巨大了。

  緊接著打了西北平叛之戰,雖然高務實費盡心機打了一次「短平快」戰役,但畢竟除了他本人率領的「中央軍」之外,西北及周邊各地的軍力調動、作戰也是要花錢的,如此一來戶部、兵部又得虧進去一大筆。

  兵部花掉的部分本來和戶部沒關係,但現在高務實既然要收攏財權,那麼兵部的帳也就只能一起接手,於是負擔也得轉移到戶部頭上。

  再往後就是遼北之戰,這次花的錢倒不算很多,但畢竟是冬天出兵,消耗的糧食、冬裝等物資卻不是張口就能來的,現在戶部還在想法子給遼東補上這次的「透支」,而這也要花錢。

  更糟糕的是,高務實推出的取消官員俸祿折算計劃,由於各種雜七雜八的折算都沒了,只有糧食布帛還暫時保留,因此今年年底的這筆俸祿開支,銀兩部分也比往年高得多。

  那麼,萬曆十五年這一年大明朝到底需要多少官俸?

  答案是:全國文武官員一共合計28963人的俸祿為5966378石,若以米價每石六錢銀子計算而全部折銀,則全年所需官俸即高達358萬兩白銀。

  也就是說,太倉存銀哪怕這一年原封未動,也給不出來,更何況之前已經花掉了絕大部分。

  所以現在讓高務實既發白銀俸祿,又支持遼東再開新戰,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因此高務實提出了一個變通之策,他笑了笑,道:「王閣老,實不相瞞,以太倉存銀而言,若要遼東再戰而官俸取消雜折,自然是絕無可能。不過,若百官願意暫以米糧折算取代雜折,則此事仍有可為。」

  「米糧折算?」王錫爵微微蹙眉,然後又搖了搖頭:「如今百官對取消折算翹首以盼,大司農忽然又把雜折換做米糧……這恐怕不太好吧?」

  好肯定是不好,不少官員可能會覺得白指望了,完全是空歡喜一場。這種先給希望,又澆滅希望的做法,搞不好會讓很多人對高務實嚴重不滿,認為他說話不算數。

  朱翊鈞聽了也有些遲疑起來,但他對高務實的理財能力一貫極為信任,既然高務實都說辦不到,那想必就是真的辦不到了。

  想到這裡,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得不泄氣,面露失望之色,喃喃道:「想不到此事這般難辦,這卻如何是好?」

  高務實估摸著可能是最近幾年大明戰爭勝利的次數太多,朱翊鈞的心氣都養高了。努爾哈赤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皇帝的心理底線,已經讓朱翊鈞恨不得馬上教訓他一頓,所以才會有如此表現。

  不過這事沒辦法啊,銀子就只有這麼多銀子,要保證開藩禁和收攏財權兩大計劃順利推進,有些事就不能不進行折中。

  此時,梁夢龍忽然朝朱翊鈞拱了拱手,道:「皇上,臣有一言,不知……」

  「梁卿既有話,但說無妨。」朱翊鈞沒等他說完便接口道。

  梁夢龍看了高務實一眼,略微遲疑了一下,問道:「請教大司農,若是今年的糧祿折算能比往年略高一些,不知……是否可行?」

  高務實臉上的肌肉不自覺的抽了一抽,暗道:老梁同志,你可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全國官員俸祿若是都算糧食,折合高達近600萬石。我哪怕只是上浮一成,那也加了60萬石。

  你以為全國米麥收了2400萬石,這60萬石就是小數目?你可知道我戶部的開支可不只是給官員發俸祿,我還要發軍餉和宗室祿米啊!

  萬曆十五年軍餉需要多少?去掉今年西北之戰和遼北之戰這兩場意外出現的戰爭,常備軍餉支出折銀高達906萬兩——當然其中直接撥銀子的只有70萬兩左右。

  然而,這就意味著有836萬兩折銀軍餉實際上以調撥糧食、布帛等各類物資為主,倘若全以糧食計算,則相當於需要調撥將近1400萬石糧食以供軍需!

  但是,還有總是祿米要發。這個就更神奇了,因為如果不計算「開藩禁」導致的總是祿米降低,那麼以今年宗室總人數高達55萬人來計算,所需開支的宗室祿米將高達約1600萬石。

  好傢夥,國庫直接赤字了,而且是糧食赤字。甚至僅軍需和宗室兩大塊就要赤字600萬石糧食,至於官員,還是喝西北風吧。

  不過這事當然不可能,大明朝早就不給宗室們發全祿了,要不然高務實開藩禁怎麼還會得到低級宗室支持?

  實際上,數量龐大的低級宗室能拿三成實祿都要謝天謝地,他們又不被允許自行謀生,所以才會支持高務實為了開藩禁而提出的「一次性買斷」計劃。

  然而這個明面上高達1600萬石的祿米雖然不必發全,但由於「一次性買斷」是要花錢的,戶部肯定得賣糧食變現成銀子,因此這筆支出又回漲了一部分。

  總而言之,兜兜轉轉之後,財政支出依舊是極其緊張的,而且不僅是現銀緊張,「變現時間」也很緊張——這就是高務實為難在「暫時」二字的根本原因。

  按照預計來說,這種局面隨著各項計劃的順利推進肯定會一步步緩解,畢竟開藩禁本來就是給朝廷甩包袱,只是現在各種事情堆在一塊兒才顯得捉襟見肘。

  高務實需要的是時間,但現在由於事多,他最缺的也就是時間了。

  「倘若上浮一成折算,戶部便得多支出六十萬石大米……」高務實輕嘆一聲:「我想知道,這一成上浮能否使百官滿意?王閣老,若是這般折算,不知您能滿意嗎?」

  王錫爵立刻面色不悅,道:「即使不上浮,甚至不取消雜項折算,我也毫不在意。現在的問題不在於我是否滿意,而是文武百官是否滿意。」

  高務實心裡翻了翻白眼,暗道:那是自然,您老是蘇州首富,搞不好還是大明僅次於我高某人的次富,這點俸祿自然是不放在眼裡的。就好比我到現在都沒搞明白我自己的俸祿到底是多少呢。

  其實高務實自己拿多少俸祿的總額他是知道的,但其中哪些屬於「正工資」,哪些屬於「補貼」,他真的到現在都沒弄明白過,因為根本不會去關心。

  此時申時行卻不知何故,忽然微笑著伸手虛攔了王錫爵一下,道:「元馭兄這話倒是提醒我了……」然後朝朱翊鈞拱了拱手:「皇上,臣以為閣臣及各部堂官的確應當做一表率,即便戶部願意為百官提高一成米糧折奉並取代雜物折奉,這上浮的部分閣臣及各部堂官也不必拿。」

  朱翊鈞沉吟道:「申先生有此心固然是好,只是這提高一成折奉的事高卿還未答應呢。」

  好傢夥,這是在逼我表態了?

  高務實嘆了口氣,抬手一禮,也只好道:「既然皇上也這樣說了,臣也不好推辭,這六十萬石米糧戶部出了。」

  朱翊鈞聽了這話,忽然哈哈一笑,道:「好好好,高求真還是那個高求真!」然後頓了一頓,又道:「不過朕既是天下之主,也不能把事情全壓在你頭上。這樣吧,戶部出三十萬石,內帑也出三十萬石,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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