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進沉默了一陣子,抬眼看了看楊振,伸手去身旁小几上摸茶碗,只是此時小几上早已空空如也了。
他看了看無一物的茶几,搖了搖頭,苦笑著又是長嘆一聲:「關里關外,國事如此,真是愁煞人也!」
說完這話,楊朝進又是沒有話說,而楊振此時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好,只是叫了麻克清過來,打掃收拾一番,重新上茶。
等到麻克清離去,楊朝進似乎也從之前消沉到了極點的情緒裡面走了出來,他見楊振只是陪著,端坐無語,遂說道:
「楊總兵不必拘謹!王公早前到寧遠宣旨之時,你管王公叫了世叔,王公也認了你做世侄!而咱家呢,卻是王公在宮裡自小看大的義子,你我彼此也不是外人,不必拘謹!」
楊振見楊朝進這麼說,當下想了想,對他說道:「關外實情如此,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遠在京師的王公與聖上,想必也都知情,聖上都無辦法,公公又能如何?且往好處看,不必嘆氣!」
楊振剛說完了這話,就聽見楊朝進又是一聲長嘆,隨後就聽楊朝進對他說道:「話雖是如此說,可是咱家一想到這些人光拿銀子不幹活,這心裡就咽不下這口氣啊!」
楊朝進說完這話,當即又是苦笑著搖了搖頭,深呼吸一下,又對楊振說道:「算了,算了,你說的倒是沒錯,凡是且往好處看吧!
「對了,我楊朝進的本家,原也姓楊,楊總兵你,也姓楊,你我又都是王公的子侄輩,今後且以兄弟相稱吧!咱家是萬曆三十六年正月生人,楊總兵你呢?」
楊振聽見楊朝進這麼說,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當下連忙說道:「那樣,末將可就高攀公公了!——末將卻是萬曆三十八年臘月生人,比起公公差不多小了三歲!」
「既然如此,咱家虛長三歲,那就托個大,做你的兄長了!」
楊朝進見楊振答應得爽快,心裡也很高興,他這番離京到關外來,當然帶著王德化的種種囑託。
其一,是叫他再好好看看方一藻和楊振到底在搞什麼鬼,到底能不能信任,可信的話,王德化那邊也好配合著幫方一藻和楊振擋了這回災。
其二,也是叫他過來跟方一藻和楊振打打交道,若是楊振可用,那就拉拉關係,套套近乎,將來好把他安插到遼東來,要不然的話,王德化也不放心全力支持楊振。
楊朝進是帶著任務來的,所以此時見楊振這麼上道,心裡當然很高興,之前因為祖大壽威脅撂挑子不干所造成的不快,頓時就消散了一多半。
「賢弟!你家本是出身遼東,此番回來遼東,也有數月之久,對於關外情形,當是已有體會!眼下賢弟你又率軍渡海,進兵敵後,而且凱旋歸來,對東虜虛實也定有所知!
「凡此種種,倒讓兄長覺得,唯有你說的話,方能令人信服!你對兄長說句實在話,東虜能不能滅,遼東能不能平?!」
楊振聽見楊朝進這麼問,心裡一驚,難道是朝堂之上對於遼東問題的大政又有了新的說法?
「兄長此問,是自己心裡疑惑,還是替小弟世叔王公發問?又或者,乃是聖天子於遼東有了新的意旨?!」
「唉——!」
楊朝進先是嘆了口氣,然後說道:「你我既做了兄弟,咱們就不是外人,兄長就說些不當說的話吧!
「聖上困於朝廷財賦艱難,其實也曾動過放棄平遼的念頭,怎奈聖上矢志要做堯舜,一直受制於朝議紛爭!
「朝中清流坐而論道可以,可是又有幾個真懂兵事,又有幾個來過遼東!?一個個紙上談兵頭頭是道,卻不知天下糧盡餉竭,完全撐持不起了啊!」
說到這裡,楊朝進看著楊振說道:「倒不是聖上心思有變,聖上要做堯舜,又豈能放棄遼東?!——而是兄長自己,當然也是秉筆王公,想知道這些事情,想聽一句托底的實話啊!」
楊朝進說完了這些話,停頓不語,凝視著楊振,仿佛要看破楊振的心思,片刻之後,方才又說道:
「賢弟!兄長信得過你!你說句實話,東虜能不能滅,遼東能不能平?!東虜幾年能滅,遼東幾年能平?!
