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秋陽高照,第一茬桂花飄落下來,人們抬頭低頭間,所見的天與地,都變得金燦燦的。

  秦方從碼頭迎到了坐著運河客船、自南直隸進京的石帳房。

  在京賃好鋪面之際,鄭海珠就與秦方交待清楚,會有南邊來的帳房。

  她告訴秦方,帳房大名石月蘭,乃自己當作大姐般的親眷。南邊幾處生意,商社也好,保險社也罷,都向石月蘭和她男人老唐報帳,便是自己嫡親的侄兒,支銀子,也得過唐、石夫婦的手。

  如今京城的鄭氏分號,已經開始接貨和尋找下家,繡品布匹、瓷器糧米的出入庫,秦方是對外的掌柜,但銀錢帳目,得由石大姐管著。

  秦方聽了鄭海珠的安排,哪敢不唯唯應喏。

  區區月余時間,他老秦從通縣碼頭邊削尖了腦袋掙點嘴皮子錢的牙人,鹹魚翻身,成了一位敕命夫人手下的得力幹將,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今日大早,秦方就親自趕車出京,將石月蘭和兩個小夥計接到鋪子裡。

  鄭海珠已等在前廳。

  「大哥和岱山那邊,都還好麼?」鄭海珠一面給石月蘭捧上一碗桂花藕粉,一面笑眯眯問道。

  「岱山一直太平著呢,今歲又添了四五條大船。顏當家更是好得很,他給咱來信,台灣北港的弗朗基商船,沒有敢不老實的。對了,顏當家第二個娃娃,也快落地了。」

  鄭海珠沉吟道:「古書吏長得不錯,也有二十幾了吧,北鎮撫司的差事也不磕磣,若說還想著考中進士再完婚,實在有些牽強。」

  石月蘭歡喜應承著,舀了藕粉來吃。

  鄭海珠回到商社邊上的宅院,李大牛和花二已經等著回話了。

  夫人有心了,後頭應不太可能縱著石帳房壓他老秦吧?

  鄭海珠抿抿嘴,再開腔時,正色了三分:「我既然披了講官的紅袍子,平日裡不好常在商社拋頭露面,便是得了空閒,也須帶著盧公子、張參將,去和臣工老爺們應酬應酬。商社的生意便交給你們。老秦,你看石帳房送的絲囊,繡得可精細?」

  李大牛道:「是咧,汪先生的手下也這麼說。」

  石月蘭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老唐作主就行。在島上的時候,我就不愛操心娃娃的事。夫人曉得的,我喜歡出來跑碼頭。」

  她先後給顏思齊和鄭海珠當差,清楚他們倆乃是一路脾氣,寬和地與手下人相處,但始終在意手下人是否明白頭領們真正想知道的訊息與進展。

  前陣,商社第一批圈絨帕子和棉布鞋襪到京時,鄭海珠就讓秦方去搜羅附近的賣婆資源了。

  秦方向鄭海珠表完態,也不忘向石月蘭放低姿態:「石大姐,我原是碼頭牙人,對賣婆那行當確實生疏,全靠大姐把關。」

  「啊?」一旁的花二眼睛瞪圓了些,「這麼巧,我們跟的那個鴻臚寺丞李可灼,也去過法華寺。」

  石月蘭於是直奔主題:「好叫夫人放心,老唐在松江,陪著守寬少爺接洽了魯王府那位曹宜賓,再與顧少爺、韓小姐碰面的。老唐親眼看著他們上的船,許小將軍也安置了二十來個水兵在船上。守寬少爺與他們講,船到顏當家的北港後,務必馬上來信報平安。」

  李大牛道:「巡捕營的崔文敬,和北鎮撫司那個書吏古清泉,一武一文,就是在營房值房和家宅之間往來,暫時沒什麼異樣。不過,我們打聽到,那古清泉不曾婚配,坊中有媒婆子想給他說親,他說老家有定親了的小娘子。」

