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堪合遼北戰功確定賞格這件事,本身倒是沒什麼不對。→從捷報傳來到現在,也有幾天時間了,要不是被南察的異動耽擱,其實這事前兩天就應該開始行動,現在已經算是被意外推遲而晚點了。
不過皇帝這道口諭來的時間如此趕巧,這就難免有些耐人尋味:外廷正熱鬧呢,心學派、實學派兩方的言官一南一北,你先唱罷我登台,正開始打起口水仗。
這個時候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了,分屬心學、實學兩派的官員摩拳擦掌,隨時準備加入戰團;中立派的官員興致勃勃,瓜子花生小板凳,準備又看一場好戲。
誰知道這種時候皇帝卻只當沒看見外廷的熱鬧,反而把確定遼北戰功和賞格的事提出來,根本不搭理外廷這一茬,自說自話忙自己的事。
這是什麼意思?皇上是在逃避什麼,亦或者暗示什麼嗎?
逃避似乎沒有必要,現在雙方雖然都已經有所行動,但畢竟還沒有重量級大臣表態。皇帝如果真想早些將這些聲音壓下去,哪怕不等海瑞的自辯疏也是可以的,只需要一道聖旨下來,把前塵往事朝先帝身上一推,說自己不敢質疑先帝的聖斷就好。此時外廷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也只好閉嘴。
既然不是逃避,那很可能就是暗示。能暗示什麼呢?眾人覺得皇帝多半是想表達一種態度,即朕現在不想看到這些扯皮的事,朕的心思在邊疆。
這個思路說得過去,皇帝近幾年的關注點幾乎從來沒有變化,一直都在察哈爾。西北之亂也好,葉赫河之戰也罷,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察哈爾才出現的。
再推及國內證據,僅從皇上最親密的伴讀高務實的調動,也可以得出這個結論:高務實自南方北歸打贏漠南之戰以後,歷任遼東苑馬寺卿兼金復海蓋兵備、遼東巡撫、兵部左侍郎、戶部尚書,每一任都與察哈爾脫不開干係。
皇帝顯然不會把他最信任和重用的臣子放在毫無意義的閒職之上,既然高務實北歸之後歷任職務皆與察哈爾有關,這便足以說明皇帝的目光聚焦在察哈爾,從未發生改變。
此時,聰明的人已經恍然大悟:南察或者說本次丁亥京察是因何而起?
因為皇帝要轉移百官對於正國本一事的關注,所以才立刻把被西北之戰給拖延了數月的京察臨時祭出。
換言之,京察本身對於皇帝來說並不一定多麼重要,它只是對百官很重要,皇帝卻未必十分重視。
既然如此,指望皇帝因為京察而忽視他最關注的察哈爾,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不僅不可能,他還會竭力避免百官在這件事上牽扯太多精力,讓他備戰察哈爾的計劃遭到怠慢。因此到了現在這一步,皇帝才會想方設法把京察的熱度淡化降低,把遼北之戰的賞賜擺上檯面。
至此,這些聰明人便明白過來了:心學派對於南察反應如此之大,可見海瑞一定是抓住了他們某些痛腳,那麼此時此刻,包括王錫爵在內的心學派官員肯定無法像京察之前那樣清閒,竭力鼓吹什麼早正國本。
