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禁海運!
朱允炆心頭有些沉重,眼下大運河尚未貫通南北,尚未形成漕運利益集團,宋禮也只是工部侍郎,不是漕運體系的官員,用不著為漕運發聲,他提出這種主張,不是出於個人私利,而是從某種「客觀」事實出發,給出的「理性」諫言。【記住本站域名】
海道險遠,損人費財,這八個字確實說盡了海運弊病。
宋禮等待著朱允炆的回覆,一臉的凝重。海運問題不小,最大的問題就是舟毀、糧損、人亡。
如洪武七年,朱元璋以海運方式,運輸四千七百餘石糧食至北方,結果遭遇風浪,官軍溺亡七百一十七人,馬匹也損失了四十餘匹,糧食損失過半。再如洪武二十三年,以海運方式運輸六十萬石糧食,抵達天津之後,只剩下了四十九萬石。
建文朝也不是沒出現過海運事故,只不過相對較少,損失不大,沒有引起太大關注。若罷禁海運轉行河運,這些問題就可以得到很好的避免。
宋禮瞥向眼前的會通河,河道雖然寬有二十三丈多,卻沒有多少船隻傾覆的危險,畢竟是內河,沒有大型風浪,即使有強風過境,也可從容靠岸泊船。
說句不好聽的,哪怕遭遇事故船沉了,只要人有些水性,也足以支撐到救援,或自己游至岸邊,在他人的幫助下脫險,不至於發生過於慘烈的整船溺水事件。
河運一百萬石,縱使有些意外,也不會折損多少糧食,相對於海運而言,河運風險低、安全性高,優勢很大。
既是如此,為何還要海運?
宋禮主張禁了海運,將節省下來的錢糧轉到河運即漕運之中。
朱允炆邁步向前走著,心思沉入歷史長河。
大明王朝的海運只持續了五十多年,開始於明太祖時期,結束於永樂十三年。五十年間,海運為大明王朝征戰沙漠,供養遼東,保障北直隸安穩等作出了巨大貢獻。
朱棣興海運,派遣鄭和幾下西洋,可謂是開創歷史,但也是在朱棣的手中,徹底罷禁了海運,讓漕運占據了主導,並影響了無數人。
歷史的抉擇不只能看結果,還需要考量當年的諸多因素與條件。
朱棣當年如此選擇的理由也很充分,比如會通河貫通,河運興盛,足以保障北平等地糧食所需,遼東軍屯取得成效,基本實現自給自足,加上官員主觀上認為海運成本高於漕運,不斷上書提議以漕運代替海運,以減少海難與損失。
問題到了朱允炆手中,是走歷史中永樂的老路,海運禁絕,將漕運作為主導,還是海河兼運,不分主次,這是一個關係重大的現實問題。
「你們怎麼看?」
朱允炆停下腳步,看向楊士奇與夏元吉。
夏元吉略作沉思,言道:「海運風波較大,動輒船覆人亡,眼下雖肅清倭寇,但也難保倭寇不再來侵擾,權衡左右,臣以為海運應退讓給漕運。」
朱允炆沒有評價,抬頭看向遠處挑著擔子的老嫗,一步步走去:「楊士奇,你的看法呢?」
楊士奇微抬眉頭,心思急轉,在宋禮、夏元吉都進言海運不如漕運的情況下,朱允炆依舊詢問自己的看法,顯然是不太支持與認可禁絕海運的主張,但宋禮、夏元吉所言的又都是事實,海運的風險確實超出了漕運,一旦有所損失,必是慘重。
「臣以為,大運河貫通之後,漕運應占大頭,海運即便是不禁絕,也應該減少次數,一年一次,或一年兩次為宜。」
楊士奇說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法。
朱允炆依舊沒有作評價,一路沉默著,到了老嫗近前,看著擔子兩頭的遮蓋的籃子,不由上前問:「老人家,你這是挑的什麼?」
老嫗見朱允炆等人多,便將擔子小心翼翼地放了下來,堆出皺紋:「蔬菜和雞蛋,要不要買點?新鮮的緊。」
說著,老嫗將彎腰將籃子上的布取下,雞蛋、蘿蔔、白菜顯露出來。
「這都是你自家種的蔬菜嗎?」
朱允炆上前,拿起了一根白淨的蘿蔔問。
「是啊,今日剛挖的蘿蔔,買點吧。」
老嫗不太懂營銷,只會勸說。
夏元吉看了看左右兩個籃子,發現裡面都有雞蛋,開口問:「為何不把雞蛋放在一起?」
老嫗揉了揉腰,笑呵呵地回:「看這位說的,老百姓誰不知道,雞蛋不能放一個籃子裡,萬一失了手,至少還能保住半籃子雞蛋不是?」
朱允炆眼神一亮,站起身來,嚴肅地說:「看吧,連鄉間百姓都知道的道理,你們卻不知道。」
宋禮、夏元吉汗顏不已。
