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6章 人笑我痴 我亦笑人
但是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朝廷恩養我們那麼多年,我們盡忠職守就行了。再者說了,你剛才不是都說了嗎?當今是聖天子在位,朝廷主政的大臣又清正,總還有重開大明天的時候。這種喪氣話你跟我說說就算了, 可別再跟別人在說了……」
「好的,叔,我懂了……」經過了劉松平這麼一勸解之後,齊望的心情總算稍稍好了一點。
他拿起酒壺,打算再給自己倒上酒,結果卻發現酒壺裡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於是他喪氣地將酒壺扔到了一邊。
「酒沒了嗎?這樣也好……」劉松平已經有些醉眼迷茫了,但是精神看上去反倒好了不少,「望哥兒,幾天之後我們就要動身了,這些日子裡你先準備一下吧,看樣子這趟路長的很,要走挺久呢。雖說一路上會有官府照應,但是我們還是得小心,免得出了什麼差錯……」
「你說得對,我就是擔心這個啊!」齊望點了點頭,「這次就我們兩個人,所以我們千萬要小心,這陣子你也別喝酒了……別的我倒是不怕,只是魏忠賢雖然奸詐,但是他對朝堂之事了如指掌, 還有不知道多少餘黨等著他東山再起。但是我們在路上丟了魏忠賢,讓他落到了趙進的手裡,那就萬死莫贖了!」
這確實不是瞎擔心, 魏忠賢之前地位那麼高,在大明的中樞當中掌權了那麼久, 自然是深知大明的內情,如果他落到了趙進的手裡,轉而為趙進效力的話,那趙進恐怕更加是如虎添翼了。
「那是自然。」劉松平又點了點頭,然後走下了炕,從旁邊的衣柜上面拿出了自己的衣服,開始一件件地穿了上去。「不過,你放心,我和你爹那樣的交情,我就是拼了老命,也會護得你周全的。」
「三叔,這話怎麼說?我是你的侄子,應該是我舍了命來護得你走圈才對啊。」齊望握住了劉松平的肩頭,「你都這把年紀了,明擺著應該是我照料你!」
他這是發自內心的,兩家多年來的來往,早已經然他把三叔當成了自己的親人,現在他已經舉目無親,只剩下這一個親人了,如果再沒有三叔,他還能親近誰呢?
他也知道現在的世道不太平,此去千里,就他們兩個互相照應,一路上天曉得還會再發生什麼事?
劉松平心裡感動,但是沒有說出口來,只是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望哥兒,我別的都不擔心你,就擔心你這脾氣啊……」他長嘆了一聲,「你正直這沒錯,可是正直也不要連累了自己!聽叔一句,路上你對魏公公要尊敬點兒,別動輒斥罵。」
「那……那魏忠賢禍國殃民,我只恨自己職責在身,不能親手讓他嘗嘗厲害,哪裡還能再奉承他?」齊望禁不住反問,「叔,當年魏忠賢氣焰熏天,我們隱忍也就罷了,現在哪裡還用得著看他的臉色?」
「現在怎麼用不著了?魏公公現在是敗落了,可是國朝這麼多年,敗落了又復起的還少了嗎?他若是下了北鎮撫司的大獄,那就是囚犯,你還可以對他兇橫一點兒,可是……」劉松平搖了搖頭,顯然對齊望的態度不以為然,「他現在並非是囚犯啊,只是被皇上下旨發配到鳳陽皇陵拘押去了而已,天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夠復起?」
「復起?」齊望眨了眨眼,「這怎麼可能?」
「是不大可能。」劉松平只是一笑,「只是國朝這麼多年了,何事沒有發生過?就算不大可能,說不定哪天就能成真,所以啊,望哥兒,我們還是小心點兒為上吧……」
齊望也不再言語了,他知道三叔說的才是正理。
別說魏公公沒有入天牢了,按照錦衣衛歷來的規矩,除非被太監們事前關照過,否則真進了天牢的大臣也會被好生看管著,不會任意斥罵,不然朝堂一向紛亂,天曉得欺壓過的人什麼時候又突然重新成為了殿堂上的大臣?