「正國本」這件很惹皇帝煩心的事,已經被高務實的建議所化解,因此皇帝又要把朝廷的關注重點轉回察哈爾去了。這便是皇帝的真實用意。
不過,大明的官員歷來不是很聽招呼,哪怕嚴嵩當權的時期,反對嚴黨的官員也比比皆是,甚至還有敢於大罵皇帝的官員存在——如海瑞便是其中典型。
在這樣的風氣下,尤其京察又涉及到眾多官員的切身利益,想要他們不理京察而關注察哈爾,似乎……也不太現實。
就像王錫爵現在的尷尬一樣,引爆風潮不難,難的是結束風潮。皇帝提出京察,把百官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不再逼著皇帝冊封太子,如今目的達到之後想要讓他們收回目光,轉而投向察哈爾,這顯然也很難。
雖說這些聰明人都懂得「看破不說破」的道理,但現實中總有些難以控制的情況,比如同僚好友一時沒能領悟皇帝的動機,此時你很難忍住不指點他一二。因此這麼一來,一傳二二傳三,到了最後大伙兒都明白過來,原來當前的形式都不過是皇上在操弄。
到底是御極十五載的九五至尊,不是當初懵懵懂懂的小皇帝了。雖說用丁亥京察轉移正國本的視線多半是出自高務實的手筆,但現在高務實自己還陷在「南北之爭」中出不來,皇帝便已經用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態度引導事態發展,可見今上真的長大了。
不過大伙兒轉頭一想,似乎又不由得心生疑慮:高務實作為提出這一手策略之人,真的是陷在裡頭出不來了麼?似乎也不太合理。
既然聰明人能想到這一點,聰明如申時行、王錫爵,顯然也早已明悟過來。
就在皇帝口諭下達的當天晚上,王錫爵便悄然造訪了申大學士府拜訪申元輔。
申時行似乎這幾日精神不佳,與王錫爵見面的時候,家中僕人端上來的是兩杯參茶,濃郁的參香讓人一聞就清醒了不少。
王錫爵卻忍不住苦笑,有些歉然地道:「讓元輔操心了,錫爵甚是不安。」
申時行的眼泡略微有些浮腫,看起來狀態的確萎靡,但他的態度依然如故,平靜地擺了擺手,搖頭道:「身在直廬,哪有一日不操心的,高求真早年有句話說得挺好,『既有地位尊崇,莫嫌責任重大』。我為首輔,天下之事皆要審視,即便沒有今次之事,也清閒不到哪去。」
王錫爵詫異道:「高求真還說過這麼一句話?他地位顯隆也是漠南之戰以後的事,但……」
「這話不是近來說的,很早以前便說了,當時皇上御極未久,聖學繁多,每每天不亮便要開始晨客。那一日正巧是我督學,聖上怕是還有些許起床氣,對我和侍君伴讀的高求真說『世人都說做皇帝好,誰知做皇帝連何時起床都做不得主!』」
王錫爵面色一僵,心道:這起床氣可不小,而且這話叫臣子如何作答?
申時行也頓了一頓,苦笑道:「不瞞元馭兄,當時我也有些發愣,不知該是訓誡好,還是勸諫好。倒是高求真,雖然當時只有十一二歲,且每日比聖上還要早起一個時辰左右才能趕到宮中伴讀,卻毫無怨言,立刻肅然說出了上面那句話。」
王錫爵悚然動容,嚴肅地道:「多聞此子早慧,卻未曾料到竟能早慧至此。他若是近年說出這些話,我倒也還能理解,可他十一二歲便有這般領悟,這……就有些過於驚人了。」
「時人總將他與楊升庵做比較,甚至高文正當年也曾為此自得,以為侄兒能與楊升庵相提並論乃是莫大榮耀。殊不知我早已知曉,高求真比楊升庵厲害何啻十倍!
