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南察風波(廿五)詐

  麻承勛期待高務實刮目相看是可以理解的,雖然外人一開口就是「麻家將」,但大夥都知道這麻家將的核心始終還是麻貴。即便麻錦還在任的時候,麻家將號稱「兄弟兩總兵」,可實際上高務實還是更樂意用麻貴,只要是在宣大方向用兵,高司徒必將麻貴帶在身邊即是明證。

  麻錦是麻貴的長兄,其後還有二兄麻富,而麻貴為老三,是大同參將麻祿的三子,也是幼子。麻承勛則是麻錦之子,比三叔麻貴小不了多少。

  輩分這東西中國自古以來都很講究,資歷也是一樣,麻承勛不敢與麻貴相比,但他很在意麻貴之子麻承宣等也開始進入軍中,將之視為同宗的競爭者。

  同宗,意味著他們的大利益是一致的;競爭者,意味著他們之間也有比較,要爭個高低輕重。

  按照此時的慣例,麻錦一支才是麻家的嫡長支,也即家主。但麻錦去世之後,由於麻家主要靠麻貴這張牌面撐起門第,也要靠他維持麻家將在高司徒心目中的地位,是以逐漸有大小宗不分的情況。

  雖然麻貴本人對兩位兄長留下的侄子們都很照顧,他們對麻貴也很尊敬,但這改變不了麻承勛想要「重鑄主家輝煌」的心態,他還是想要多立功勳,得到高司徒的重視。

  獨領騎兵追襲圖們、布日哈圖此戰主力,在麻承勛看來便是一次絕佳的機會。雖然曹簠的命令說得很清楚,麻承勛這次的主要任務只是干擾布日哈圖的「計劃」,不管布日哈圖想幹什麼,麻承勛都只需要負責破壞掉就好。

  這樣的任務,潛台詞就是跟緊、騷擾,明顯是作為游騎使用,麻承勛當然很清楚。不過正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等他領兵獨走了之後,敵情百變之下如何決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麻承勛動作很快,立刻開始回返。在這段並不算遠的距離上,麻承勛將騎兵分為兩部分,西側靠近葉赫河的是明軍騎兵,包括他自己所部和曹簠交給他的部分;東側靠近森林的則是葉赫兩貝勒的八千騎兵,他們負責關注森林裡的動向。

  麻承勛知道,蒙古人要真是藏在森林裡,隱蔽固然是隱蔽了,但他們的速度也就快不了,只要自己全力回師東城,勢必能後發先至,搶在蒙古人之前在東城外嚴陣以待。

  森林之中,圖們大汗的鼻子中不斷呼出白氣,可笑的是只有一邊有,另一邊可能鼻塞了,氣息若有似無。

  「去他娘的,林子裡怎麼比草原上還冷?」圖們大汗沒好氣用力通了通氣,但於事無補,他不由得恨恨地罵了一句。

  布日哈圖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的皮裘墊子上,手裡居然還拿著一本書在看,口中則輕笑著回了一句:「大汗不必心急,曹簠必定會讓麻承勛回師東城的,咱們只要再等等,就能出山了。林中濕氣重,易傷寒,眼下不便生火,大汗不如再披一層狐裘?」

  「不披了,再披一層刀都舞不圓了。」圖們擺了擺手,也坐了下來,偏頭朝布日哈圖問道:「本汗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曹簠一定會把麻承勛給打發回東城呢?咱們手頭的火藥不夠炸城了不說,這天寒地凍的,挖地道也麻煩得很。西城現在只剩幾百人,他曹簠只要過了河,指不定就一鼓而下,這時候他把麻承勛派回去?」

  布日哈圖見圖們真心求問,便放下書,答道:「大汗,你說的這些,咱們知道,曹簠可不知道。他既不知道咱們有多少火藥,也不知道咱們是不是鐵了心要猛挖地道炸城,更不知道咱們在西城只留下數百人看守。

  他什麼都不知道,而明軍又是極少見的在冬天出塞作戰,此時此刻他的戰略意圖無論是什麼,奪回西城也好,擊敗我軍也罷,都必然堅持先求穩、再求勝。

  既要求穩,則東城必不容有失,否則明軍就變成了無根漂萍,葉赫部也會離心離德。但此時他也不可能全軍回師,那便只能讓麻承勛回去看看。在曹簠看來,無論我軍此行是要做什麼,麻承勛都足夠給我們造成麻煩,讓我們做不成任何事,而這對於曹簠而言已然足夠。」