「你也不必有什麼疑慮!兄長曾冒死向秉筆王公進言,若東虜三年五年不能滅,遼東三年五年不能平,倒不如乾脆棄守寧錦,將遼左數萬大軍後撤四百里,全力守御薊鎮山海一線關門!
「如此一來,聖上在關門之內,立有一支強軍可以滅流寇,同時在關門之外,也不需要再輸送數百萬糧餉軍需,天下形勢,或可一舉而扭轉啊!」
看起來貌不驚人的楊朝進,竟然在楊振的面前說出來這麼一番話,卻驚得楊振心裡一邊感嘆,一邊懷疑,直懷疑這個楊朝進,是不是也是如同自己一樣兩世為人了。
楊振正暗自揣測著這個楊朝進到底是什麼人,卻又突然聽他問道:「賢弟你說,此策如何?!」
楊振見他追問,先是不語,然後突然盯著楊朝進的眼睛說道:「蔣公說,自古攘外,必先安內!兄長可曾聽過?!」
楊振緊盯著楊朝進的眼睛,心裡充滿了緊張、忐忑與惶恐,說不出來到底是擔心,還是希冀。
只見楊朝進聽了楊振的話,先是一陣茫然,想了一會,最後開口說道:「蔣公?!可也是宮裡姓蔣的公公?!——此話雖然沒有聽人說起過,不過細想一下卻很有道理!沒錯!自古攘外,必先安內!」
楊朝進的這個反應,以及他隨後的問話,讓楊振暗暗鬆了一口氣,當下笑著回答道:「沒錯!沒錯!小弟在盧督師帳下的時候,聽一個姓蔣的公公說過這麼一句話,語出精闢,倒是令小弟記憶至今!」
說到這裡,楊振已經斷定眼前的這個楊公公不過是拾人牙慧,撿了王在晉的說辭,希圖打動王德化罷了。
當然了,這個說法本身,楊振還是贊同的,若是崇禎皇帝以及朝堂上的袞袞諸公能夠下定了壯士斷腕的決心,大明朝未必不能起死回生。
楊振想到這裡,看見楊朝進依然滿臉期待地等著自己的回答,當下沉吟著說道:「兄長所言,於理未必不可行!可是於情就難說了!
「聖上立志要做堯舜,若是你叫王公勸說聖上棄守關外,放棄數百里疆土於滿奴,王公怎能張得了這個口?!若是聖上震怒,朝野攻訐,王公地位不僅不保,而且轉瞬之間即怕有生死之憂啊!」
「這個你不需管!你只如實說,以眼前形勢,朝廷全力以赴,幾年可以平滅東虜,幾年可以規復全遼?!」
楊朝進見楊振肯定了他的說法,頓時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目光炯炯地看著楊振,不管楊振附帶說的那些條件,只管追問之前的問題。
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直接關係著他能不能最終說服王德化,並通過王德化進而嘗試說服崇禎皇帝。
若是東虜在三五年內努努力就能滅掉,那麼崇禎皇帝就絕不會大費周折地改弦更張,輕易放棄山海關外四百里疆土,相反,崇禎皇帝肯定會如同飛蛾撲火一樣,繼續往關外戰場上投入無窮無盡的人力、物力和財力。
若是如此,王德化也不可能冒著被朝野攻訐的風險,去說服崇禎皇帝做出這個屈辱的決定。
然而楊振的回答,卻註定要讓楊朝進失望了。
「兄長,實不相瞞,若是小弟當初死於救援松山途中,那麼一切休提,東虜滅不了,遼東也不可復!可是小弟沒死!」
說到這裡,楊振十分難得地對楊朝進開誠布公地接著說道:「不是小弟愛誇海口,愛說大話,既然當時天不亡我楊振,那就說明東虜可滅,遼東可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