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攪混水

  趁著夜色而走的鄭國泰行色匆匆,端著架子沒有送他出門的高務實卻已經面無表情地回到了後院。

  剛進後院,便看見劉馨帶著兩名侍女坐在可以欣賞什剎海風光的小涼亭里,旁邊驅蚊用的薰香繚繞漂浮,雅致的淡黃紙燈籠照射出溫和的光。

  許是看見了高務實進來,劉馨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很隨意地招了招手。

  這個舉動讓她身邊的兩名侍女有些意外,生怕惹得老爺不喜,誰知道高務實並無慍色,舉步便朝小涼亭來了。

  大概是因為有下人在場,劉馨主動起身相迎,微微一福,道:「司徒與鄭國舅談完了?」

  高務實道:「談完了。」

  劉馨伸手虛引:「司徒若不打算現在就寢,不如在此稍坐。如今既不像仲夏炎熱,也還沒到深秋,正是怡人之時,或許司徒賞一賞什剎海美景,也能忘卻一些政務煩惱。」

  高務實哂然一笑:「今夜尚是美景如畫,明日或許便是狂風驟雨了。」但說歸說,他還是毫不客氣地在涼亭里坐下了。然後鼻子輕輕一嗅,道:「薰香有些太濃了。」

  劉馨道:「時近中秋,蚊蟲所日無多,若薰香不濃一些,怕是驅趕不了,平白攪擾了雅興。」

  高務實忽然沉默了一下,才點頭道:「有道理。」

  劉馨美目一轉:「司徒似乎別有所感?」

  高務實忽然朝兩名侍女一擺手:「你們去那邊候著,帶上香爐。」兩名侍女乖覺得很,知道這是要談正事,一刻都不耽擱,捧走四個香爐的其中一個,去了約七八丈外的另一處迴廊下等候。

  她們一走,劉馨說話就不那麼文縐縐地了,笑了笑道:「怎麼著,那個鄭國舅給你帶了什麼麻煩事來?」

  高務實撇了撇嘴:「他哪有什麼主意?是那位皇貴妃娘娘想讓兒子當太子想得要入魔了,來問我想不想將來當個『尚父』玩玩。」

  劉馨詫異道:「尚父……就是董卓做過的那個?」

  高務實哂然一笑:「我就說這尚父不吉利吧,你看你一聽這個詞,就想到了董卓那廝。」

  劉馨卻皺眉道:「吉利不吉利先不說,我比較奇怪鄭皇貴妃怎麼就想得那麼遠……皇帝的身體很差嗎?」

  「不算差。」高務實道:「可能有點早期痛風,其他的問題應該還沒有。」

  「那這就奇怪了,你不覺得鄭皇貴妃給你這麼一個許諾根本沒有什麼意義嗎?」劉馨一攤手:「她兒子才一歲多,還不到兩歲,皇帝的身體又沒什麼大問題,這時候就算要拉攏你,也應該是封官許願什麼的才是。

  比如說,她可以許諾你,給皇帝大吹枕邊風,讓你儘早入閣;也可以許諾你,說會在皇帝那兒說申時行等人的壞話,讓你們實學派重新在內閣占據優勢,等等等等,哪一條不比許你一個尚父靠譜?

  這尚父本就有些不祥,如今又還遠著呢,假使需要二十年、三十年,她這許諾和沒說有何區別?你不覺得這裡頭有問題嗎?」

  高務實未置可否,只是問道:「你以為問題在哪?」

  劉馨道:「直覺告訴我,這話不像是鄭皇貴妃自己想說的。」

  「直覺?」高務實笑了笑,搖頭道:「我要是靠直覺做事,恐怕現在墳頭荒草都得有一人高了。」

  劉馨也搖頭,說道:「直覺並不只是單純的憑感覺,只是……怎麼說呢,算是針對特定的人來推理她的行事邏輯,但這個邏輯並不是很大眾,所以說服力可能不夠,但我自己卻十分堅信……這就被稱之為直覺。」

  高務實哈哈一笑,問道:「那好吧,你的『特定推理』是怎麼回事?不妨說來聽聽。」

  劉馨明顯感覺到高務實不太相信她的話,但也不生氣,只是解釋道:「道理很簡單,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問你一句:你覺得鄭皇貴妃對皇帝……是真愛嗎?」

