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站在楊振身邊等候命令的張臣等人,聽了楊振的怒喝,立即一擁而上,將綁縛於地的許爾顯,以及許爾顯身邊的幾個漢子,全部踹倒地上,然後抽出腰刀掄圓了就要砍將下去。
就在這個千鈞一髮的時刻,被踹到在地的數人之中突然爆出一聲怒吼:「楊振小兒,你怎地如此對待好漢?!」
楊振聽見這聲怒吼,朝著聲音來處,看了過去,原來是被張國淦一腳踹而未倒,兀自梗著脖子不服輸的一個壯大漢子。
那漢子年約四十上下,濃眉、深眼、高鼻樑,還有一張黝黑的國字臉,上唇下顎鬍鬚濃密,此時怒而發聲,怒目圓睜,鬚髮皆張。
「我呸,你們這些二韃子,真是恬不知恥,你們認賊作父,投降東虜,甘當有狗,為虎作倀,算他娘的哪門子好漢?!別他娘的辱沒了好漢這兩字!」
張國淦的身體有點瘦弱,一腳竟然沒把當年這個壯漢踹到,本就有氣,又聽見這個漢子這麼說話,立刻怒罵了回去,然後後退了兩步,準備再來一個飛踹。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方才怒斥了楊振的壯大漢子又高聲叫喊道:「他姓許的死心塌地投靠韃子,認賊作父,甘當清韃奴才,自是死有餘辜,死得活該!可是我仇震海卻並非如此啊!
「原本今天死就死了,大丈夫何懼一死?!可是我仇震海卻不能這麼死,不能被當成漢奸處死!因我仇震海不是漢奸,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啊!」
聽見這個仇震海這麼說,張國淦眼瞅著就要踢出的腳又收了回來,張臣等人本已舉起的刀,也停留在了空中,沒有砍下去。
大家一起扭頭去看楊振,等待著楊振做出反應。
「你叫仇震海?!那麼——仇震泰是你何人?!」
對於突然到來的這個變故,楊振心情不爽,因為之前聽了許爾顯的歪理之後,他已經下了決心把許爾顯手下的這些部將全都幹掉了,他知道這些人已經不可用了。
但是當這個仍舊不服的漢子報出他的名字之後,楊振卻在那一瞬間想到了另外一個名字,一個十分近似的名字。
那個名字叫做仇震泰,是當年東江水師里的副將之一。
尚可喜決定投降後金的時候,他和他的人馬需要從島上前往陸地,但是沒有船隊他是做不到的,於是他們就用哄騙的手段抓捕囚禁了仇震泰。
然後,裹挾著仇震泰麾下不明就裡的船隊,攜帶了大量的人馬軍械物資,渡海登陸,投降了當時的後金。
仇震泰這個名字,只在明末的歷史上出現過這麼一次,此後就銷聲匿跡了。
而尚可喜他們裹挾帶走的水師船隊,到了後金那邊,也很快就銷聲匿跡了,沒有再發揮過作用。
兩者之間有沒有什麼關聯,楊振不知道,但是仇震泰的名字,卻給他留下了印象。
他沒想到,此時在這個遼南沿海的許官堡竟然撞見了一個十分近似的名字,當下不由自主地得問了出來。
問完了話之後,楊振舉手示意,暫時叫停了張臣等人的行動,然後盯著仇震海看。
這時就聽見那個自稱仇震海的漢子大聲說道:「東江鎮長山島水師副將仇震泰,乃是我兄長!」
聽見仇震海這麼說,楊振一愣,隨即心下大喜,若果真如此,這個仇震海倒是可以留下來收為己用。
但是他面上並不流露分毫喜悅,而是扭頭看了看胡長海、高成友,希望從他們那裡得到確認。
然而,這個時候站在一邊的胡長海卻說道:「仇震泰這個名字,當年胡某在旅順口追隨黃總兵的時候,倒是聽說過!只是未曾見過面,不知此人說的是真是假!」
楊振再去看高成友,高成友也是搖頭。
楊振也知道,若是胡長海、高成友他們這些人見過仇震海或者仇震泰,此時聽仇震海這麼說,早就應該出聲了。
楊振再去看許爾顯以及許爾顯的兄弟許爾晟,照理,他們應該最清楚,然而此時卻只見許爾顯閉目養神,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而許爾晟則滿是敵意地盯著自己,緊閉雙嘴,不言不語。
楊振看了一圈,卻沒看見復州灣群盜頭子的老三俞亮泰,於是對胡長海說道:「胡老兄!去把俞三哥找來!讓他確認一下!」
此時俞亮泰帶了一隊人,正留守在許官堡的外面,聽了楊振的傳喚,很快就趕到了現場,再聽了胡長海的介紹,連忙去打量那個仇震海。
