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變生肘腋

  位於洞里薩湖東南側湖口不遠的柬埔寨西北要害磅清揚城,這幾日再次提高了警惕,城東的洞里薩河河面上也有越來越多的小型快船不時巡邏,防備從西北順流直下的暹羅明軍。→

  這些快船的形制有些像大明水師的鷹船,兩頭尖翹,不辨首尾,進退如飛,機動性強。這些船的船身四周用茅竹密釘以掩護,竹間留著銃眼。在大明水師的使用中,通常是沖入敵陣,與沙船配合使用。

  不過柬埔寨軍仿製明軍船隻的時候可能有些欠考慮,連銃眼也一併照抄過來,而他們實際上根本沒有幾支火銃可用,即便有也不會用在這種巡邏的仿製鷹船上,何況這些鷹船還是濃縮版,比大明水師中本來就作為小船存在的鷹船更小了一號。

  磅清揚守將木薩利對此不聞不問,倒不是他不知道這些船不經用,而是即便知道也沒有意義。金邊王朝就是個守著金山要飯的王國,明明坐擁湄公河三角洲這樣的好地方,但除了糧食不缺之外,幾乎什麼都缺。

  造船這種事實在太難為他們了,就算照抄明軍水師的小型戰船都不容易,這些濃縮版的鷹船雖然肯定不足以和暹羅的明軍水師對戰,但如果只做偵察船,湊合湊合倒也還能使喚一二。

  現在木薩利最想知道的事,是明軍到底會從水路來,還是從陸路來。

  如果從水路來,那不必說,肯定是直接走洞里薩湖,沿湖而入洞里薩河,然後不到一天就能順流直下抵達磅清揚。

  這洞里薩湖是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長一千里,寬兩百餘里,在柬埔寨國內的地位比大明的洞庭湖、鄱陽湖還重要,號稱生命之湖。

  不過,自從一百五十年前吳哥王朝被暹羅擊敗而逃至金邊,建立金邊王朝之後,洞里薩湖就基本全部失陷在了暹羅人手中,柬埔寨人只能緊守洞里薩湖的東南湖口磅清揚,勉力苟延殘喘罷了。

  早在吳哥叛軍還沒有被黃芷汀、劉馨消滅之時,洞里薩湖中就有暹羅人的水師,這支水師的存在也是磅清揚始終只能保持守勢而不敢西望的原因之一。

  因為柬埔寨人的水師完全拿不出手,一旦陸師從磅清揚出征,不管是去打什麼地方,只要暹羅軍隊乘坐水師戰船順流而下,就能直接進攻磅清揚。

  後方戰略樞紐都要不保了,前線還打什麼打?柬埔寨人又不是兩百多年前的蒙古人,可以無後勤遠征萬里之外,他們如果要出征暹羅,首先第一步就是必須保住磅清揚。

  這也是木薩利之前和吳哥叛軍做出那個約定的原因——木薩利必須確保那支水師不會威脅磅清揚之後,才敢考慮出兵和吳哥叛軍聯手作戰。

  簡單地說,柬埔寨如果丟了磅清揚,將比大明丟了宣府、大同還要危險。

  而今天,木薩利突然緊張地再次加強防備,正是由於最新的情報傳來了。

  兩天前的情報剛剛送到他手中,上面說吳哥的明軍一改前段時間的輕鬆,十分突然地進行了極其緊張的動員,所有士兵都被要求回到軍營,軍營外更是三步一崗,根本不可能再像前段時間那樣抵近偵查。

  同時城中的官員也忙著調撥糧草和各種武備,好幾處倉儲都被臨時清點了一番,甚至還抓了一名吏員當場砍頭——據說是因為他負責的倉庫中出現了一些霉米。

  總之種種情況表明,吳哥明軍要有大動作了,他們甚至連城中的柬埔寨探子都懶得清查,所有文官武將都是一副馬上要緊急出兵的模樣。或許在他們看來,只要出兵夠快,探子也沒法把消息及時傳回柬埔寨,尤其是磅清揚。

