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兒,你這一次回來宣府,可是下定了決心,要對張家口那幾家吃裡扒外的豪商下手了?」
宣鎮總兵楊國柱領著楊振和張臣二人,進到了總兵府二堂的暖閣里以後,隨即支走了所有親兵侍從,等到屋裡只剩下了他們三個,一開口就直奔楊振的來意。
楊國柱雖然有些方正愚忠,但是自小從軍,在戰場上殺伐多年,也在官場上混跡多年,豈會沒頭腦沒心機的人?
一旦打定了主意,聽從楊振之前的建議,決心從豪商巨賈手裡募捐助餉,並且嘗到了這個甜頭之後,他再看很多事,就多是從這個角度考慮問題了。
楊振受命之後,沒有出京師往東,沿原路返回遼東去,而是轉頭往西,來了宣府,其意何在,楊國柱自然要好好想想。
就在昨晚,楊振從京師到了懷來的消息,就被他的老部下之一陶宗儀送來了。
左思右想之下,楊國柱斷定,自己這個之前並不怎麼太親近的大侄子,這一回帶人前來宣府,絕不是探親那麼簡單。
他的妻女,早已死於戰亂之中,其岳丈一家也在崇禎十一年冬滿韃子大軍入寇京畿的戰事之中死難,宣府已經沒了他的家人,他來宣府探親,難道真是探自己?
再說了,這個大侄子已經在松山城另外成了家,要說受封金海伯以後想衣錦還鄉,那應該快馬加鞭回去松山才對。
除此而外,楊國柱再結合楊振先前對張家口那個山右商會八大家豪商的態度和想法,很快就想到了楊振的真實來意。
「呵呵,叔父說笑了。侄兒自打離開宣府以來,就一直想回來見見叔父和捷弟,天下至親,除了父母之外,哪還有比得上叔父和弟弟的呢?這次回來,探親為主,其他為次,探親是侄兒此來第一等重要的事情!」
楊振到沒有說謊,楊國柱身為宣府鎮的總兵官,身份地位非常重要,用好了,絕對是自己最大的一個助力。
雖然現在的楊振,並不清楚楊國柱具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鎮宣府的,但是他卻非常清楚,楊國柱在宣鎮總兵的這個位置上,一直干到了崇禎十四年死在松山附近為止。
楊國柱死了之後,他的位置被把當時罷官在家的前山西鎮總兵李輔明接任,他剩餘的部下和軍隊也歸給了李輔明指揮。
最後,楊國柱帶到遼東去的這支宣府軍,包括接替楊國柱職務的李輔明在內,在接下來的連番大戰之中,幾乎全部戰死在了山海關外,鮮有投降的。
這支宣府軍,當年跟著宣大總督盧象升經歷了巨鹿大戰,的確鍛造出了一種不同於其他軍隊的品格。
至少與當時高起潛、祖大壽率領的遼東軍、薊鎮軍相比,楊國柱麾下這支宣府軍的忠義之心和抗虜之心,都要堅定得多。
這一點,正是楊振最為欣賞和看重的,所以楊國柱這個親屬的資源,他是一定要好好用,用充分的。
當下,楊國柱開門見山那麼一問,楊振並沒有否認,但是也沒有顯得那麼功利,嘴上仍是把探親放在了第一位,並且接著就問了楊國柱的身體、飲食起居了以及楊捷等人的情況。
楊國柱結髮之妻已去世,結髮之妻所生子女也喪於戰亂,如今雖有妾室,卻並無所出,因此才過繼了兄長的次子楊捷為嗣子。
楊國柱見大侄子問安,自是有什麼說什麼,當下一一作答,同時也探問了楊振在松山的情況。
而楊振也藉此機會將仇碧涵已有身孕的事情,以及仇碧涵這次一併受封為伯夫人的事情,一一告知。
楊國柱聽了,知道楊家有後,當然高興,同時他也明白楊振跟他說的這些話意味著什麼。
楊家原有廣寧後屯衛指揮使的世職,當年楊國柱的兄長楊國棟戰死以後,為了讓誰繼承這個世職,楊國棟麾下擁護楊國柱的部將與擁護楊振的部將之間,還曾有過一些齟齬和爭執。
如今,這個爭執自然早沒有了,楊振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廣寧後屯衛楊家的家主了。
雖然遼東都司廣寧後屯衛已經名存實亡,基本等於不存在了,但是從宗法上來說,這一點依然不容小覷。
不管楊捷是否過繼給了楊國柱,這個未曾謀面的弟弟的存在,一直讓現在的楊振心裡有點忐忑。
他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事業,有朝一日因為繼承人的問題而前功盡棄。
眼下仇碧涵跟著楊振受封為了正牌子的伯夫人,那麼她所生的孩子就是沒有爭議的嫡出身份,那就是今後廣寧後屯衛楊家將來的繼承人。
楊振這麼一說,楊國柱這麼一點頭,這個名分就算是定下來了。
這是楊振這次來宣府所謂探親的第一個事情,對此,楊國柱心領神會,而且也並無異議。
在他看來,自己身為鎮朔將軍宣府總兵,現在雖然沒有世爵,但是將來必有封贈,這個封贈也夠嗣子楊捷繼承的了。
再者說了,個人的功名富貴,要靠個人去爭取,去打拼,豈能躺在父輩的功勞簿上吃老本?
