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有快步上前,拱手俯身就是一禮,口中道:「得見橫海公至此,守有方始心安矣。」
原來那對主僕不是別人,正是張鯨和其弟張勳假扮的。
張鯨此人,從長相上來說是「見面不如聞名」,不僅個頭瘦小,而且兩眼眼窩凹陷,看起來仿佛有些睡眠不足的模樣。
倒是他弟弟張勳看起來還算清秀,除了略矮一些之外,倒也算是個翩翩佳公子。此人的小名有些不上檯面,叫做張五老——顯然他在家裡行五。
張鯨是他二哥,他是老么。而「橫海公」說的自然是張鯨。
橫海,是張鯨五歲進宮,在內書房讀書後取的字。這字是他在宮裡的「乾爹」張宏給他取的,正合其名「鯨」的含義。
劉守有一臉恭維,但張鯨的臉色卻不大好,這位大太監從手裡遞出一張兩指寬的便箋給劉守有,口中嘆道:「今兒個為避風頭,下午去了南城的太清觀閒逛,順便就求了個簽,似乎不大吉祥。」
劉守有本來以為他是給自己看什麼內幕消息,誰知道說了這麼些話,不禁有些蹙眉,但他此刻自然得罪不得張鯨,只好接過便箋展開來看。
卻見那便箋上寫著四句詩:「平生不信野狐禪,無盡風雲一嘯間。霜雪驟來誰解得,流沙千里是雄關。」
劉守有眉頭皺得更緊,問道:「卻不知此簽何解?」
張鯨眉頭一挑:「咱家在內書房只讀了六年書,堪堪算是識字罷了,解不得這簽也算情有可原。但劉都督你卻是家學淵源,難道也看不出來此中含義?」
劉守有倒不生氣,反而自嘲地笑了一笑:「下官若是書讀得好,也不至於混跡錦衣了。」然後又道:「春深寒未盡,橫海公裡面請,咱們慢慢說。」
「也好。」張鯨也不客氣,說著便一馬當先朝正堂走去,張勳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後。
劉守有也進了正堂,與張鯨兄弟分賓主坐好,這才撿起剛才的話題道:「此簽前半闕兩句,說的似乎是虎,胸襟膽魄,氣吞萬里。奈何這兩句不過是先揚後抑的揚,並非重點,重點在於下半闕。霜雪驟來,這自然是有壞事發生無疑了,但簽中給的避禍之法,卻讓人看不明白……流沙千里是雄關?這不知是指的什麼。」
「解簽可是個手藝活,不是人人都能開解的,因為有時候未見得是全看字面意思。」張鯨擺了擺手,道:「觀里的孟真人說了,此簽本是下下籤,解曰:占身有厄,小人當道,官司難贏;占財有破,田桑不熟,雞犬遭瘟;占姻有難,災星正照,嫁娶非良……總之一句話,要諸事當心。」
劉守有聽了覺得喪氣,心中不喜,皺眉道:「這解厄之法,難道就僅止於小心二字?」
「那倒也不是。」張鯨擺手道:「真人還說了,天道有常,周行不殆,否極則自然泰來。因此下下籤雖然不妙,但也有絕處逢生、柳暗花明,最終反成上上籤的法子。」
劉守有心中一動,問道:「卻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張鯨搖了搖頭,道:「咱家當然也問了,可惜孟真人說,這簽是昔日長春子邱真人親自賜下的,但邱真人當時說『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因此只教了解簽,卻未教解厄,他也無從教我。」
劉守有心道:那你給我看這玩意兒有何用處?
不料張鯨繼續道:「話雖如此,孟真人還是稍稍提點了一下,說這解簽解厄,其實也要看人,對於不同的人,總會有不同的解法。」
劉守有便問道:「此言卻做何解?」
張鯨道:「你想啊,尋常百姓平日裡無非就是田間地頭、園中林下那點事,所謂諸事當心,一來是莫要大意傷了自己,二來莫要傷了別人,以免破財。但若是貴人,這簽就難解多了,或要當心行差步錯,或要當心小人陷害,或要當心飛來橫禍。但說到底,此簽中所言的危險雖然千變萬化,但解厄之法總在『千里流沙是雄關』這一句裡頭,他勸咱家回來之後好好琢磨這一句,究竟應在何處、何人,亦或何事之上。」
劉守有心中膩歪,暗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我找你來議事,你卻盡說這些神神叨叨的鬼話,難道你還要去玉門關外挖點沙子回來貢著,才覺得心裡踏實不成?