朱允炆的意思很明顯,運糧就是雞蛋,河運是一個籃子,海運也是一個籃子,挑著雞蛋走,就需要分河運與海運,而不是只選一個籃子。
「全買了吧。」
朱允炆吩咐劉長閣。
老嫗幫助了自己,幫她一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老嫗高興地感激著,見劉長閣大氣,便將籃子也送給了劉長閣,扛著扁擔走了。
朱允炆瞥了一眼宋禮、夏元吉,一臉嚴肅地說:「海運是有諸多風險與問題,但諸位也要看清楚,鄭和一下南洋,一下西洋,縱橫萬裏海波而歸!大明有能力征服大海,就沒能力走近海運糧嗎?」
「海運風波多,風險大,這些是事實,但你們有沒有想過,漕運也有諸多問題,若朝廷全賴漕運,禁絕海運,他日黃河泛濫決堤或改道,大運河一時無法暢通,如何保障北面糧食安全?臨時啟用海運,又能補救多少?」
「河運是重要,海運也絕不能荒廢。朕知道你們認為海運耗費大,勞民傷財,但海運成本幾多,河運成本幾多,兩者到底孰多,還需用數學計算之後方得結果。要知前元初期,全賴海運,如此多舟船往來南北,損失又有多少?因幾起事故而禁海運,這與因噎廢食有何區別?」
宋禮低頭表示:「皇上所慮深遠,是臣考慮不周。」
夏元吉聽聞沉思,也改了主張,附議:「慮及長遠,是應河海兼運為最佳。」
朱允炆背負雙手,仰頭看天,沉聲:「海運必須抓,不能放,大明還不習慣於海權,那就由朕開始吧!你們要記住,大明版圖可不只是陸地,大海也是!我們的大海,我們不用,別人就會來搶著用!當我們失去大海的時候,敵人也就到家門口了。」
夏元吉、楊士奇等人有些疑惑,不知道朱允炆所說的敵人是誰,但可以從他的話語中聽清楚,大海是大明的,自己家裡的海,不能讓給別人!
那就用吧,海運持續了三十多年,雖然有過幾起事故,但確實也發揮了巨大作用,節省了不少民力。
朱允炆清楚歷史,明代中後期關於再開海運的爭論並沒有停止過,可惜強如張居正那樣的人物,都無法對抗漕運利益集體,不得不選擇屈從。
漕運的黑暗與壓榨遠超宋禮等人想像,其中設置的費用名目更是多如羊毛,像是什麼過閘過淮費、催儧費、剝淺費、屯官費、倉儲費等等,這一筆筆錢都不是朝廷規定的,自然也不會進入朝廷口袋。
如此龐大的利益,自然是按照官職高低,層層分配,乃至於出現了伍長「鮮衣怒馬,酒樓歌館,舉百萬金錢盪而化為灰燼」的場景,而被壓榨的,永遠是百姓!
不用民力,轉用水師,可以解決這一重問題,誰要是敢亂收水師的錢,解釋清楚還好,解釋不清楚,這群兵也不是不會打架的,揍幾個人很正常,加上水師隸屬於五軍都督府,不歸文官所管,有了問題,也可以直接彈劾,不會被文官壓制,連聲音都傳不出去。
當然,水師是主力,民船運糧也是需要大力支持的,在哪裡設置糧倉,如何管理民船運輸,相應費用如何收取,這些細節都需要仔細釐清。
「大運河事關國本,馬虎不得,工部、戶部與地方布政使協調,商議管理之法。另外,知會英烈商會、晉商商會等主要人員,讓其就大運河管理提出建議,確定法令時,務必深思熟慮。」
朱允炆指示。
宋禮、夏元吉等人都有些吃驚,讓商人參與法令制定之中,這在大明是第一份。
「皇上,商人如何……」
宋禮連忙勸說。
朱允炆擺了擺手,打斷了宋禮:「大運河中除了朝廷漕船外,來往的船隻多是商船,不找他們問問建議,指望戶部、工部拍腦袋想辦法,合適嗎?」
「可若是商人出於自身利益考量,定會干擾朝廷法令……」
宋禮皺眉。
朱允炆嚴肅地看著宋禮,說:「商人如何提出建議,那是他們的事,要不要用他們的建議,是朝廷的事。朕只是希望你們有個參照,明白商人的關切點在哪裡,也能更好約束、管理商人,確保大運河是一條為民為國的河,而不是充斥著中飽私囊,官商勾結!」
夏元吉與楊士奇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清楚,無論朱允炆說的理由多正當,商人的地位確確實實提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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