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跟著僕役入門,在兩牆間過了一道角門後,來到內宅的地方。穿過跨院,裡面是三間廳堂,僕役挑開了靠西一間斑竹簾後,請林延潮進入。
林延潮打量四周,想來這就是縣官待客的花廳,不久立即有美貌丫鬟給林延潮端上了茶。
林延潮端起茶盅一喝,嗯,這味道竟比提學道衙門的還好,以後大碗茶可以丟了。這麼好的茶才品了一口,門外就聽到一口地道的紹興話。
「抱歉,抱歉,陪東翁處理公務,怠慢了貴客。」
自己茶還沒品,對方就到了,林延潮丟了茶盅起身道:「不敢,賀師爺,我這也是剛到。」
兩人打了照面,賀師爺身材矮小,與許姓幕客完全兩種風格。
賀師爺開口道:「這不是洪塘鄉的神童,大宗師的得意門生嗎?怎麼許老弟拿小友你當跑腿使?」聽得出來,賀師爺言語裡有幾分詫異。
林延潮笑著道:「今日官司後正好去拜見恩師,是蒙恩師與許先生對學生器重,才放心送信之事,托給了學生。」
賀師爺恍然笑著道:「原來是這樣,小友小小年紀能得督學大人和許先生其中,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我與許老弟正好是老交情了,與小友也不是外人。」
「賀師爺過譽了,學生才識淺薄,唯有人小腿腳利索。既賀師爺看得起,跑腿送信的活,學生是願意奔走的。」
「好,以後就有勞小友了。」
林延潮見此行的目的已是達到,不再多說,以免言語有失,直接將許先生的書信交給了賀師爺。
看到信,賀師爺收斂起笑容,吐了口吐沫,熟練地將信紙拆開讀了起來。
林延潮察言觀色,賀師爺面色卻不太好看,半響後苦笑道:「這,這,許老弟還是不把我當自己人啊。→」
賀師爺將信紙一收,當下對著林延潮道:「小友,這許老弟除了這信,就沒別的話了嗎?」
「這……好像沒有了。」
賀師爺將手背往手裡一拍,苦著臉道:「這可麻煩了。」
這究竟是什麼麻煩事,林延潮來縣衙,之前還抱著自己一試的心思,但連胡提學和周知縣兩個大人物,都相互踢皮球的麻煩事,自己還是少攙和了。
反正將信送到,自己也算認識了賀師爺,對方現在愁眉苦臉的,還是以後有機會再親近,。
林延潮正準備起身告辭。
這時候一名衙役奔入道:「賀師爺,不好了……」
賀師爺咳嗽一聲,這衙役見有林延潮在會意過來,在賀師爺耳邊說了幾句。
賀師爺臉上滿是憂容道:「這你叫我有什麼辦法?先叫人打發回去。」
「這。」
「平日你們怎麼辦的,就怎麼辦,這時候心慈手軟了?縣尊養你們何用?」
「是。」衙役當下匆匆離去。
見賀師爺滿臉憂容的樣子,林延潮起身道:「賀師爺,沒什麼事,晚生先告辭了。」
「請留步。
」賀師爺笑著道。
「賀師爺,還有什麼吩咐?」
賀師爺笑著道:「我與小友你一見如故,有幾句體己話想與你說說。」
這麼快就一見如故,還體己話。林延潮也只能道:「謝賀師爺信任,學生洗耳恭聽。」
「你可知縣尊大人求督學,所為何事?」
「晚生不知。」林延潮很坦白的回答。
賀師爺微微露出失望之色道:「原來許先生沒有告訴你啊,看來也只能姑且一試了,這次東翁卻有麻煩督學大人的地方。說來是與這次閩水鬧了洪災有關。」
「哦,」林延潮想起之前在城門看到一幕,遍地是流離失所的百姓,當下不免起了管一管的心思開口道,「師爺請說。」
賀師爺道:「這一次閩水泛濫,府內十邑,候官縣遭災頗重,不僅如此上游數萬災民,湧入城鄉。災民入城每日病疫不知多少,無處安置,數萬口百姓嗷嗷待哺啊。」
林延潮聽了有些不快道:「學生來時已見到,縣衙不處置此事,反而令衙役將人堵在城外,以為不見他們餓死,關起門天下太平了嗎?」
沈師爺道:「小友,你不在官場,不知官場上的難處。我們若放饑民入城,那麼擾亂了治安,萬一饑民到撫台,布政司,鎮守中官的衙門鬧事,御史一本奏摺,東翁烏紗帽就不保了。」
林延潮微微冷笑,但面上問道:「那縣尊老爺有什麼對策?」
沈師爺道:「到了這一步,當然只有開倉救賑了。可是侯官的糧不夠啊,就算常豐倉里存糧,也不夠百姓幾日之食的。本來東翁是想向閩縣知縣借糧的,閩縣一常豐倉,三預備倉,存糧綽綽有餘。東翁本待先借一批,秋糧入庫之後,再補給他們。但閩縣知縣就是不肯。」
「那就上奏,府尊難道坐視不理嗎?」
