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與三叔商定之後,從田邊往家裡走去。→到了家裡,林延潮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在那郎朗讀書。
夏天雖天暗得遲,但天還是暗了。蟋鳴之聲,已是與以往一般開始。
農家這時候,都是準備早早吃飯,然後上床睡覺,來節約燈火錢。
這時候除了富裕之家,只有讀書求學的人,會在夜晚點燈。所以古人都用膏火之費,來形容求學的費用,膏即是膏油,火則是燈火。自古以來求學就是件不容易的事,一點對於寒家而言,尤其如此。
林延潮點上燈火,就隱約的聽見大娘的聲音在外響起。
「裝什麼勤奮,不上工,偷懶也就罷了,還真以為自己是文曲星了,晚上讀書,不耗油啊,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林延潮聽了,沒有說話,索性將燈撥得更亮一些,對一旁的林淺淺道:「淺淺,我以前看過一本書,書里有個人叫嚴監生,此人極端吝嗇。他快要臨終之際,伸著兩根指頭就是不肯斷氣,你知是為什麼?」
林淺淺知道林延潮在氣大娘,笑著道:「潮哥,你說他是吝嗇之人,伸出兩個手指,莫非是有人欠他二兩銀子,不肯閉眼嗎?」
「不,不是,他的大侄子、二侄子以及奶媽上前猜度解勸,但都沒有說中。最後還是他的侍妾道:『只有我曉得你的意思。你是為那燈盞里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直到對方挑掉一根燈草,那嚴監生方才點點頭,咽了氣。」
「這人真好笑。」林淺淺咯咯地笑了起來。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他可以感覺房外的大娘,肝都要氣炸了。
「延壽啊,現在有人都咒你娘死啊,娘與你說,一定要爭口氣,好好讀書,免得被人說你娘祖宗八代都沒有人讀過書。」
「死囝儘管得意猖狂去,爺爺回頭到家裡,見你不下地,看他如何罵你!」
林延潮聽了目光微冷,怨恨自己不夠,還在自己十三歲的堂兄面前說自己不是,挑撥二人感情。這樣的婦人,真的容不得你了!不過大娘卻沒有貿然進屋,與自己大吵一番。大娘也算明白人。看來她是要等爺爺,大伯回來後,之後再當堂告狀。
這正和我意。林延潮繼續讀書。
夜晚,已到了上燈時候。
一聲重咳在門外響起,林延潮放下書,他知道爺爺已是回來了。
「爹,你可要為我做主啊!」大娘哭著在門外說道。
爺爺林高著聲音傳來:「怎麼回事?誰敢欺負你來?」
「還不是潮囝他,他咒我死!」
於是大娘在爺爺面前添油加醋的說了好一番話,林延潮在旁冷冷地聽著。
「叫他出來,我有話問他?」林高著發話了。
聽到這裡,林延潮自己開門走出門外道:「爺爺,你回來了。」
見林延潮如此有禮貌,爺爺氣色好了一些,但還是板起面孔問道:「你為何辱罵你大娘,尊卑都不懂了嗎?」
見林高著發問,
林淺淺怕林延潮被責走一旁走了過來道:「爺爺,快吃飯了,不如先吃飯再談吧!」
「吃什麼飯?」爺爺斥了林淺淺一句,當下林淺淺不敢再說話。
這時候大伯也是剛回得家來,見這一幕道:「延潮,還不快和爺爺,大娘認個不是!」
大伯方這麼說,大娘就狠狠瞪了大伯一眼,大伯當下就不吭聲了。
林延潮將眾人反應聽在耳里,當下看向林高著道:「爺爺,我並沒有辱罵大娘。」
「我好意說你晚上讀書耗油,你竟用那什麼監生的故事來咒我死。」
「大娘,我在屋裡讀書,與淺淺說故事罷了,這都是書上說的,並沒有咒罵大娘你的意思。」
「你明明是在說我?」
「大娘,你這一番不過是自己對號入座罷了。」
「爹,你看看,他還在狡辯!」大娘向林高著道。
「延潮,你有沒有頂撞大娘不說,我昨日叫你今天下地,你卻沒有去這可是沒錯吧!」林高著言語重了三分,臉已是沉了下來。