  木薩利對此當然很緊張,馬上進行了戰爭動員和準備。不過話說回來,他的緊張和吉塔一世還是很有區別的。

  這個區別首先是君臣有別,但這一點不必多說。第二個區別則在於木薩利的血統——他姓木。

  這個「木」不是音譯,它真的是個漢姓。

  柬埔寨國內是很早就有漢姓存在的,其來源有兩種,一是直接從「中國」而來,另一種則是從安南而來。但不管是哪一種,都表示他家的祖上是漢人,或者至少說是有漢人血統。

  柬埔寨的人名體系比較複雜,本地的高棉人比較流行以父名為姓,而漢人血統的人,乃至於祖上和漢人通婚過的高棉人,後代則大多遵從漢人的姓名原則,永遠追隨父姓。

  木薩利的「木」就是這一種,而他的名則是高棉人常見的名字之一。

  作為柬埔寨金邊王朝的高層將領,他是知道安南這幾年變化之大的,尤其是安南的「歸化戶籍制」,更是他關注的重點。

  漢人的父系文化傳統或許對他還是很有影響,他一直以體內的漢人血脈為榮,在得知安南的「歸化戶籍制」之後還曾洋洋得意地對左右親信說:「倘天朝混一南疆,我即漢人也。→」

  不過,他到底是金邊王朝之臣,就算天朝要「混一南疆」,他也沒有打算直接舉手投降——再說就算要投降,也得先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和重要性才能降啊,一仗沒打就降,人家天朝能重視?所以對於磅清揚的防務,他還是很重視的。

  眼下偵查了許久,洞里薩湖方面都沒有傳來消息,木薩利認為吳哥明軍大概率應該是不打算走水路來了。

  不走水路走陸路,那就有兩種可能——要麼從洞里薩湖以東而來,要麼從洞里薩湖以西而來(註:洞里薩湖有點像個拉得細長的葫蘆,具體吳哥和磅清揚的位置,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搜個地圖看,比較直觀。)。

  但木薩利認為,雖然從洞里薩湖以東而來會比較近,但明軍多半不會這樣選擇,因為那樣的話,明軍要進攻磅清揚還得先攻過洞里薩河——這年頭渡河作戰從來都是危險的代名詞,在中國如此,在南疆當然也如此。

  那麼明軍最大的可能就是從洞里薩湖以西繞行,極有可能會在菩薩(這是個地名)修整一下,然後直奔磅清揚而來。

  木薩利算了算時間,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明軍最早明日下午,最晚三日之後,就將抵達磅清揚。

  留給他的準備時間已經不多了。

  世代從軍,鎮守磅清揚已經七年的他,此刻精神居然莫名振奮:名揚天下在此一舉!

  不求徹底擊敗明軍,只要把這支曾經擊敗金樓白象王的明軍抵擋在磅清揚城外,他木薩利就是柬埔寨第一名將!

  如果這場戰爭最終能以平局收場,那麼將來他回金邊的時候,國王陛下一定會率領文武百官郊迎於金邊城外。

  想想真是讓人心潮澎湃呢。

  可惜,美好的思緒總會被人打斷,一名官員帶著一群小吏匆匆跑了過來,手裡拿著金燦燦的書卷。

  但木薩利馬上回過神來,那不是書卷,因為那位官員已經高舉「書卷」大聲道:「有詔!」

  木薩利連忙從白虎節堂的上首下來,在下方跪拜,口稱:「臣木薩利恭聆聖諭。」

  「詔諭駐磅清揚西北總大將木薩利:安南背信棄義,其屯於占城之明軍五萬餘人突啟兵釁,今已攻陷普利安哥,正往金邊疾進。社稷之危已近,君上之急尤切,朕以卿世代忠良,豈由坐視不理?著木薩利即刻領兵回援金邊,護衛朕側。欽此。」

  木薩利聽完早已大驚失色,但緊接著卻又目瞪口呆,半晌沒有反應。

  那官員急得大喊:「總大將!木將軍!你要抗旨不接嗎?」

  木薩利這才被驚醒過來,連忙伸手把詔書接了,但沒有按例謝恩,甚至一句多話都沒說,直接站了起來,緊張地道:「巴林安列,明軍五萬從安南而來,一舉攻下了普利安哥?這消息確實嗎?」

  被他稱之為巴林安列的官員滿頭大汗,喘了幾口粗氣,艱難地道:「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聖使到磅清揚的時候累得不行,連傳旨都堅持不了,當時見了我就昏過去了。不過我估計消息只怕是真的,至少普利安哥肯定是丟了,要不然國王陛下也不會如此急切——你看這聖旨寫得像什麼樣,一看就是臨時寫了直接發過來的……」

  木薩利趕緊打開聖旨看了一眼,果然不像話——不僅潦草,甚至還有兩處被御筆塗改成一片墨跡黑塊的地方。這玩意平時只怕連草稿都算不得,現在居然就這麼堂而皇之地用了寶,發給他來了。

  這得是急成什麼樣了!