沈師爺唉地一聲道:「都是三生作惡府縣同城,府尊背地裡給閩縣知縣撐腰,故而閩縣知縣敢搪塞說,治下也有災民,就是不借。」
「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既是府台衙門撐腰,縣尊老爺又為找提學道衙門呢?府台衙門也不會賣提學道衙門的面子啊。」
沈師爺笑著道:「那你有所不知了,胡督學與撫台大人乃私交甚好,只要他能在撫台大人面前遞話,此事不就易了了嗎?」
這什麼餿主意啊,自己老師胡提學答允了才有鬼。胡提學向撫台遞話,撫台大人以巡撫之威壓布政司司,固然達成了目的。但提學道衙門,不就開罪府台衙門了嗎?一貫愛惜羽毛,只想在一任撈完名望就走的胡提學,怎麼會幹這破壞和諧的事。
當然除非胡提學與周知縣是很鐵的關係,可是胡提學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周知縣是隆慶五年進士,胡提學是湖廣崇陽人,周知縣是廣東南海人。
兩人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鄉……
想到這裡,一個念頭從林延潮腦中划過,隆慶五年!
慶隆五年的會試主考,不正是當朝首輔張居正張太岳嗎?換做其他科的會試主考官,林延潮不一定記得。唯獨張居正這實在是太有印象了,因為張居正明朝有史以來,第一個被門生彈劾的座主。
當然這都是後話,眼下張居正剛剛乾掉高拱成為首輔,周知縣作為當朝首輔的門生,還是很吃香的。
至於胡提學,林延潮也猜得一二,張居正是湖廣江陵人,胡提學是湖廣崇陽人,二人也算有鄉誼。
難怪當初胡提學下鄉,周知縣會親自作陪……
原來如此,我全明白了。
林延潮笑著道:「許先生曾對我說過,縣尊乃是張閣老的門生,與恩師不是外人。」
沈師爺拍腿笑著道:「這是當然了。縣尊可是將大宗師視為家裡叔輩啊,小友你若是能與許先生一併,在大宗師面前促成此事,縣尊必有厚報。」
他這也是沒有辦法,周知縣履新不久,在福建官場上,唯一的靠山,也只有胡督學了,此番若不指望他,就沒有人援手了。儘管知道眼前孩童,能促成胡提學幫忙的希望幾乎沒有,但眼下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這時候但見林延潮思考了一番,道道:「沈師爺,若是不嫌棄,我倒是有主意可以幫縣尊一二。」
沈師爺聽了頓時來了精神,當下就問道:「莫非小友有什麼打動大宗師的辦法,但請說來聽聽?若是此事能成,東翁與在下必有一份厚報。」
厚報,林延潮猶豫了下,沈師爺初次見面,人品如何不清楚,周知縣那般刻薄之人,恐怕也並非良好的投靠人選。但是胡提學任期再過一年多就到了,對於林延潮眼下的處境而言,可供選擇的機會太少,只有為自己爭取任何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wans.c
想清楚後,林延潮道:「沈師爺言重了,我在人微言輕,恐怕也沒有什麼分量,能夠說動恩師啊。」
沈師爺急道:「小友,你這不是消遣我嗎?」
林延潮笑著道:「不敢,我就算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消遣周師爺啊,只是這件事確實不用麻煩老師。」
「不用麻煩胡提學,哪還麻煩何人?」
沈師爺心底倒是不以為然,板起臉來道:「少年人可不要胡吹大氣哦。你難不成你認為自己是撫台大人嗎?一縣令尹還要賣你的面子?」
林延潮道:「賀師爺,姑且信我一次,就算不成,也不過浪費了筆墨而已。」
縣衙里最不缺的就是現成筆墨,沈師爺皺了皺眉,當下命人送上筆墨來。
林延潮揮就後道:「此信交給閩縣知縣一看,其必然答允借糧給周知縣。」
沈師爺見林延潮如此有信心,不由滿臉疑惑地接過信來一看,但見上面寫道:「昔惠王乃小國之諸侯,猶能移河內之民,以就河東之粟,今皇上為天下之共主,豈忍閉閩縣之糶,以乘侯官之飢。莫非欺天子年少,欲裂土封侯乎?」
沈師爺看畢手拿著信紙不住顫抖,陡然之間拍桌而起贊道:「小兄弟,真乃天下奇才!」
林延潮拱手道:「沈師爺,不敢當,我也不過是為鄉里百姓,作一點力所能及的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