  圖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但又問道:「那你怎麼知道麻承勛這一去不會很快回來,足夠咱們在河邊干一場?本汗的意思是說,兩地相距不過二十餘里,這點時間麻承勛要是不惜馬力的話,就算跑個來回也要不了多久啊?」

  布日哈圖笑道:「曹簠與麻承勛年歲不同,所處地位和局面也不同,是以他二人的想法也是完全不同的。

  對於曹簠而言,他是個老遼東,一輩子都在遼東打轉,而如今遼東有李成梁在,並沒有他被扶正為總兵的機會。如果他對遼東總兵的位置真有執念,唯一的機會其實不在於他能在戰功上力壓李成梁。唯有李成梁自己出了什麼事,而高務實在朝中力薦曹簠,他這才有總鎮一方的可能。

  既然他能不能成為總兵看的並不是戰功,那他作戰之時就一定會小心謹慎,不求戰勝,先求不敗。此時我要判斷他的舉動並不太難,只要把他往小心了想就是了。」

  圖們有些恍然,布日哈圖則頓了一頓又道:「麻承勛則不然,他年輕氣盛,在族中又是出身長房,可其在明廷的地位卻不如同輩的麻承恩。大汗,我派人了解過麻承恩與麻承勛的履歷,前者是麻富之子,後者是麻錦之子。麻錦、麻富為麻祿之長子、此子,皆麻貴之兄也。

  麻富早逝,昔日麻家『兄弟兩總兵』便是麻錦與麻貴,而鐵嶺李氏則有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兩總兵」,明人是以有『東李西麻』之說。可是當麻錦死後,麻承恩因為跟隨高務實連續作戰得功而異軍突起,被高務實舉薦為開原參將。

  他的好運這還不算完,高務實回任兵部之後沒多久,宣大那邊有老將王國勛因年老卸任,高務實又把麻承恩舉薦為宣府總兵……麻家又恢復了一門兩總兵的聲勢,可惜這和麻承勛無關,他只接任了麻承恩空出來的開原參將。

  明明大家能力相差仿佛,老大家的孩子卻混得不如老二家的孩子,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卻只是老二家的孩子多跟著高務實打了兩場仗……大汗,若換了你是麻承勛,你急不急著趕緊立功,在高務實高司徒面前證明一下自己的能耐不比自家兄弟差?」

  圖們這次是真的恍然大悟了,一拍大腿:「原來是這麼回事,本汗明白了。麻承勛現在的心思本汗清楚得很,這時候他就是一門心思想打仗,想立一個大大的功勞,最好還沒有旁人能夠和他分功。這種人打起仗來是很不要命的,不過腦子可能一根筋,很多時候會鑽進死胡同里出不來,比較好騙。」

  布日哈圖聞言大笑:「英雄所見略同,大汗,我猜曹簠一定會叮囑麻承勛緊緊跟著咱們的『大軍』,不管怎樣都不能放跑了。所以,這支『大軍』會……」

  「會帶著麻承勛繞圈子。」圖們把話接了過去,哈哈笑道:「好主意,布日哈圖,你真是長生天派來輔佐我的。」

  布日哈圖笑了笑,卻略微提醒道:「是佛祖的法旨。」

  「哦對,是佛祖,佛祖。」圖們一本正經地雙手合十,看起來很嚴肅的道。

  這次布日哈圖沒有多說,只是保持著笑容。圖們則馬上又問道:「不過,就算麻承勛走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可是……明軍這一次來的全是精銳,本汗擔心不好啃啊。」

  說到這裡,布日哈圖終於收斂了笑容,沉聲道:「不錯,大汗擔心得極是。自從高務實在漠南用了一次刺刀陣之後,明軍在後來的遼南之戰中對炒花、在西北之戰中對博碩克圖,其實都有使用此法。我曾派人多方了解,發覺此法對我軍而言的確頗為不利。」

  圖們有些惱火,又有些不明白,深深皺著眉頭:「我始終想不通,這刺刀陣到底是厲害在哪啊?炒花那一次失利,我幾乎是親眼所見,可我就納了悶了,你要說刺刀立在陣前可以讓戰馬不敢衝殺,但過去的長槍陣不也是這般?

