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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沈一元一身酒氣地返回家中,其妻何氏湊上前,聞了聞味道,皺著眉道:「又去輕煙樓了?」
「是啊,今日三王宴請,我不是差人通告你了?」
沈一元脫下外衣,疲倦地說道。
何氏悶悶哼了一聲,面帶憂愁,道:「自你來京師,有幾日不去輕煙樓?你若看中了哪個狐媚子,便直說,你我和離,也不耽誤你明媒正娶。」
「潤娘,你說什麼呢?我沈一元是那樣的人嗎?」
沈一元剛剛坐下,聽聞何氏如此說,便起身走了過去。
何氏退後一步,避開了沈一元,冷冰冰道:「一身狐媚香氣,你告訴我,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真的是去見三王了,潤娘,你不知道,如今朝廷要解海禁,今日我運氣不錯,租賃了兩艘海船,待明日便喚上修德、修志與吳掌柜,夫人也一起,我們去採購貨物,準備出航事宜。」
沈一元連忙解釋道。
「如今都開始用謊言來敷衍我了?」何氏眼含淚水地看著沈一元,道:「太祖之令,片板不得下海,你欺我無知嗎?」
沈一元嘆了一口氣,轉身關上房門,回頭看著何氏,溫和地說道:「潤娘,十五年前,是你和老爺子給我飯吃,救了我的命。老爺子器重我,又將你許配給我,我沈一元曾對天發誓,此生除潤娘外,再不二顧。」
「雖然這些年生意做得越來越大,老爺子也將所有事託付於我,但我從未負你,縱往來南北,奔波在外,我身邊不過是一二小廝,你何時見過我身邊有侍女?」
「我去輕煙樓,那是不得已之事。商人在那裡,王爺在那裡,商談買賣在那裡,聯略情誼是也在那裡。若我不去,生意不成,以後日子誰來支撐沈家與何家?潤娘,若我負你,豈不是連誓約都守住?那我又如何行商天下?」
何氏聽聞之後,臉上的陰鬱逐漸散去,抬袖擦了擦眼角,道:「我知道了,你且休息吧,我去打點熱水。」
沈一元伸手抓住何氏,一把帶入懷中,看著垂淚的何氏,輕道:「除了夫人之外,誰敢對自家夫君如此言語?三從四德的書,算是白讀了。」
「又如何,這是你欠我的。」
潤娘倔強地說道。
沈一元嘴角含笑,看著眼前的女子,眼神中滿是愛意。
沒錯,是自己欠她的。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開始,在之後的十二年中,先後有三萬餘人被殺,而自己的父親,便是被斬殺的官員。
後來,母親抑鬱而終,妹妹賣身青樓,弟弟餓死,自己乞討度日,一路走到了婺源,終還是餓昏過去。
若不是潤娘發現了自己,何老爺子又好心收留了自己,哪裡有自己的今天?
輕煙樓的女人?
算了吧。
老爺子教導:
人只有懂得克制,方可不失本色,成大事。
我沈一元想做的,是這大明最大的商人!
翌日清晨,沈一元便攜何氏、兒子修德、修志與老掌柜吳輝出了江東門,這是商人集散之地,想要購置大量貨物,這裡是最好的地方。
「父親,朝廷真的允許通商了?」
雖然只有十三四歲,沈修德已頗有幾分君子風采,行止之間,自帶儒風。
沈一元搖了搖頭,看著沈修德,道:「尚不能下定論,此番南下通商,並非是出自朝廷律令,也尚未聽聞朝廷打算恢復市舶司,在事態沒有明朗之前,還存在變數。」
沈修德想了想,仰著頭問道:「父親的意思,這一次南下,可能是一連串通商的開始,也可能僅此一次,是嗎?」
沈一元將手放在沈修德的腦袋上,對於這個早慧的孩子,他十分喜歡,道:「沒錯,除非此番我們能賺很多錢,證明通商是對的。」
沈修德低頭思考著父親的話,吳輝掌柜停了下來,詢問道:「沈爺,此番南下,我們購置什麼貨物最佳?」
沈一元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紙,遞給了吳掌柜,道:「按這上面的採買吧。」
吳輝展開一看,不由愣住,仔細看完之後,才說道:「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
沈一元反問道。
吳輝指了指購貨清單,道:「陶瓷採購六千件,是否太多了一些?為何要採買大量菜刀等刀具?這些也就罷了,這五百匹絲綢又是為何?」
沈家便是賣絲綢的,一個賣絲綢的,竟然還要買絲綢?這不成了笑話。沈家在京師庫房裡有不少絲綢,取出五百匹並不會影響店鋪運作。
沈一元自信地說道:「南洋之人,好陶瓷、絲綢之物,這在前朝早有記載。陶瓷需要大量採購,到時,可以拿去換寶石。」
「寶石?」
何氏眼睛開始放光。
「菜刀等刀具,自然也是貨物,南洋那些地方,鐵礦不多,縱有鐵礦,天氣如此潮濕,多少鐵物件也該換一換了,拿去以物易物,一把菜刀,換五十斤香料還是可以的。」
「五十斤香料?」
何氏瞪大眼,這,這不過是搶劫嗎?不,搶劫也沒這個價啊……
「至於為什麼我們有絲綢,還需要買絲綢,那是因為我們的絲綢都是上品貨,京師之人可以辨識優劣。可南洋之人只認絲綢,如何知曉其中差異?下品貨足夠了。依我看,一尺絲綢換五十斤豆蔻是划算的……」
沈一元侃侃而談。
何氏有些眩暈,南洋之地竟有如此富庶?