  木薩利倒抽一口涼氣,眼珠轉了轉,遲疑道:「可是巴林安列,我磅清揚地位緊要,而且吳哥明軍此時恐怕已經出兵到了半路,我若此時領軍回援金邊,只怕……」

  巴林安列嘆了口氣,一臉無奈道:「誰說不是呢?可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磅清揚地位再怎麼緊要,還能緊要得過金邊?」

  木薩利剛要說話,巴林安列卻擺手制止了他,又道:「更何況,以敵軍威脅之大小而論,磅清揚當面之敵人數並不算多,因為此前根據我們的偵查,吳哥明軍一共也只有一萬八千餘眾,即便加上水師,這個數目也肯定不會超過三萬。

  而攻下普利安哥的明軍,那可是五萬大軍啊!木將軍你說,如果你不帶兵回援,就憑金邊那不到兩萬人,能夠擋得住五萬明軍的雷霆一擊嗎?」

  木薩利心道:要真是五萬明軍,那「雷霆一擊」當然是擋不住的——金樓白象王十五萬大軍也沒擋住那位南疆花木蘭的不到三萬明軍呢,何況是咱們?可問題是,要真是五萬明軍衝著金邊去了,我回援不回援又能有多大區別?

  他一臉愁苦地道:「眼下西北一帶兵力雖然還算充裕,但磅清揚城內也只有不到四萬兵力,除開留下守城的必要兵力之外,即使我願立刻領兵勤王,這兵力……只怕也遠遠不夠在五萬明軍之下保陛下之萬全啊。」

  「那也不能不救。」巴林安列搖頭道:「詔書寫得是糟了點,但詔書就是詔書,這勤王總不能不去。只是……領兵多少,咱們恐怕還需要商議一番。」

  木薩利忽然心有所感,不動聲色地問道:「總督閣下的意思是?」

  「我以為木將軍之前說得有理,磅清揚地位要緊,乃是金邊門戶,即便眼下金邊東南有警,但也不能把磅清揚給放棄了。畢竟,只要磅清揚在,至少西北明軍就不能去金邊與東南明軍會合,圍攻金邊。因此我以為,磅清揚這邊還是需要有重兵壓陣的。」

  木薩利微微眯起眼睛,微笑道:「那麼,我領兵多少回援金邊呢?」

  巴林安列道:「我看,就五……呃,一萬吧。」他說完又連忙解釋道:「木將軍乃是我軍樑柱,只要你領兵回援金邊,金邊守軍必然士氣大振,以一當十,力克明軍於國門之下!屆時將軍以微弱兵力擊敗強敵,自然更是我朝首屈一指的名臣良將,流芳百世不在話下……」

  木薩利呵呵一笑:「然後,總督閣下便以這西北三四萬大軍為憑,獻磅清揚於大明,博一個高官厚祿,甚至世襲罔替,是嗎?」

  巴林安列一臉震驚,甚至下意識退後兩步,驚怒交加地指著木薩利:「木將軍,你在說什麼鬼話?我巴林安列是那種不忠不義之人嗎!」

  木薩利半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巴林安列一番,施施然道:「這個麼……我原本也以為不是的,不過現在看來卻不一定了。」

  巴林安列眼珠一轉,臉色怒容更盛:「木薩利,我看你是想藉機殺我滅口,然後行你方才欲加於我身之罪行吧?你莫要忘了,你雖是西北總大將,但這內城之中的守軍卻都是我的親兵,而你的親兵僅限於這座大將府中的五百人。木薩利,若是我有個三長兩短,不到一個時辰,你這大將府就是雞犬不留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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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這章是正常更新。明天、後天都有雙更,多的一章都是向盟主「單騎照碧心」的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