「是,我沒有去。」
大娘見林延潮承認,臉上露出喜色,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林延壽,道:「延壽啊,平日你爺爺的竹篾都放在哪啊?」
「我知道,我知道。」林延壽奔到二樓,又從樓上蹦蹦跳跳下來道:「爺爺,爺爺,給你竹篾,竹篾!」
按照古代『棒下出孝子』的教育方針,這竹篾是爺爺執行家法時用的,以往林家三兄弟都挨過他的打,但他對於孫兒輩卻很少動手。接過竹篾,林高著瞪了大娘一眼。大娘被林高著這一瞪嚇得眼皮一跳,強笑一聲對兒子責道:「誰叫你拿給爺爺的。爺爺又不會真的打延潮。」
「爺爺不要打他。」林淺淺噗通一下跪在爺爺面前,抱住他的腿求情。
大伯也是道:「爹,嚇唬一下小孩子就好了。」
「看在你大伯和淺淺的面子上,你向大娘認錯!以後不能這樣了。」林高著將竹篾放在一邊,眾人見此都鬆了口氣,大娘則是露出不甘心的神情。
「謝爺爺,沒有處罰我,但是我沒有說大娘壞話,這錯又從哪裡去認!」
林延潮這麼說,林高著臉一下難看了,他說要林延潮認錯,已是從輕發落,給大娘作為長輩的一個面子。哪裡知道林延潮一句話頂回來,讓他沒有台階下。林高著有點不敢相信,在家裡已是很久沒有你敢忤逆過他了,就算他的三個兒子,也不敢這樣。
大伯見林延潮頂撞敢頂撞自己父親,當下質問道:「你說什麼,敢再說一句?」
林淺淺忙拉住林延潮道:「潮哥,爺爺發話了認個錯,這事就沒了。」
林延潮卻笑著摸著淺淺的頭道:「我不是說了,我沒有錯,哪裡認起,到是大娘她是非不分呢。」
林高著身子一顫,而大娘微微冷笑,卻攙扶爺爺道:「爹,你彆氣壞了,和這小子生氣犯不著。」
「反了天了!我之前還以為你不會頂撞大娘,但今天看來你真的不知禮數。」大伯怒氣上涌。
大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先前還要偷懶不去田裡幹活,而眼下連長輩的話都不聽了,林家怎麼出了你這個逆子。」
正在這時候,門外三叔卻是扛著鋤頭進屋了,見了這劍拔弩張的一幕,不由問道:「這是怎麼了?」
大娘見三叔這時候回來,神情更是得意了,連忙從爺爺身旁走到三叔身旁道:「你看看,先前偷懶,說要在家讀書不下田幹活也就算了,還頂撞爺爺,他大伯。」
「這事啊,大嫂,是我讓他不要去地里幹活回家的,你別怪他。」三叔不以為意地道。
大娘強笑道:「三叔,我沒聽錯吧,這秋收要到了,地里的人手可實在不夠啊,沒有潮囝幫你,你一個人忙活得過來?」
「不是不忙啊,只是地里的水渠給人扒了,我們家十畝水田,變成旱田了,我叫延潮去看看怎麼回事。」三叔開口道。
聽說家裡水渠被扒了,林高著無疑十分關心向林延潮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林延潮道:「爺爺,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家裡水渠被人扒個口子,都流到大娘娘家的田裡去了,一滴水都沒流到我們家裡。」
大娘聽了臉色一變道:「爹,我不知道……」
見大娘為難,林延潮開口道:「大娘這麼做也算合情合理。」
眾人奇道:「林延潮怎麼幫起大娘說話了。」
林延潮卻接著道:「大娘不是常說了嗎?都是一家人,左手借右手的。我家的東西,謝家拿來用也是使得的。」
爺爺聽這麼說,臉色頓時青了。此事算是大娘吃虧,其實這水渠是今日自己與三叔商定後,故意自己挖通,來栽贓大娘的。大娘自己也先入為主,以為是自己娘家人幹的。
林延潮本也可以用家裡菘菜地來說事,但他料到大娘這麼精明,必然早就安排下說辭了。他索性故意栽贓,讓大娘嘗嘗被陷害的滋味。
林高著已是臉色鐵青了,大娘有幾分害怕,但見林延潮昂然看著自己,嘴下低罵了一句,我還治不了你。當下大娘向大伯使了個眼色。