  高務實面露異色:「真難得聽見你問出這麼……這麼……女性化的問題。」

  劉馨白了他一眼:「回答問題。」

  高務實摸著下巴思索片刻,點頭道:「我認為應該是。」

  「理由呢?」劉馨問道。

  高務實道:「皇上聰明得很,並不是什麼笨蛋,更不可能是什麼舔狗。在這麼一個聰明人眼皮子底下隱瞞自己的真實情感,哪怕演技再好,也只能瞞過一時,不可能瞞過一世。

  按照原先的歷史來看,因為王皇后先薨了,皇帝到臨死之前還在照顧著鄭皇貴妃,甚至希望用遺旨一般的手段來封她為後(註:朱翊鈞當時陡然病重,病中下旨立鄭皇貴妃為後,合理推測他是自覺大限已至,這道旨意會變成遺旨,朱常洛必不敢違背。),可見皇帝至死都把她當做真愛……我想你應該同意一個觀點:以皇帝的身份,他不至於會對一個居心叵測的女人這麼好。」

  「沒錯,我同意。我還想起一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劉馨思索了一下,道:「大概意思是說,當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四十多歲,年老色衰之後還能夠拒絕後宮三千佳麗的誘惑,原因只有一個:他愛這個女人!」

  高務實笑了笑:「有道理。」然後問道:「那麼你的推論是?」

  劉馨一攤手:「既然他們真心相愛,你覺得鄭皇貴妃會提出讓你將來做『尚父』嗎?要知道,你做這個尚父的前提是皇帝已經駕崩了,而太子或者說新君,則要把你當做父親一樣尊敬……這話,從她口裡說出來合理嗎?」

  高務實的臉色立刻嚴肅了下來,笑容收斂得乾乾淨淨,沉默半晌,問道:「你是說……這話原是從皇上口中而出的。」

  劉馨點了點頭:「我覺得只有皇帝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並且堅持讓鄭皇貴妃這樣和你說,她才敢這麼做,否則……一來在感情上說不過去,二來對她而言也太危險了一些。你肯定知道這事如果被皇帝發現,對鄭皇貴妃而言後果有多嚴重。」

  高務實沉默了一會兒,嘆道:「皇上對我有了疑心?」

  「這倒不好說。」劉馨搖了搖頭:「你為什麼這麼悲觀?」

  「我這叫悲觀?」高務實皺著眉頭:「這難道不是最合情合理的反向推論?」

  「不是,我看不是。」劉馨也皺起眉頭來,仔細看了看高務實,道:「我看你是常年身處陰謀詭計之中,已經習慣於把什麼事都先往壞處想,所以才會這麼覺得。」

  高務實未置可否,只是反問道:「那你又是怎麼看的?」

  「說實話,我覺得皇帝也是想得太遠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在他心裡,你是一個很好的託孤對象。」劉馨蹙眉道:「甚至,我還覺得他對你的信任特別重,以至於……可能真有在自己駕崩之後讓他最心愛的兒子拜你為尚父的意思。當然了,這也是為他的愛子爭取你全力支持的一種手段。」

  高務實沒說話,劉馨則在頓了一頓之後又忍不住補充:「但不管怎麼說,哪怕就是『手段』,其本意也是善意的。」

  高務實想了想,才道:「照你這麼說,皇上還真是想得有點太遠了。」然後不等劉馨答話,又繼續道:「但我還是覺得,你這麼看待一個皇帝……有些天真。」

  劉馨聳了聳肩:「可能吧,畢竟我又沒當過皇帝,甚至都沒當過一把手,他的心態究竟如何,我也不敢說能猜得很準。反倒是你,都說你是皇帝的第一信臣,你倆又是髮小同窗,想必你對他的了解應該足夠深刻了,你真的就覺得他是對你起了疑心?」

  高務實搖頭道:「你之前說得沒錯,我可能是太習慣於把一個人先從壞處著想了。經過你剛才的提醒,現在我有了不同的看法。」

  「可以說說看嗎?」

  「可以。」高務實道:「你知不知道對於皇帝來說,有一個和普通人可能不太一樣的行為習慣?」

  「不知道。」劉馨果斷搖頭:「哪方面的行為習慣?」

  高務實淡淡地道:「朕可以給,但你不能搶。」

  劉馨聽得一怔,但馬上若有所思起來,過了片刻,有些恍然地道:「哦,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說,這關於將來讓你做尚父的話的確很有可能是皇帝的意思,而且他也可能確有此意。只不過呢,這話同時也是在考驗你,看看你是不是對這件事很上心……」