「楊總兵!此人,俞某倒是沒有見過!但是仇震泰本人,俞某倒是見過不止一次,此人相貌,倒有幾分形似幾分神似!」
俞亮泰來到現場,仔細看了仇震海以後,回頭衝著楊振行禮,一邊行禮,一邊說了自己的看法。
這個時候,卻聽見仇震海突然說道:「俞亮泰!你沒見過我仇震海,可是我仇震海卻見過你!」
仇震海直接喊出俞亮泰的名字,讓在場的楊振、胡長海等人全都吃了一驚,當下心裡對仇震海之前說的話,已經是十分信了七分了。
更驚訝的卻是俞亮泰,只見他回頭又仔細看了看仇震海,說道:「你既然見過我,那麼你就說出一個時間和地方出來,讓我好回想一下!」
「崇禎六年臘月初八,廣鹿島三官廟,我兄長率長山水師部將迎接沈太爺使者過島公幹,招待你們一行人,在三官廟裡留用了臘八粥,仇某當時就在其列!」
仇震海毫不猶豫地說出了一個十分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因為這個時間和地點,至今讓他記憶猶新。
事實上,就是在這次會面發生之後不久,感受到了威脅的尚可喜搶先動手,在崇禎七年的大年初一,誘捕了仇震泰等人,並且監守自盜,裹挾著廣鹿島、石城島、大小長山島等人馬島民渡海登陸,投降了後金。
仇震海話里的沈太爺,說的正是時任東江鎮總兵官沈世魁。
崇禎六年,黃龍在旅順口殉國,身在皮島的沈世魁如願以償,接任了東江鎮總兵,而尚可喜與沈世魁之間素有仇怨,並且積怨難消,甚至一度到了非致對方於死地才甘心的地步。
沈世魁意外接任東江鎮總兵,讓他的對頭尚可喜既非常不滿,又心生恐懼。
當然了,當時已經如願接任東江鎮總兵官的沈世魁,是不是真的想要幹掉尚可喜,已經沒人能說得清楚了。
但是,沈世魁十分不合時宜地派了人,瞞著尚可喜,與時任尚可喜副手之一的仇震泰接觸,卻讓尚可喜極為害怕,於是乾脆就來了一招先下手為強。
且說仇震海此話一出,包括楊振在內的眾人,都有點目瞪口呆了,大家看著俞亮泰,等他說話。
「沒錯!崇禎六年,臘月初八,我的確是在廣鹿島三官廟吃過臘八粥!——這一轉眼都過去六年了,沒成想,今日在這個許官堡里,竟還能遇見一位故人!」
俞亮泰的這個話一說出來,大家就都知道,仇震海自報的身份和說出的話已經可信了。
不過,此時俞亮泰的臉色並未有一絲一毫的得遇故人之喜,相反,他緊盯著仇震海,接著問道:
「當年往事,如今不提也罷!你且說說,你兄長俞震泰眼下身在何處?!可是跟了尚可喜,一同降了東虜,接受了東虜的官職,剃頭留辮,做了令人不齒的漢奸二韃子?!」
對於這個問題,楊振也很關心,聽見俞亮泰提出來,立刻轉眼盯著仇震海,等待他的回答。
此時,只見一直梗著脖子不願低頭的仇震海,聽了俞亮泰的問話,卻是嘆了口氣,低下了一直高昂著的頭,片刻之後,又抬頭說道:
「我威海衛仇氏一族,享有世祿在身,二百多年忠義傳家,最恨貳臣!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不低頭,此身即死,再無反正全忠之日!
「我兄長前年上,在海州抑鬱而死,死而不能瞑目,就是為此!我兄長死後,仇某包羞忍辱,以待將來,直到今日!」
說到這裡,仇震海看著楊振大聲說道:「今日在此,仇某若以兵敗論死,那是仇某命里該死!若是與許爾顯許爾晟同列,以漢奸論死,則仇某甚冤屈也!
「仇某雖然不得已而剃髮結辮,但是天日昭昭啊,天日昭昭,仇某此心仍是一顆漢家兒郎的赤膽忠心啊!」
聽見仇震海把話說到這裡,楊振當即做出了決斷。
雖然他仍然無法確定仇震海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但是他決定給他一次機會,一個人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起碼他就不是一個渾人。
況且這個仇震海,既是威海衛的海防衛所出身,又長年奔波海上,懂水師,懂海戰,算得上是比較難得的一個水師將領,自己手底下也比較緊缺這樣的人。
因此,這一回,等到仇震海說完了話,楊振不再猶豫,徑直從身邊麻克清的手裡取過「一塊鐵」,也就是那把戰斧,咣當一下,扔在了仇震海的面前,然後衝著張國淦說道:
「給他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