大伯對於大娘一貫都是言聽計從,當下道:「好啊,你還有理了,三叔肯您不去地里,你就敢頂撞你大娘,還有爺爺了。」說完大伯也是對林淺淺斥道:「你看看你家潮哥,你也不勸勸,平日也和延潮一起盡和大娘頂嘴,你們知不知道什麼是孝道?」
林淺淺聽了氣得渾身發抖,她知道大娘平日沒少在大伯面前說她的不是。
見大伯斥林淺淺,林延潮挺身而出,站在她身前道:「大伯,爺爺都沒有開口,淺淺如何,輪不到你來開口!」
「你反了天了,我還管教不了你和淺淺?」大伯當下是真的怒了。
一旁林延壽見了一幕,連忙又拿起竹篾遞給大伯道:「爹,竹篾,竹篾!」大伯拿起竹篾一抖舉起身前,拿出長房的威風來,想嚇唬一下林延潮。
林延潮哼了一聲道:「大伯,不談你管教不管教,我問你,今日的事你覺得我沒有道理嗎?大娘指示她娘家人偷扒我們家水渠,她就有道理嗎?」
大伯將頭一搖道:「別管有沒有道理,你爺爺,你大娘他們是長輩,怎麼做都可以,但是你就不能頂撞他們!」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大伯,虧你這麼大人了,居然一點見識也沒有,大娘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你有沒有半點主見!」
大伯氣瘋拿起竹篾指著林延潮道:「你說我沒見識,你敢說一句!」
大伯越是氣怒,而林延潮越是平靜,大伯如此動怒,沒看見爺爺的不快嗎?大娘只想讓大伯將自己管教服帖,卻忘了偷挖水渠在爺爺心底留下了不快,儘管她是被陷害的。
林延潮向前踏了一步,對著大伯道。
「我就敢說怎麼樣了?大伯你聽著。」
「我爹去世時,將我托你照顧,你親口我說,以後你就是我親爹,照顧我一輩子。一出事情,你就全忘了?心底只有你老婆,沒有我這親侄兒嗎?」
「你平日不是以孝悌自詡,我問你什麼是悌?欺負自己親弟弟的兒子,就是你的悌嗎?」
「我爹將我託付給你照顧,你就是這麼照顧的?你不但不幫我,還要打我,打小孩是顯得你威風,還是顯得你對得起我爹?」
「你說你有見識,那就把所有的親戚和街坊都叫來,將事攤開了說。如果有人說你做得對,我就給爺爺大娘道歉,如果沒人,你就承認自己沒有主見,只聽一個女人的話。大伯,你敢不敢?」
「你敢不敢?」
林延潮的質問,一字一句說得大伯臉色蒼白,他張了張口,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大伯當場呆住了,手中竹篾丟在地上,竟是半句也無法反駁。他如何反駁?他與他這弟弟感情最好了。
林淺淺想起林延潮的父母,不由輕輕的抽噎起來,而林高著更是面色沉重。
家裡人都是沉寂了,大伯臉色蒼白,看著林延潮不由生出幾分愧意。他猛然重重一跺腳道:「這事我不管了!」說完跑回二樓去了。
「成了。」林延潮低聲道了一句。
大伯離去,等於就是斷去了大娘最大的臂助,將立於大娘孤立無援之地。
三叔見林延潮斥退了自己大哥,當下也大了膽子道:「嫂子,那水渠的事怎麼說?」
林延潮不由點頭,這三叔不愧是神隊友,這時候配合自己向大嫂發難。
大娘正處於內外交困,一貫的盟友三叔倒戈,自己最堅定的支持者大伯,被林延潮一通話話罵的無辭以對,一個人躲進小黑屋了。大娘這時候不得不從幕後到前台。
大娘哼了一聲,強硬的道:「不就是這點事,回頭我和我爹說一聲,多少錢補給你們林家就是了。三弟,你什麼倒和潮囝穿一條褲子,聽他嘴皮上下一動,最後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那菘菜地的事,又怎麼說?三叔日夜澆灌的菘菜,你倒好拿了一半的價錢,賣給你娘家開得菜鋪子。」
大娘見林延潮指責她,她索性將臉一橫道:「你倒說起我的不是起來,小小年紀,這麼厲害,怎麼這麼快就要當家做主了,你要分林家財產嗎?」
