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性善闡明主張的時候,李志剛、吳雲提筆記錄著什麼,在陳性善坐下之後,兩人將紙張傳給了夏元吉,夏元吉掃了兩眼之後,微微點頭,便站了起來。閱讀
「陳侍郎所言看似在理,然則細細品之,問題極大。既然陳侍郎與張司業都認為四書五經應為主幹,那夏某就很想知道,一日三餐,空有米飯饅頭,卻無百菜飛香,可有食慾否?樹木空有主幹,而無枝條,可活否?日月為主,若無星辰點綴,夜空可明否?」
夏元吉呵呵笑了一聲,然後對眾人說道:「我等主張革新國子監課業,引百家入國子監課業,其目的並非奪四書五經之主位,而是意在百味入口,枝繁葉茂,星辰漫天。」
「諸位監生是朝廷未來之精英,可若只遵循四書五經,進入朝廷可便寸步難行。若日後你們進入兵部,便需懂得軍制、訓練、徵調、鎮戍、邊防、儀仗、禁衛、驛傳、廄牧、軍械、符勘等學問,若進入戶部,便需知疆土、田地、戶籍、賦稅、俸餉、財政等事宜。」
「試問諸位,為官之道,治國之本,豈僅存於四書五經,而不涉百藝百家?若朝廷委派調查民情,農夫要與你談論肚子的問題,而你卻與農夫談論孔夫子,豈不是貽笑大方?故此,接納雜學,方可與農說農事,遇商談利事,遇匠論技藝。」
眾多監生反覆思索著陳性善與夏元吉的話,似乎每個人都說得有道理,陳性善講得沒錯,可夏元吉說得也不算錯。
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為何卻似是而非,對錯難論?
到底是誰正確?
誰又是錯誤的?
眾人迷茫。
便在此時,三席毛亨泰站了起來,喊道:「國子監課業繁重,學生日以繼夜,不過是為研讀四書五經,至此猶然難出大儒。若再引雜學入課業,豈不是分身乏術?莊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況於眾監生而言,學百家雜術,又何用處?夏侍郎所言之人,並非是朝廷官僚,只是胥吏罷了!我等為官,只需坐鎮中堂,指揮胥吏,而非親涉一線尋農問商。胥吏精通百家,聽中堂調派,自可完成治國之任務。為何我等要學百家咋雜術,浪費韶華歲月,空耗精神?」
「便以吏部而言,為官只需謹守本心,為國為君,以聖人準則約束言行,任免、考課、升降、勛封、調動自不會出錯。各種所行,哪裡用得著百家雜術?」
朱允炆聽聞毛亨泰的話,微微皺眉。
這個傢伙的話雖然不好聽,卻都是大實話。
確實,很多朝廷官員要麼坐鎮中堂發號施令,要麼在後堂收受賄賂,出一趟門,不是為了直接利益,便是為了間接利益,幾乎沒有細究過胥吏的政策執行問題。
胥吏見中堂坐著的那位雖然不瞎,但眼裡只有黃白之物,自然知道怎麼辦事,只要用黃白之物把那雙眼給蓋住,那自己做什麼,他都會看不到。
這也是胥吏危害底層的主要原因之一。
也正是很多官員的這種思想,導致官員水平明顯弱於胥吏水平,一些專業的操作,都是胥吏在干,就算是把帳本交給官員,官員也未必能看出其中貓膩。
因為,他們滿肚子的都是墨水,卻寫不出「農商」二字!
「上次京察與監察御史考核,是什麼時候?」
朱允炆看向解縉。
解縉心頭一驚,頓時明白了朱允炆的意思,連忙說道:「是在洪武三十年。按制,應在明年進行京察與地方官員考評。」
「科舉落定之後,進行京察與地方官員考評。」
朱允炆沉聲說道。
解縉凝重地點了點頭,道:「臣遵旨。」
台上,楊士奇站了起來,這是楊士奇自地方進入京師,進入翰林院,第一次面對如此眾多的人,但他卻沒有半點怯懦,而是尤為老成莊重。
楊士奇施禮後,高聲道:「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此乃孔子之言,本人認為,毛侍郎便是那『不知而作之者』,毫無根據,以自身狹隘所知,作天下之理,狂妄立論。」
「在下久在地方,遊歷多省,深知為官者,若不能以才勝過胥吏,那胥吏必隱而行之,盤削萬民!敢問如此之山河,到底是官說話,還是胥吏說話?」
「以雜術入國子監課業,乃是為監生入朝為官,坐鎮中堂時,不為胥吏所瞞,所欺!難道諸位日後為官,只想在中堂之上威風,卻不聞不問百姓之疾苦、之哀嚎?」
「便以國子監監生胡浚所報,一小小小糧長便可破農戶之家,吞其家財,掠其子女!那胥吏手握權力,又如何不會如此行事?那縣衙知縣在做什麼?在收錢!四書五經教導出來多少偽君子?為何沒有整肅人心,為何沒有贏得民心?」
「歸根到底,在於信念不堅,在於才能匱乏,在於百藝不同,在於雜術不明!若以百家雜術入國子監,通曉胥吏玄機,肅查清澈,緣何會出現如此人間悲劇?!」
楊士奇說完,便坐了下來。
國子監監生都聽說過胡浚,這是國子監最富有名聲的監生之一,以一己之力推動國策施行的人,也是一個影響了大明無數士紳利益的人,是一個註定要留在史冊之上的人。
楊士奇說的事,監生也都聽聞過,除了義憤填膺,痛恨知縣之外,並沒有想太遠。可楊士奇一番話,讓這些監生不得不思考:
那些通讀四書五經的人,為什麼會是偽君子,是貪官污吏?!
聖人錯了?
不,聖人沒有錯。
那四書五經錯了?
不,四書五經也沒錯!
那是誰錯了?
人錯了!
知縣錯了,監生錯了,天下的讀書人都錯了!
君子有三思,而不可不思也。
少而不學,長無能也;
老而不教,死無思也;
有而不施,窮無與也。
是故君子少思長,則學;老思死,則教;有思窮,則施也。
孔子能聞於四方,昭於諸侯,憑藉的便是其「博學」、「善思」、「自律」、「知新」……何曾否認過百家雜術?
只識聖人言談,卻無聖人行舉,如何能成齊家、治國、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