  「大致便是如此。」高務實嘆了口氣:「皇帝這工作不好干啊,一邊真心實意地想用我,一邊又要記得自己的責任,下意識地擔心我有沒有別的企圖。」

  「要不說孤家寡人呢?」劉馨明白過來了,笑了笑道:「你今天的回答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我的回答自然是滴水不漏的。」高務實在她面前倒不謙虛,簡單的把和鄭國泰之間的對話複述了一遍,然後道:「不過我給鄭國泰出的主意……現在回想起來,就不知道皇上會不會理解岔了。」

  劉馨好奇道:「你出了什麼主意給他?」

  「我學了王錫爵一手: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高務實聳了聳肩:「我讓鄭國泰想辦法轉告鄭皇貴妃,提醒皇帝一件大事:今年的京察因為早前西北之亂而耽擱,而現在該是把這件事趕緊提出來操辦的時候了。」

  劉馨愣了一愣,恍然道:「我都忘了今年是京察之年!」然後目光大亮:「這一手玩得漂亮啊!京察這樣的大事一旦開始動起來,朝廷百官哪裡還有精力在意其他事,不都得先考慮把自己的帽子戴穩了麼?這樣一來,王錫爵費心費力造起來的勢,就被你化解於無形了!」

  高務實倒沒她那麼樂觀,搖頭道:「化解於無形這個說法有些過了,國本之爭這樣的事,只要皇帝一日沒有確定下來,甚至說只要一日沒有徹底定論並操辦完成,朝臣就不會真正放手。哪怕是京察,也只能把這事往後推一推,或許是兩三個月,或許是半年一年,但永遠只是『稍候』,而不會是放棄。」

  劉馨美目一轉:「你是要利用這段時間來布置什麼?哦,對了,為什麼這拖延的時間既有可能是兩三個月,又有可能長達半年甚至一年?」

  高務實沒有解釋他是不是要布置什麼,而只是解釋了後一個問題:「京察如果只是按例進行,主導京察的一派沒有什麼過激動作,那麼等京察結束,這事也就過去了,而京察一般而言也就是兩三個月差不多就要完事。」

  「什麼叫過激動作?如果有過激動作呢?」劉馨問道。

  「過激動作嘛,就是借京察之機,把對方的人打倒很多。」高務實一攤手:「對方也不是吃素的啊,自然要群起反抗。這樣一來要扯皮的事可就多了,造成的影響也不好估計。至於時間嘛……自然就會拖很久。」

  「讓我猜猜……京察這件事的主導權,是你們實學派掌握著的?」劉馨問道。

  高務實撇撇嘴:「京察嘛,一般都是由吏部和都察院聯合主導,另外六科也多半會參與其中。」

  劉馨一臉恍然,想了想,又忽然睜大眼睛:「等一下,我有個問題……沈鯉調任左都御史這件事,是不是你也在其中用過力?」

  高務實斷然否認:「這件事與我無關,是皇帝自己的宸斷。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不是那麼回事,我此前並沒有打算借京察之機搞事。剛才給鄭國泰的建議,只是臨時想到的拖延之策,並沒有什麼預謀。」

  劉馨聽完,臉色看起來居然「略有失望」,微微嘆息:「我還以為什麼事都是你預先埋伏好的呢。」

  「我又不是神仙,哪有這樣的本事?不說別的,就說王錫爵起復回京沒有按照我預先的設想跳進謗君案一事,就已經超出了我的預計。」高務實癟了癟嘴:「不過無所謂,他的手段雖然高明,但我也不算差,而且真要說起來,我手裡的牌終歸還是比他要多一點,這場仗還是我贏面更大。」

  劉馨笑了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對了,我記得沈鯉這次沒來拜訪你,他會按照你的希望行事嗎?」

  高務實神秘一笑:「這件事雖然他需要掛帥,但我並沒有打算讓我們實學派的人衝鋒在前。」

  「是嗎?那你打算……」

  「現在不能說,說了就沒意思了。」高務實嘿嘿一笑:「王錫爵想把朝臣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國本之爭上去,我豈能讓他如願?我不僅要把水攪渾,還要在保障自己人不牽涉太深的前提下達成這一目的,你就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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