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傍晚,走走停停一路往西的楊振一行車馬,終於抵達了京師以東的通州城。
這是這一世里楊振第一次到京師方向來,原本想像中的關內繁華,根本不存在。
雖然比起關外來講,這裡終究還是好上一點,城中的街市上,城外的莊屯裡,還是有一些人氣的,可是與楊振後世行經這一帶時所遺留的印象相比,那就絕對不同日而語了。
楊振一行從山海關出來之後,一路經過了永平府城,經過了薊州州城,所過之處,皆是一副城池殘破,人煙稀少,百業凋敝的樣子。
當然了,要說百里無雞鳴,那可能有點誇張,但是要說白骨露於野,生民百遺一,那就相當真實了。
天子腳下,殘破如此,崇禎末年大明朝國力之疲敝,由此亦可見一斑。
卻說楊振一行人馬到了通州城以後,方才感受到京畿之地的人氣。
但是他們所見到的人氣,並非曾經南來北往、東來西去的商旅商貨,而是一群群一隊隊拖家帶口逃荒逃難的流民。
這些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流民,雲集在通州城外,有的沿著大路兩旁,有的沿著運河兩岸,搭起了窩棚,躲避嚴寒。
在運河封凍以前,他們還可以在運河沿岸的碼頭上出苦力,掙一口飯吃。
但是現在,運河上結了冰,凍得實實在在,南來北往的商船絕跡了,這些人也就失去了飯碗,只能靠乞討為生。
楊振一行車馬剛一來到城外,便立刻招來大批流民乞丐前來圍著乞食,但是很快就被祖克勇及其麾下的騎兵們呼喝著策馬驅離。
這樣的情景,落在楊振的眼中,看得他一陣陣心酸不已。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天子腳下,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該是何等悲慘模樣啊?」
楊振嘆著氣,騎著馬,進了通州城,而與他同行的部將張臣,聽了這話,先是跟著嘆了口氣,隨後卻意味深長地對楊振說道:
「都督能有此心,可見都督宅心仁厚非一般人可比!異日,能救我關內黎民百姓於水火之中者,非都督莫屬也!」
楊振聞言,扭頭看他,卻見張臣兀自繼續說道:「自古坐江山,在於能安民,當道者不能安民,則自有能安民者取而代之!此情此景,豈非天意乎?」
張臣說完這個話,看著楊振,似乎在等著楊振的反應,但楊振只是嘆了口氣,就轉過頭去,繼續打馬前行,並沒有接他的話頭。
楊振一路行來,所見所聞令他感慨萬千,可是此時此地卻不是議論這個事情的時機。
類似張臣這樣的追隨者在試探他觀察他,而楊振自己又何嘗不是在觀察著他的部將們?
如果眾意皆如此,而時機又成熟,他當然不會客氣。
可是一想到崇禎皇帝,楊振卻始終有著一種極其複雜的心緒。
這個人,既可敬,又可悲,既可憐,又可恨,讓楊振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如何面對。
說他昏庸無道吧,他分明又能大膽使用人才,不拘一格地使用人才。
說他英明睿智吧,他卻分明又什麼事情都沒幹成,讓整個大明朝一再陷入危急動盪。
說他剛愎自用吧,他分明又十分重視朝臣的意見,什麼事情都要訴諸公議,訴諸公論。
說他優柔寡斷吧,他卻分明又十分衝動,很多事情說干就干,很多大臣說殺就殺,搞得文武大臣人人自危。
說他橫徵暴斂吧,他分明又十分節儉,吃穿用度一再儉省,吃不敢吃,喝不敢喝,連龍袍上都打了補丁,甚至皇后都要帶著宮女紡紗織布。
說他愛惜百姓吧,他卻搞得百姓流離失所,民生凋敝,餓殍遍地,流民四起。
你說他德行有虧吧,這一點又跟他絲毫不沾邊,相反,他品行端正,德行高潔,絕對是道德模範級別的人物。
尤其最後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那一死,古來人君有多少,又有幾個能在國破山河在的關頭守住天子的尊嚴,持守這樣的氣節?