「去吧,按照清單採買,讓他們送至東水關碼頭,十七、十八號福船是我們的商船,核對之後,可先行搬入船艙。」
沈一元對吳輝吩咐道。
吳輝老臉滿是笑意,點了點頭,便帶著清單離去。
何氏看著從容的沈一元,莞爾道:「看來夫君對此番通商,頗有自信。」
沈一元重重點頭,道:「我可以感覺的到,我大明即將發生劇變,而在這一場劇變之中,商人將會變得無比強大!潤娘,這是我們的機會,我要親自辦好此事!」
「親自?你要去南洋?」
何氏臉色一變,伸手抓著沈一元的胳膊,道:「不行,我不准你去!」
沈一元看著何氏,笑道:「此番通商不同尋常,我不去盯著,誰去?吳掌柜今年五十五了,我怎忍心讓他在海上顛簸?孫掌柜與楊掌柜尚在蘇州,孟掌柜在婺源,廖掌柜是個好的人選,可你也知道,他兒子尚未滿月,如何能讓他離開京師?」
「再者,南洋商貿到底行不行得通,大明能不能立足於三佛齊,其他島國有什麼物產,價值幾何,我若不去,誰能做得了主?」
「太危險,海上風高浪急……」
何氏擔憂地說道。
沈一元拍了拍何氏的手,寬慰道:「我們是純碎的商人,天生的奔波命。你不知吧,遼王也會親自前往南洋,他可是皇室宗親,本可以坐享榮華的富貴人物。他猶不擔心,你又擔心什麼?」
「遼王也去?」
何氏難以相信。
沈一元微微點頭,目光看向遠處熙攘的街,認真地說道:「昨晚赴宴的三十六商,必然會差遣最得力之人前往南洋,甚至有不少人會親自上陣。」
遼王府。
朱耿看著安穩喝茶的朱植,勸道:「十五哥,沒必要親自去一趟南洋吧?路途遙遠不說,來回怕是要一年之久。」
朱桂張了張嘴,長嘆一口氣,走到朱植身前,將茶杯拿了去,道:「你到底怎麼想的?太祖當年以海路往北地運輸糧食,中途船隻傾覆的可不在少數!你貴為藩王,如何能以身冒險?此事,我不答應!」
朱植拍了拍衣襟上的茶水,起身對朱桂與朱耿肅然行禮,道:「十三哥,十八弟,南下通商,往小了說,不過是一筆生意。可往大了說,此事關係海禁之策變遷,關係沿海萬民生存之福祉,關係我大明對外之國策。」
「如此大事,我身為藩王,太祖之子,如何能避退於後?大丈夫再世,理應做點事出來。本王已然決定,親至南洋,即為商人、通貿華夷,亦為招撫使,宣慰三佛齊。」
朱耿、朱桂吃驚地看著朱植。
從軍則戍衛邊疆,
行商則心憂萬民!
這就是遼王的覺悟嗎?
「好,不愧是朕選中的人!」
朱允炆抬腳進入房中,朱植、朱耿、朱桂連忙下跪行禮。
「起來吧。」
朱允炆坐了下來,示意三王入座,道:「無論是藩王,還是臣子,都應有心為國,為民而為。江山社稷,百姓最重,只有百姓安穩安泰,大明才能真正走向盛世。沿海軍民何止百萬,若我等依舊守著片板不得下海的旨令,不僅百姓會埋怨我們,就連太祖,也饒不了朕!」
朱植等人吃了一驚,不明所以地看著朱允炆。
朱允炆從袖中,拿出了一份文書,放在桌案上,道:「洪武三十年,太祖已有心改變海禁之策。此乃當時禮部奉命寫給暹羅的牒文副本。」
朱桂取了牒文,仔細看去,只見其上寫著:「我朝混一之初,海外諸蕃,莫不來享……三佛齊隧生異心……倘天子震怒,遣一偏將將十萬之師,恭行天討,易如覆手……誠能省愆從善,則將禮待之如初。」
「太祖早已有心清掃南洋障礙?重開通商通貢?」
朱植等人心頭一震。
太祖堅持了多年的禁海之策,到了晚年,他竟也認識到了不對,甚至有心去改正,恢復至最初的樣子。
只不過,太晚了……
在這份牒文發出去沒幾個月,太祖朱元璋便去世了。
這或許,是太祖的遺憾。
有了這一份太祖時期的牒文,朱允炆再想開通商通貢,恢復市舶司,那朝廷之上的壓力便會小很多。
之前朝臣動輒便是指責朱允炆違逆祖制,現在好了,朱允炆這一次是完全繼承了太祖遺志,朝臣將無話可說。
在朱允炆拿到這份文書時,也暗暗鬆了一口氣,特意趕至遼王府,便是為了告訴遼王等人,海禁解除,恢復通商通貢,不僅符合大明國運,也是太祖心愿。
隱含的意思是:
解禁大海,雖然違背了祖制,但這件事真不怪我,說到底,也是你爹的意思……
朱允炆正在與朱植等人交談,突然門口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安全局指揮史顧三審急步入殿,單膝下跪,雙手托舉一封信,高聲喊道:「皇上,鳳陽府八百里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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