好在張鯨說完這茬,終於自己把話題給轉了回來,喝了一口剛剛送來的香茗,說道:「今個宮裡宮外發生的事,已經有小崽子們跟咱家說過了,劉都督想必也是為了這些事,才請咱家過來的吧?」
「橫海公法眼如炬,守有的確是為此請橫海公前來指點一二的。」
「咱家能指點什麼呀?」張鯨搖頭道:「咱家告訴你昨天那事兒,本來也不是要你搞得這麼滿城風雨,結果你二話不說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咱家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你應該知道,黃、陳二人先後掌管東廠多年,在宮裡的勢力也比咱家更大,現在把這事兒鬧開,他們能不去查?左右就是昨晚泄露的,查起來很難麼?
劉都督,若非咱家知道你的態度,單就你做的這件事,咱家就應該懷疑你的立場了。」
這個指責可不輕,劉守有趕緊解釋了一下,然後道:「下官現在就是想不明白一件事,按理說皇上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應該雷霆震怒才是,但眼下他卻依然溫旨挽留高務實。但若說他對高務實的寵信的確完全不可動搖,卻也有些疑點……為何還沒有『另旨嚴飭』黃兆隆呢?」
張鯨淡淡地道:「你知道你這件事做得最錯的地方在哪嗎?」
劉守有暗中皺眉,面子上卻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微微低頭道:「還請橫海公指點。」
張鯨輕哼一聲,搖頭道:「你知道皇爺對弟弟妹妹看顧得很,所以便以為讓皇爺相信高務實與四公主之間有何私情,皇爺便要震怒。因為這事兒在你看來,自然是四公主吃了虧,皇爺之所以『應該震怒』,就是這個原因。
但你有沒有想過,即便皇爺真以為他們二人之間有了私情,那又如何?難道四公主有跑去和皇爺哭訴,說高務實非禮她了?沒有。既然沒有,那說明四公主沒吃虧,說不定還樂在其中呢!這種局面之下……倘換了你是皇爺,你會跳出來搞個雷霆震怒,鬧得天下皆知嗎?」
劉守有愕然半晌,不可置信地道:「可這樣的醜聞……」
「我說劉都督,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連家醜不可外揚都不知道?」張鯨面露慍色:「咱家就這麼說吧,你要指望皇爺雷霆震怒,光是這樣,那遠遠不夠。」
劉守有雖然被罵,但張鯨這下半句卻讓他忘記挨罵的憤怒了,忙問道:「那該如何做?」
張鯨輕哼一聲,道:「皇爺對四公主釐降一事一直心有愧疚,他是不會在乎四公主和高務實之間是否確有私情的,就算真有,皇爺也一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跟他說他都會『不信』。
但有一種情況除外,那就是捉姦捉雙,當著外人的面給抓了個現行,讓皇爺沒法裝作不知道。只有這個時候,皇爺才會不得不『雷霆震怒』,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而這個交待,四公主會如何暫時不好說,但高務實麼……恐怕就多半難逃一死了。」
劉守有恍然大悟,連連讚嘆,但很快又愁眉苦臉起來,道:「橫海公誠然高見,只是這事兒卻不大好辦啊。想那四公主乃是孀居,平日裡除了慈慶宮、慈寧宮和坤寧宮之外,就只呆在自己的長春宮中讀書、禮佛、種菜,如此下官怎麼能生造一個捉姦捉雙的場景出來?」
張鯨搖了搖頭:「你問咱家,咱家問誰去?」
劉守有眉頭深皺,咬著嘴唇陷入思索。
而張鯨則又道:「不過嘛,咱家覺得這事兒你不必『生造』,只要密切注意就行了——很有可能成真。」
「成真?」劉守有愕然道:「橫海公是說……他們真會?」
「四公主早幾年就對高務實有意思了,這在宮裡又不是多隱秘的事,當初那次情詩事件,知道的人總有十幾二十個,雖然慈聖太后下過封口令,但你也知道,這宮裡除了死人,封口是何其艱難。」