林延潮冷笑,這時候大娘,已是方寸大亂,亂講話了,這話也是可以在爺爺面前說的。
果真爺爺怒了道:「潮囝不是厲害,而是說得有道理。」
大娘見一貫支持自己的爺爺也是倒戈了,連忙道:「爹,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知道這潮囝之前說多可惡,竟是要與我們分家!」
林延潮道:「大娘,你休要胡說,把我拉下水。朝廷有律例的,父母健在不得分家析產,我身為讀書人,怎麼會不知道。」
你,一派胡言。
林延潮冷笑,大娘已是方寸大亂了,今日之事,不能留退路了,打蛇不死,反被反噬。
林延潮開口道:「大娘,你這幾年當家,對我和淺淺多番刻薄,我就不說了,我半個月前重病快要死了,淺淺向你借錢,你不借也就罷了,還要她拿鎦金鳳釵來換,這是當年奶奶給我娘之物,我娘又給了淺淺,你連這都想貪,那麼林家什麼東西又是你貪不了的呢?」
「由此可知,大娘每個月爺爺,三叔給你家用錢,你又了剋扣了多少?藏了多少私財?」
聽林延潮這麼指責,大娘臉色大變,妻子藏有私財,乃是七出之罪。這話里是藏著匕首,要趕她出這林家啊。
「你這死囝,滿口胡言!爹你要為我做主……」大娘看向爺爺,但見他臉色鐵青,渾身顫抖。
誰都知道爺爺當年夫妻情深,而那鳳釵當年又是奶奶生平最喜歡之物,後給了林延潮母親,但大娘沒有得到一直於心底耿耿於懷。這是家裡眾所周知之事。
林高著沉下臉道:「我原來以為你只是有些潑辣罷了,當家媳婦潑辣點也好,別人惹不到我林家頭上。但沒有想到,你居然如此惡毒,延潮重病之時,你口口聲聲與我道會照顧好他,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你當我糊塗嗎?真以為你做的那點事,你私藏的家私,我一點都不知道嗎?」
大娘幾時吃過這麼大的虧,依她的性子頓時惱羞成怒道:「老東西,你算什麼,居然敢這麼和我講話!」大娘也是氣極了,口不擇言,竟是指著鼻子罵起林高著。
「賤婦,你竟敢罵我爹!」
大娘一聽抬起頭,見居然是自己丈夫,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屋中。
「我!」大娘也是懊悔了,剛要開口。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摔在她的臉上。 a.o 出手的人卻是林高著。
這一掌打得大娘半邊臉立即都是青了。林延潮見了不由感嘆道,自己爺爺不愧是習武之人,一掌下去就將大娘打懵了的。
大娘反應過來,當下躺在地上,撒起潑大哭起來。
「你們兩個短命的父子啊,你怎麼敢打我啊!」
「我為你們林家含辛茹苦十幾年啊,辛辛苦苦將延壽拉扯這麼大!」
「你們就是這麼待我的,蒼天你開開眼,給我劈死這兩個人啊!」
大娘這大哭大喊的,頓時左鄰右舍的都聽見了,一下子涌了進來,看大娘在地上撒潑,連忙當起了和事佬。不過但聽大娘咒罵林高著父子二人,也都是搖了搖頭。
林淺淺見大娘如此,頓有些不忍道:「潮哥,我們扶大娘起來吧。」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今日一切,是她自找的。」
林高著左右掃過一眼,抱拳道:「左右街坊鄰居,正好都在,我這兒媳平素怎麼為人,大家也知道,我也知道,但顧念著親家的面子,不忍責罰。但今日看來,我們的緣分也盡了。」
說到這裡林高著看向自己兒子,大伯垂淚跪了下來道:「爹,孩兒一切聽你吩咐。」
「這種不忠不孝,吃裡扒外的媳婦要之何用,」林高著對著大娘道:「從今日起,你就不是我兒媳了,給我滾出林家這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