這樣的一個人物,身上縱有百般錯處,楊振對他,也仍然充滿了敬意。
入了山海關以後,楊振一路行來,所見所聞,令他不能不承認,眼前的大明朝已經病入膏肓,已經爛透了。
比如那些皇親國戚、各地宗室藩王以及大部分士大夫官宦階層,這個包袱太沉重了,豬隊友太多了。
莫說崇禎皇帝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到了現在,就是換了老朱家任何一個子孫,恐怕都解決不了了。
而要想振衰起敝,革故鼎新,最終改變族運、國運,非得另起爐灶不可。
只不過,這另起爐灶卻也急不得,至少得在崇禎十七年天下徹底大亂之際,方才師出有名,方才站得住腳。
到那時,壓在頭頂上的崇禎皇帝一沒有了,楊振心裡的這個心結,也就解了,這個邁不過去的坎兒,也就可以邁過去了。
楊振一行人到了通州城以後,自有盧志德這個東廠大璫去協調各方事務,而駐在通州城中的戶部官員、地方官員,也聞訊趕來勞軍,並且興致勃勃地圍觀著議論著那些個頭頂著豬尾巴狼狽不堪的滿韃子俘虜們。
一個個指指點點地猜測著哪個是滿韃子的所謂十王爺,就像在京師郊外的騾馬市上指手畫腳地議論著那些插標待售的騾馬豬羊一樣。
更有那運進通州城裡的一車車帶著冰霜的滿韃子首級,讓通州城內的官員士紳、行商坐賈、軍民百姓們看得心驚膽戰,又興奮不已。
當天晚上,楊振一行人馬抵達通州候命的消息,就送到了京師,送進了紫禁城中。
第二天一大早,天未大亮,從京師前來傳旨的太監,就趕到了通州城內的驛館之中,向楊振傳達了皇帝令他立刻押解俘虜入京師覲見的旨意。
前來傳旨的太監,還給楊振帶來了崇禎皇帝御賜的齊肩圓領大紅色花衣蟒袍一件,白玉帶一條,烏紗帽一頂,皂靴一雙。
有了皇帝御賜的花衣玉帶靴帽,那意思就是很明顯了,就是要隨時召見他的意思了。
楊振領了旨意,領了御賜衣物,在驛館內簡單沐浴更衣一番,把御賜的東西換上,就帶著一行人馬,跟著傳旨的太監,意氣風發地往京師廣渠門進發了。
楊振原本以為要從京師朝陽門直入京師內城,但是沒想到崇禎皇帝卻另有一番安排。
因為隨同那傳旨的太監一起前來的,還有一隊多達幾十人的吹鼓手,鑼鼓嗩吶,樣樣俱全。
崇禎皇帝有意要讓楊振帶著俘虜的滿韃子王爺高官們,還有楊振他們斬獲的那好幾千顆滿韃子首級,從京師外城最繁華的街市行經一遍,然後按照古老的傳統,從宣武門進入內城,向京師百姓好好誇耀一下當今朝廷在遼東的赫赫武功。
對楊振來說,既然來到了天子腳下,他當然要配合皇帝的安排,好好當一回騎馬遊街誇耀武功的道具了。
當日卯時剛過,一行人馬即從通州西門出發,直到了巳時,方才鑼鼓喧天吹吹打打浩浩蕩蕩地抵達廣渠門外。
廣渠門城牆高大巍峨,是京師外城東側的唯一大門,雖然是外城的東門,但是廣渠門城樓、箭樓和瓮城一應俱全。
楊振一行抵達廣渠門外的時候,早有一幫子人禮部、兵部和錦衣衛的官員在廣渠門外等候著了。
陪同了楊振一路的盧志德,自然對京師地界無比熟悉,見了迎候的人群,便充當了嚮導替楊振一一介紹。
禮部官員為首的,乃是一個叫吳旌的郎中,楊振沒聽說過,更沒有見過。
至於兵部的,則是楊振在松山時就已經認識的新晉兵部職方郎中張若麟了。
當然了,讓楊振驚喜的是,已經許久未見面的方光琛,也夾雜在這支廣渠門迎候他的隊伍裡面,就跟在張若麟的身後。
方光琛見了楊振,不住地沖他點頭微笑示意。
當初,松山之圍一解,方光琛就離開松山趕赴寧遠報捷去了,等他到了寧遠以後,又被其父方一藻緊急指派到了京師,來找兵部尚書陳新甲報信。
一邊,當然是報告新的松錦大捷的消息,而另一邊,卻也是張羅了重禮到京師活動,想要打通關節,為其父方一藻脫罪,甚至是替其父方一藻罷官回京預備後路。
這一隊迎候的人馬,與楊振等人見了面,稍作寒暄問候,便領著楊振一行車馬進了廣渠門,然後沿著京師外城最繁華的街市往西,奔宣武門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