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腳步聲,郭小武立刻站了起來,看見來人正是楊振,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說道:「都督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卑職恭賀都督連戰連捷,凱旋歸來!」
「你小子,什麼時候學會油嘴滑舌了?」
看見郭小武如此盡職盡責,楊振心中也很高興,趁著他躬身見禮的機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自己對他的肯定。
「怎麼樣了,這個滿韃子的十王爺?」
「昨天半夜醒了一回,那之後,到現在,時而昏迷,時而甦醒。一醒就要尋死,一直拿頭撞牆,好在這裡都是木頭,也撞不死他。」
得到了楊振的肯定,郭小武原本有些萎靡睏倦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連忙向楊振介紹了多鐸的情況:
「為了防他自盡,卑職照都督說的,捆了他的手腳,堵了他的嘴巴,卸了他身上所有尖硬銳利之物。
「不過,他身前身後皆有金創,背上彈片入肉不深,卑職已經取出。至於大腿上的彈丸,則深入骨里,卑職身上卻沒有金創藥,不敢輕動。」
郭小武顯然覺察到了楊振對這個韃子王爺的高度重視,知道讓這個韃子王爺活著,一定比讓他死了更有用,所以也不等楊振的吩咐,便幫他簡單處理的背部上的傷口。
至於從前方近距離打入他大腿骨里的鉛彈,他可就無能為力了。
楊振沖他點點頭,一邊說著「無妨」「無妨」,一邊走近了多鐸側躺的地方,上去就朝著他背部滲血的地方踹了一腳。
多鐸一輩子心高氣傲,從來是寧死不願受辱。
然而這一次,等他從大爆炸造成的昏迷中漸漸醒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綁到現在這個地方了,知道受辱不可避免,直讓他心如死灰,一心只求速死,而郭小武的防範,卻又叫他一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楊振他們下到這艘四百料座船底艙之中的時候,其實他已經醒了,只是他不願睜眼,不願面對現實。
但是楊振突然一腳,卻叫多鐸吃痛不已,不由得抽搐著嗯哼嗯哼地痛出了聲,並隨即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把他扶起來,讓他坐著說話。」
楊振發了話,郭小武、麻克清立刻上前,攙扶著有點動彈不得的多鐸,讓他背靠艙壁斜著坐了起來。
「把他腿上的繩子也解了吧。」
進入底艙之中時間久了,楊振已經適應了下面的昏暗,他看見多鐸左側大腿迎面大片暗紅色的血污,知道他已經無法站立行走,也不擔心他能怎樣。
郭小武聽見這話,立刻從靴子裡抽出一把短刀,彎腰俯身,把綁在多鐸兩個腳脖子上的繩索割斷了。
原本斜靠著艙壁坐著的多鐸,這個時候艱難地直起了身,表情痛苦地費力盤腿坐了。
這麼坐了以後,他的面色神情都漸漸緩過來了一點。
這個時候,楊振上前,隔著兩步,蹲下來,伸手將他嘴裡堵塞的破布拽了出來,然後對他說道:「你就是多鐸?」
楊振問完話,看著多鐸,但見他剛剛因為疼痛而緊閉的眼睛,再一次緩緩睜開,然而只是冷冷地看著楊振,並不說話。
良久,正當楊振的耐心將盡,以為他聽不懂,或者是不會漢話,正待叫麻克清翻譯,卻見多鐸不答反問,開口緩緩說道:
「你,就是楊振?」
多鐸聲音不大,有些沙啞,但是說出來的,卻是楊振完全聽得懂的遼東官話。
看來滿韃子上層多數都會說一些遼東漢話,乃是一個實情。
當然,滿韃子上層人物裡面大多也會說一些蒙古話,這也是一個實情。
這倒不是說滿韃子上層人物都有什麼了不得的語言天賦,事實上,這只能說明,他們是從小就生活在漢人、蒙人與女真人交錯雜居的環境之中。
這也就是說,遼東並不是女真人的地盤,很久很久以前,這裡就是漢人的地盤了。
早在滿清崛起幾百年前,遼東的漢人人口,就已經是本地的主導人口了。
「沒錯,我就是楊振!在遼南沿海,破了熊岳城,破了蓋州城,殺了固山貝子博洛的楊振,就是我!在臥牛溝伏擊石廷柱,並在東官溝伏擊你的,還是我!」
多鐸聽了楊振這番話,眼睛裡漸漸有了怒氣,然而只是過了片刻,他眼裡的怒氣就又消散不見了,到最後,只是淡淡問道:
「石廷柱呢?」
「死了!」
楊振一說石廷柱死了,多鐸多少有了點驚訝,不過轉眼之間,他就又恢復了平靜,只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死了?死了最好,他罪該萬死。」
說完這話,多鐸停頓片刻,突然單刀直入地問道:「你要拿我怎樣?」