楊國柱自己現有的一切功名富貴就是這麼打拼來的,所以他現在對這個問題看得很開。
兩個人說了一些家事,到最後,家事說完,楊國柱說道:「振兒今非昔比,受命次日即啟程前來宣府,專程探望我這個叔父,叔父心裡自然很是欣慰。不過——如今天下紛亂,國事艱難,我楊家世受國恩,這時候還是該當把國事放在家事之上,侄兒你剛在松山城打開局面,現又奉旨開鎮遼海彼岸,心中可有計算?」
說完這些,楊國柱不無憂色地看著楊振,停頓片刻,見楊振若有所思,但並無接話的意思,便繼續說道:
「須知旅順金州,可不比關寧松錦啊,關寧松錦雖險,卻仍有後方,糧草補給尚可以來朝堂,去了旅順金州,一面臨大敵,三面皆環海,一旦被困,糧草補給援兵,皆無從來,兇險可想而知。當年東江鎮煊赫一時,卻最終敗亡,其中教訓,振兒你不可不慮!」
楊振見叔父楊國柱把話題轉到了這個上面,想了想,決定借著這個機會,把自己對於未來的一些想法,當面跟自己這個叔父溝通一下,當下便說道:
「叔父大人所說甚是。其中兇險,侄兒自是領會得。只是廣寧後屯衛楊家,世受國恩且三百年,當此天下板蕩之際,又豈能明哲保身無所作為?!
「若我安於松山,滿韃子後路無憂,今後仍必年復一年猛攻遼西不止,而朝廷上下,若將備虜防虜之視野,僅僅局限在遼西,則事必不可為矣。」
楊振所說的話,雖然帶有自己的目的,想引著楊國柱按自己的思路思考問題,但他所說的句句都是真話。
為什麼楊振明明已經在松山經營了一段時間了,已經立住腳了,卻仍想著要渡海移駐到了遼東半島去發展呢?
說白了,就是他始終認為,在遼西發展再好,也繞不開朝廷的決策,也就意味著擺脫不了那些豬隊友,同樣也意味著,終不免要在松錦一帶與滿清決戰。
如果他能徹底取代祖大壽,或者能避免洪承疇率軍出關,那麼這個與滿韃決戰於松錦的事情,還有可能往後推遲。
但是現在看,歷史的定勢太過強大,儘管他已經做出了不少的努力,敵我雙方都有了一些改變,可是只要他仍在松山,這個松錦大決戰就肯定會發生,甚至很可能會提前發生。
一方面,楊振所取得的勝利,固然打擊了滿韃子的囂張氣焰,但在同時卻也助長了崇禎皇帝以及朝中大臣們的僥倖之心。
另一方面,朝廷日益艱難的財政問題,遲早會迫使崇禎皇帝及其朝臣們加快部署松錦決戰。
可以說,這一點從崇禎皇帝任命洪承疇為薊遼督師的那一起,就基本上註定了。
崇禎皇帝本人也好,京師朝臣們也好,是不可能眼睜睜地讓洪承疇、祖大壽等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朝廷財政崩潰的情況下,坐擁大軍,占用巨額糧餉,而無所作為的。
沒有楊振,這個事情會發生,有了楊振,這個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嗎?
楊振原本對此心存僥倖,但是現在看,有了他在遼西,這個事情不僅避免不了,而且很可能要提前發生。
唯有他移鎮到遼東半島去,讓崇禎皇帝在平遼的戰略上,採納東攻西守之策,這個事情才有可能得到遏制。
然而,楊振提出來的關外東攻西守之策,雖然被崇禎皇帝採納了,可是洪承疇依然要移鎮寧遠城了,後果仍舊難以預料。
對洪承疇最好的用法,是讓他帶著他麾下的那麼猛將們,到中原去,到西北去,繼續去追剿李自成,而不是讓他們白白浪費在關寧一帶。
這些話,楊振沒有機會說出來,他本想借著最後陛辭的機會再跟崇禎皇帝進一言的,可是這個機會並沒有得到。
一旦洪承疇與黃台吉的松錦大決戰照舊上演,或者說提前上演,那麼結果並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即便楊振在松山,結果也不會有大的改變。
或許他可以守住松山,但是到那時守住松山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最重要的是,洪承疇率領的九邊精銳十三萬人馬以及無數的錢糧輜重,若是一朝喪盡,就算楊振守住了松山一城,又有何意義?
只是他所思所想的這些東西,卻又不便這麼跟其他人說,同樣也不便於這麼直接跟自己的叔父楊國柱說,所以到最後,他有些沉痛地說道:
「於今而言,侄兒開鎮於敵後,雖然兇險無比,但卻是避免亡天下於滿韃之手的最後一條路。若侄兒成功,則天下尚有救,若侄兒如毛帥,終不免於敗亡,則天下事,侄兒實不忍言矣!所以,即知兇險,也只能孤注一擲奮力一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