  鄭海珠道:「這的確不算凡品,我們松江的畫繡,加上無錫的青竹雕刻,朱門大官和萬貫巨富家的女眷用來,也是不辱她們身份了。老秦,你明天就把這些時日篩選過的賣婆們,一個個叫過來,再讓石帳房過目。南邊商社用的賣婆,當初都是石帳房招募的,這些年沒什麼差池。所以這次她也掌掌眼,此一節過後,她主要就是管帳,不會太參與你身為掌柜的份內事。」

  「咱京中這商社,正經體面的生意事,有老秦和石大姐管著。你兩個,今後還是主要管哨探情報。說說吧,這幾天跟著汪先生的手下,查了些啥?」

  秦方忙擺出驚喜領情的神色,熱絡地接下。

  鄭海珠點頭:「那是自然。你才三十出頭,哪裡就至於窩回家裡帶孫子了?待一官從日本回南直隸,能接上老唐的活計了,讓老唐馬上來京里。京城是最大的碼頭,一個鋪面可不夠咱折騰。」

  聽石月蘭條縷清晰的一番稟報後,秦方心裡頭也感慨,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婦人,委實透著行走江湖的幹練之風,且顯然與東家私交甚厚。

  鄭海珠舒眉展顏。

  當世的大部分女子,尤其具有奢侈品消費力的家庭的女眷,仍處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常態,最愛打扮的年輕女性群體,無法時時自由地逛街購物,便主要靠同為女性的賣婆群體,帶上精美的貨物,進到後宅,讓女客們挑選。

  往占城鋪設寶石商社的副本,開局是否順利,她也的確非常關心。

  無論與顏思齊、毛文龍合夥做海貿,還是在朝廷的許可下賣火器和棉甲給遼東軍和閩海水師,無論給兗州魯府煤礦注入人力與技術因素、取得股份分紅,還是現下進入到文華殿做皇子講師、走頂層權力主體的結交路線,鄭海珠仍然沒有飄飄然到自以為拿穩了爽文女主劇本。

  但也不過只嘗兩三勺,就又放下了。

  鄭海珠瞥一眼秦方,忽地醒悟過來似地,笑道:「老秦接人累著了,站著做甚,一道坐下吃點心哪。」

  在這個充滿了機遇、但也充斥著變數的時空里,她還是得儘可能早地,在海外留一處退路。

  石月蘭亦從身邊包袱里,仔細地掏出一隻刺繡精美的絲囊,滿面親善地遞給秦方:「南邊的工匠手藝還能見人,給秦家嫂子打了一個銀鐲子,給咱侄子打了個小金鎖,秦掌柜笑納。」

  石帳房今日之前,不可能知曉他是光棍還是有妻兒的,這樣重的見面禮,定是鄭夫人事先吩咐過。

  秦方咧嘴道:「哪有什麼話說,市面上那些從宮裡頭留出來的,都不及這個。」

  強將手下無弱兵,要是個泛泛之輩,想必鄭夫人也不會挪到京中來。

  秦方忙道:「盡聽夫人安排。」

  又繼續道:「那個山西郎中,去了一趟崇文門大街東邊的法華寺。」

  「哦?喜事啊!不過終究趕不上你和老唐,月蘭,你家公子已經快說親事了吧?」

  鄭海珠與石月蘭說話時,秦方規規矩矩地垂著袖子,立在下首。

  ……

  鄭海珠盯著他們:「你倆剛才沒嘮過此事?」

  花二老實道:「方才我問大牛哥,大牛哥說,從前吳管事教情報員時,大伙兒探來的消息,吳管事必須是第一個曉得的。所以……」

  鄭海珠眼神溫和下來:「吳管事教得對,大牛也很好,規矩都記得。是,你們若不是同一路哨探,回來後在稟報我之前,不能互相串。法華寺……唔,明日我又要進文華殿講課,後日我去瞧瞧那個廟。」

  李大牛又道:「夫人讓我向汪先生手下打聽如何去山海關,他們說,若是能騎快馬,不換馬,約莫三天。若是趕車去,怎麼著也得快十天。」

  「唔,好,我知道了,我有事去找馬將軍,但沒有眼前這些事那麼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