楊振原本以為多鐸脾氣暴虐,被俘之後恐怕很難直接對話,即便可以對話,恐怕也要過上一段日子才行。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多鐸的反應完全不是如此,其坦率或者直率的程度,遠超過了楊振的預料,一時讓他還有點不太適應。
「拿你怎樣,我還沒有想好。畢竟,我還從來沒有俘虜過你這樣的人物!」
多鐸聽見楊振此話,那張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異常慘白的臉上,流露出一股極其輕蔑的笑容,冷冷說道:
「終究不過是一死而已。如果你我主客易位,我便決不會多問你一句,勝敗生死,皆是天意,我拿住你,便一刀殺了,何須恁多算計。」
楊振突然發現,多鐸這是在誘導自己殺他,於是便反問道:「如果我不殺你呢?」
聽了這話,多鐸一愣,原本因為輕蔑而顯露的神采立刻從他的眼睛裡消失了,整個人迅速頹唐了下來。
「經此一敗,義無再辱,從今而後,只欠一死。即令你不殺我,多鐸也已不是多鐸,現在的多鐸,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多鐸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說出來的話,像是繞口令,落在在場諸人的耳朵里,便叫他們十分費解。
「都督,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明白這廝在說些什麼呢?」
郭小武、麻克清,全都聽得一頭霧水,就連覺華島水師副將袁進,也聽得莫名其妙,禁不住開口詢問楊振。
楊振當然是聽明白了,多鐸這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向自己認慫,意思是,自己可以殺了他,他不在乎生死,但是自己不能羞辱於他。
多鐸十三歲封貝勒,從那時起即成為來了八旗的一個旗主,迄今為止已經十二三年了。
在這十二三年裡,他東征西討南征北戰,所向披靡,近乎無敵,他的人生已經走到了一定的高度。
所以,他說的這些話,也就有一定的高度,並不是誰都能聽懂的。
楊振雖然聽懂了這個話,只是他卻不想跟袁進等人解釋,當下便苦笑著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莫名其妙。
這個時候,多鐸卻又看著楊振,問出了另外一個讓他意外的問題:「你信佛法嗎?」
「我不信。你信嗎?」
對於這樣的多鐸,楊振雖然感到意外,但他還是好整以暇,饒有興趣地繼續跟他對話。
「我當然信。」多鐸這麼回答道。
「哦?」楊振繼續配合。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假住須臾,誑惑凡人。你我皆如此,世人皆如此,一切人世繁華,儘是虛妄假象。生未必是善,死亦未必是惡。是以殺人即渡人,殺滅眾生,即超度眾生。」
多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既像是在與楊振對談,又像是他一個人在喃喃自語。
眼見多鐸對於生死的看法是這個樣子,楊振也就再沒有什麼可跟他說的了。
他看著多鐸,沉默了片刻,對多鐸說道:「你所說的佛法,我根本不信。但是,只要你不尋死,我便可以對你以禮相待。既然你把生死都看破了,那些勝敗榮辱,又何必耿耿於懷,掛記於心呢?」
聽了這話,多鐸微微愣了一下,隨即似有所悟地說道:「沒錯。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多鐸自言自語地叨咕著,剎那間渾然忘我,只是一遍接著一遍地重複著這些話,仿佛念咒一般,仿佛不停地重複這些話能夠止住或者減緩他身體的疼痛一樣。
楊振見他這個樣子,知道從他的嘴裡恐怕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了,而自己又不能當即殺了他,便扭頭離開了。
滿韃子上層人物信佛,尤其是藏傳的黃教。
楊振原本以為,他們這麼做只是為了拉攏蒙古諸部落,卻沒想到其中竟然真有痴迷者。
一貫心高氣傲的多鐸經此一敗,受到了重大的打擊,轉而從佛經里尋找慰藉,對楊振來說,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滿韃子這個十王爺多鐸當然罪孽滔天,但是楊振卻不會親自殺他,至少不會在這個船艙里動私刑處理了他。
既然落到楊振的手裡,那麼他的結局就註定了是死。
問題只是在於叫他怎麼死,而這個問題將由崇禎皇帝決定。
而在崇禎皇帝決定之前,多鐸卻不能死,至少要有一口氣在。
這就是楊振對多鐸的唯一希望了。
只要他不是自己非要尋死,在送他抵達京師之前,楊振對他還是可以拿出以禮相待的胸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