只是……對魏忠賢,他實在是難以忍下那口氣啊。
劉松平打開窗戶看了看,天色都已經快黑了。
「好了,今天的酒也喝夠了,話也說得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然後,他扭了扭腰,展了展自己的手,「你也說得不錯,現在叔確實是要練練筋骨,再不練這老骨頭就動不了了!總不能成了你的拖累吧!」
「三叔,你能這樣真是太好了!」看到劉松平重新振奮起了精神的樣子,齊望終於重新展顏而笑,「只要你肯動動,現在的那些大漢將軍,又有幾個能夠比得上你呢!」
一瞬間,他的心裡產生了一種「只要三叔能夠重新振作,這次的任務倒也不算是壞事」的想法。
劉松平只是一直微笑不語,目送著齊望離開,等到齊望走了之後,他重新關上了門,然後表情重新變得凝重起來。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宅中,然後翻開一個被整理得整整齊齊的箱子,從中抽出了一把繡春刀。同周邊髒亂的環境不同,這把繡春刀顯然保養得十分不錯,在昏暗的油燈下,這把刀顯出了一種墨黑色,刃口閃耀著黑漆漆的光澤。
劉松平一直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打量著這把刀。
良久之後,他笑了笑,然後拿著刀又走出了門,然後,庭中直接舞動了起來。
夜晚的風比白天還要冷,但是他渾若未覺,矯健地在月下舞刀,動作十分迅疾有力,再也看不到平常的麻木遲鈍。
而這時候,他的眼睛睜得很大,裡面也再沒有了剛才的頹然和麻木。
過得幾日之後,終於到了齊望和劉松平押送魏忠賢上路的日子了。
這天一早,一大群錦衣衛就將魏忠賢從被拘禁的府中給押了出來,來到了永定門上。
今天和最近的天氣一樣,仍舊是冷。
風夾雜著沙在半空中飄蕩,吹得人個個臉上生疼。
明明是大白天,太陽卻只是有氣無力地躲在了烏雲之後,黑沉沉的天空壓在大地上,看不到多少光亮,反倒跟平常的黃昏差不多。
就在這樣一個日子,曾經赫赫有名、權勢駭人的魏忠賢魏公公,終於迎來了他離開京城的那一天。
被一群凶神惡煞的錦衣衛保衛著的老人,慢慢地被人群裹到了城門之下,然後又跟著他們一起停了下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停下來,也知道就算自己問了也沒人會回答,所以仍舊一言不發,只是抬了抬頭,看了看他身後這座輝煌壯麗的城門。
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京城的面了吧……他的心中突然湧出了一股無以名狀的感觸。
幾十年前,在家鄉已經混跡不下去的他,忍受著無比的痛苦閹割了自己,然後帶著有朝一日能夠飛黃騰達的夢想來到了這裡,從這座城門裡穿過,來到了這座舉世無雙的雄偉都城。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懷著和他一樣的理想來到了這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實現夢想。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沒有退路可以走了,無論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只能一往無前地走下去,再也沒有辦法回頭了。
廢了幾十年的時光,耗盡了畢生的心力,也搭上了不知道幾輩子修來的運氣,靠著刻苦、忍耐、對主子們的逢迎奉承以及對競爭對手的狠心,他終於一點一點得到了賞識,慢慢地從宮裡的最低賤的角落裡面爬了出來,成為了宮裡有頭有臉的任務,最終也贏得了天子的賞識。
在大明,一個太監得到了天子的賞識,到底意味著什麼?
沒錯,意味著榮華富貴,意味著滔天權勢,意味著他此生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都可以隨意得到……除此之外,他還知道,他必須成為天子的惡狗,要想天子所想,做他想做但是不能明說的事。
他做到了,所以天子讓他成為了整個大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
在宮裡,仗著有皇上的寵信,他雖然不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但是卻是宮中說一不二的存在。就算出宮,那也是有大批隨從前呼後擁,當時是多麼煊赫!
而如今,一切都已經成空了。
幾十年前一無所有地來,幾十年後一無所有地去,一切都是泡影和迷夢,只是人老了幾十歲。
不管怎樣,人生每個人都只有那麼些年而已,只要有了那幾年輝煌,這不就夠了嗎?魏忠賢心想。
城門邊聚了很多人,有衣衫襤褸的貧苦百姓,也有斯文打扮的讀書人,更有衣飾華貴的富商……每個人都放眼往自己這裡張望,好像要從自己這裡看到什麼好戲一樣,有些人的臉上還充滿了忿恨和解氣的笑,仿佛在嘲笑自己終於淪落到了這個地步。
可是魏忠賢卻神色一邊,悠然四處張望,好像一點都沒有傷心失落一樣。
笑吧,笑吧,咱家既然敗了,就活該讓你們笑。
你們笑我,我倒也要笑笑你們!
不知不覺當中,他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