楊升庵之早慧不過文才了得,高求真卻何止於文才?此子除了不能陣前斗將,幾乎無所不通,智計百出、心思深沉,垂髫之年便玩弄馮保等人於股掌之中。這般人物,卻總為自詡聰明者所輕,其敗豈能無因?」
申時行說到這裡,忍不住長嘆一聲:「他若真是我門下弟子,那該有多好。」
王錫爵默然片刻,忽然醒悟申時行這話除了字面上的意思之外,還有點醒自己之意,想是擔心自己也輕視了高務實。
他連忙道:「前車之覆後車之鑑,錫爵此次回京,對高求真的重視也有不夠,以至於如今陷入兩難之境。元輔今日之警示正如當頭棒喝,錫爵必當謹記。」
「元馭兄,你我之間就不必說這樣的話了。」申時行微微搖頭,端起參茶飲下一大口,又道:「高求真便有天縱之才,如今也是你我對手,我說這些話也不是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是,我與他畢竟打交道更多一些,有些了解也屬應當,非是怪你什麼,你不要誤會。」
「錫爵豈敢。」王錫爵忙拱了拱手,道:「今日外頭有不少人論及皇上下午那道口諭,說是……」
「這些說法我已知曉。」申時行擺手制止王錫爵複述,皺著眉頭道:「但知道這些又有何益,難道你我不知丁亥京察因何而起?知道緣由並不甚難,難的是如何應對。」
申時行加重語氣,強調道:「以丁亥京察轉移百官對正國本的呼聲,這一點從京察提出之時你我便心知肚明。可這是一出陽謀,名正言順,難道我們可以不加應對麼?既然是要應對的,那就必然『中計』,如之奈何?」
王錫爵一時無言以對。他在蘇州時,總覺得申時行面對高務實有些畏首畏尾,別說占高務實的便宜了,能不吃虧,甚至能不吃大虧就算難得,是以王錫爵當時老覺得申時行能力有所欠缺,對不住當初那頂狀元郎的帽子。
誰知道他王錫爵自己來京之後,意氣風發了不到半個月,就落入高務實套中,被人牽著鼻子走。甚至如今還半隻腳踏進泥濘之中,要不是申時行的提醒,搞不好這次還得被海瑞抹一臉稀泥,聲名盡毀。
看來不是申時行能力不足,委實是高務實這小子過於陰毒,滿肚子壞水,沾都不能沾一點,否則必遭毒害。申時行是深知此子厲害,故而寧可小心無大錯,也不肯行任何冒險之舉,這才總讓高務實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占些便宜。
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心學派底子雖厚,但現在實學派在北方已經逐漸成為主流,對南方諸省也開始了滲透。
如果心學派方面始終如此被動,任由高務實今天割一刀、明天切塊肉,再牢固的牆角也會有被挖倒的一天。
何況如今反對心學的還不止是實學派,例如顧憲成那廝,本非實學派出身,罵起心學來卻比實學派還狠毒得多,簡直句句誅心,尤為可恨。
這些人都和心學不對付,特別是顧憲成的出現,還意味著南方心學大本營內部出現了問題,出現了動搖——顧憲成可是常州府無錫縣人,實在是出身心學鼎盛之地的人了,竟然也是如此,可見形勢之嚴峻。
在這般局面之下,倘若申時行與自己聯手都還壓制不住高務實,那麼將來自己二人不在,誰還能壓製得了他?可別忘了,高務實年僅二十五六歲,便已經是部堂高官,掌握大明財政大權的重臣了。再過幾年的察哈爾決戰如果他又獲勝,誰也阻止不了他入閣輔政。
三十歲,絕大多數學霸們也只是剛剛名登金榜,初步踏入仕途而已,高務實卻極有可能在那時便成為閣老,這其中的分量和影響,誰敢言輕?而當他成為首輔,其內閣之中的其他人,誰又熬得過他?萬一沒有什麼意外,他的聖眷又如今日一般穩固,這豈不是要秉政數十年的徵兆!
到那時,心學可就真是大勢去矣,恐怕再無翻身之日。
想到此處,王錫爵不自覺的看了看申時行浮腫的雙眼,忽然能理解面前這位一邊被稱之為八面玲瓏,又一邊被認為不夠強硬的首輔來了。
有高務實這樣一位具備各種優勢的對手在,申元輔肩上的擔子之重,不到一定的地位哪能理解!在家坐而論道容易,有本事去和高務實放對試試看?
真當高務實幾乎從未人前發火就是他好相與?
膚淺!
人家那是根本犯不著沖誰發火,揮揮手就能滅了對象,他有必要發你的火?更不要說,這些在背後編排申元輔不夠強硬的人,真要是讓他們站在高務實面前,恐怕連腰杆都站不直呢。
「元輔辛苦了。」王錫爵慨然一嘆,真心實意卻又頗為落寞地道:「南察之事,我已致函各員,敦促他們偃旗息鼓。請元輔不必操心南京局勢,一力保住李成梁,保住我心學一脈在九邊諸鎮唯一的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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