  而且這辦法並非不能破,只要蒙住戰馬的眼睛就行了,上好的有經驗的戰馬根本不會因為眼睛被蒙住就不敢沖陣,它們完全信任自己背上的主人,這樣一來那刺刀陣不就破了嗎?為什麼炒花沒想到,博碩克圖也沒想到?」

  布日哈圖搖頭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炒花和博碩克圖兩人之所以失敗,說到底,首先還是不知道刺刀陣的威力。大汗也見過明軍的刺刀,那刺刀立在地上遠不如長矛手的加長長矛,看起來並不嚇人。可以意外的是,那明晃晃的刺刀卻能嚇住戰馬,因為戰馬知道那東西是要命的玩意兒,它們是會怕的。

  除此之外,我覺得明軍火器的加強則是另一個原因。明軍原先的三眼銃(北邊各鎮當時主要都是三眼銃)很少拿來做鳥銃用,都是到了很短的距離才會開火,所以戰馬也不怕那玩意兒,等到明軍開火,戰馬也來不及怕了,該沖的陣早就沖了進去。

  但現在的明軍開始全面棄用三眼銃,大多數明軍,尤其是精銳明軍早已換裝鳥銃。據我所知,這些鳥銃幾乎都是京華所出,不僅比三眼銃打得遠,比早前的鳥銃也打得遠,威力還特別大,擊中要害的話,幾乎是銃銃斃命。

  若只是如此,對於戰馬來說也談不上大問題,畢竟它們只要能夠沖開明軍防線,這刺刀陣也就破了。但麻煩在於這些新式鳥銃開火的時候聲音特別大,而且會放出明亮的火光,這對戰馬來說就要了命了……」

  這一條圖們一聽就明白,不僅戰馬,事實上幾乎任何動物對於巨響和火光都是天生畏懼的。明軍的火銃現在裝備又多,一齊開火的時候簡直氣焰吞天,戰馬能不受驚嗎?戰馬一旦受驚,馬上的騎士哪怕是蒙古健兒,能夠把自己穩在馬背上不落馬就很了不起了,還指望他們能順利完成沖陣?做夢呢。

  「那可怎生是好?」圖們聽完不僅擔憂起來:「你既然說曹簠必然事事小心,那即便現在麻承勛走了,渡河明軍這邊也一定會小心布置,咱們能順利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嗎?」

  布日哈圖知道,其實戰馬怕刺刀陣也好、怕火光也好,都可以用蒙眼解決,而對於巨響,也可以用塞耳解決。

  然而問題在於現在明軍的火槍發射聲音實在太大了,塞耳其實也塞不住,真要解決這個「麻煩」,除非提前把戰馬的耳朵刺聾——但蒙古人視戰馬為兄弟、夥伴,幾乎是他們的半條命,他們又哪裡捨得如此虐待戰馬?

  布日哈圖再厲害,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議刺聾戰馬的耳朵,因此也就沒法解決這個問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儘量用其他辦法來攤薄明軍的人數,形成以多打少的戰術優勢,繼而……硬拼!

  是的,一貫因為人口劣勢而不怎麼敢打硬仗的蒙古人,這一次必須要打一場硬仗了。

  布日哈圖知道,如果刺刀陣以步制騎的法子被明軍視為制勝法寶,現在或許還只有精銳之軍會這樣做,將來卻說不定所有的明軍都會效仿此法。屆時,蒙古對明軍的戰力優勢將完全不復存在。

  到那個時候,明軍只要是對蒙古開戰,那就是想怎麼打便怎麼打。蒙古騎兵機動力再強,也不可能靠繞圈把明軍繞死,繞到最後還是要短兵相接的,可只要一接戰,明軍就可以把自己變成刺蝟,蒙古人根本近不得身。

  那就完蛋了。

  所以,布日哈圖必須打掉明軍對刺刀陣寄予的厚望,讓他們懷疑刺刀陣所謂的以步制騎是不是真的有效。他相信,只要明軍或者說明廷方面有人懷疑,在實學派與心學派全面對抗的如今,心學派一定會和實學派唱反調,到時候這刺刀陣或許就沒法順利推行全軍了。

  「為今之計,只能等曹簠主力過河,而我軍集中力量,單破他留下斷後的刺刀陣。」布日哈圖目光中厲芒一閃,咬牙道:「不惜代價!」

  圖們聞之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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