張鯨繼續道:「而你這次弄的事情,咱家覺得恐怕也有意外的好處,那就是可能會讓四公主產生一種感覺,即皇爺寵她得很,不會管她的某些私事。」
劉守有心中一動,忙道:「橫海公是說四公主可能因此恃寵而驕,真的就……」
「她這個年紀的女子,正是春心蠢動的時刻……現在兩宮太后已然還政,若是皇爺也不去管她,她就是做個高陽,咱家也不會覺得有多意外。現在的問題是,高務實這廝看起來卻不是個貪念女色之人,而他又是外任,這次回京不過是個意料之外的事,若是他不上鉤,那反倒就麻煩了。」
這話劉守有當然明白,畢竟張鯨也好,他劉守有也罷,搞這些事情的動機又不是為了打倒永寧公主,他們的目標都是高務實,要是高務實不上鉤,他們自然也就白忙乎了。
永寧公主說到底,只是他們所發現的一個可以對付高務實的武器或者暗器罷了。
「橫海公所慮甚是。」劉守有點了點頭,試探著道:「那咱們是否要從中推動一二?」
「要是有這樣的機會,那固然應該,不過這種事,咱們能從何下手?」張鯨摸了摸一根鬍子都沒有的下巴:「而且你不要忘了咱家剛才說的,得找個讓皇爺瞞不住的機會才行。這事兒只要發生在宮裡,哪怕就是有宮女內侍做了見證也沒用,逼急了的話,你難道以為皇爺不敢殺人?
只有在宮外出了事,咱們才有機會把事情鬧大,鬧得皇爺沒法壓下去——殺幾個宮女內侍來封口,對皇爺來說很容易,但要想隨隨便便殺幾個文官什麼的,這可就難多了。」
劉守有點了點頭,又似自言自語,又似說給張鯨聽:「也就是說,得讓公主從宮裡出來,然後去和高務實幽會,咱們再安排一番,最好是讓一群文官『碰巧』去撞破這場姦情,此事就成了鐵案,哪怕是皇上,也翻不過來了。」
「想法是這個想法,但這可不容易得很吶。」張鯨嘆道:「首先得讓四公主願意出宮,其次要讓高務實願意私下與四公主會面,最後還要讓他們二人真有些逾矩的舉動……否則要是你安排好了一幫子官員去撞破姦情,結果他們二人卻跟皇爺今天說的那樣『殿門大開,內侍均在,宮女隨奉,無有逾矩之處』了。那對高務實來說還不如撓痒痒,頂多四公主被皇爺假意訓斥幾句罷了,對咱們毫無意義。」
劉守有點了點頭,難自然是難,但他還是開始琢磨起可行性來。
誰知這時候張勳插了嘴,道:「二哥,劉都督,我瞧這事也沒那麼難。」
劉守有和張鯨都是一怔,同時朝張勳望去,張鯨道:「五老有什麼想法,不妨說來聽聽。」
張鯨既然這麼說了,劉守有自然也只好附和。
張勳便道:「二哥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四公主既然是早就對高務實有意思的,那今天皇上這態度就可能讓她覺得是一種默許。二哥,劉都督,你們也說高務實來京是個意外,那麼四公主也知道高務實此番來京未必能呆多久,如此一來,她會不會也想著抓緊時間跟高務實見面,以慰相思?」
劉守有眼前一亮,道:「著啊!四公主若是肯出宮,這事就成了一半了。」
張鯨當年也算近距離看著馮保是如何被高務實整倒台的,因此他對高務實明顯更加忌憚,聞言並沒有特別欣喜,而是問道:「勉強算是一半吧,可另一半怎麼弄呢?高務實是否願意在今天已經出了這麼大的事之後繼續與四公主私會?即便願意,或者說不便拒絕,可接下去更麻煩的是,如何讓他們真的發生些什麼,更別提咱們還要把『撞破姦情』的時間算得夠准……你有辦法讓高務實那麼謹慎的人做出那樣出格的事來?」
這一問,劉守有也忍不住點頭,高務實這廝的確很謹慎,而且從他過去的表現來看,他對女色並不多麼動心,指望他一時衝動就把四公主給辦了,這似乎不太靠譜。
誰知道張勳嘿嘿笑道:「高務實謹慎,四公主可未必謹慎,尤其是如果她身邊還有人拾掇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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