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7章 建儲

  第1397章 建儲

  卻說林延潮給天子上密揭之前,趙志皋與林延潮在內閣里曾有一番『敞開心扉』的談話。

  當時趙志皋顯得心事重重,異常認真,決非原來萬事含糊的態度。

  林延潮至趙志皋的值房後,趙志皋足足沉默了一盞茶的功夫,然後才鄭重其事地開口道了一句:「宗海老弟,這些年老夫待你不薄吧!」

  林延潮默默嘆了一口氣道:「元輔,是想讓在下為國本之事向皇上建言吧。」

  趙志皋撫須笑道:「然也。」

  趙志皋悠悠道:「宗海,吾實在老邁昏庸,不堪任事了,眼下目力連奏章都看不清,只能讓下面的人讀給我聽,即便如此聽十件事,也難斷一件事。老了,已是百無一用了。」

  林延潮道:「元輔切勿這麼說,當年張文忠公因奪情之事杖責趙,吳二位,百官皆不敢仗義直言,唯獨公與新建出面,遙想當年公之風采,在下今日想起依然神往。」

  「正所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元輔,國事還是要你來主持的,皇上,百官這時候都還要倚重於公。」

  趙志皋聽林延潮提及當年他與張位仗義為趙用賢,吳中行求情之事,渾濁的目光中露出一絲亮色,似想起來二十年前那敢烏紗一擲在地,也要秉公上疏的自己。

  趙志皋嘆道:「雖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但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同是內閣大臣,往日有權有勢,百官則爭相趨附他以圖晉升官職。今日則欺人年老,百官即爭相攻擊以圖聲名,本輔到底是老驥還是神龜一目了安。至於皇上……宗海,說一句話不為人臣的話,皇上至今不立國本,何嘗有將我等輔臣的難處放在眼底。而今更已是將此當成了買賣來為之。」

  林延潮差一點笑出聲。

  現在國本之事,已成為天子拿來要挾百官的籌碼。

  今日讓工部火速修建兩宮。

  後天又向戶部要錢兩千四百萬兩。

  下一步是要幹什麼?

  是不是要學梁武帝那樣出家,然後讓整個國家出錢來贖。一次不行,來個好幾次。

  拿國本之事作人情的天子,也是真的令人醉了。

  「宗海,皇上要的,本輔給不了。但是老弟一旦上疏,卻肯定有用。故而本輔懇請老弟辦成此事。」

  林延潮道:「一旦我上疏,恐怕就要為蔡京,楊國忠之流了。」

  趙志皋嘆道:「我知道老弟之志,要為救時宰相,可是本朝除了張文忠公,又哪有真正的宰相。不過老弟有一點卻勝過古今宰相。」

  「哦?古今宰相?還請元輔賜教!」

  但見趙志皋笑了笑道:「董江都,朱晦庵,王陽明他們可沒有作過宰相。這一點老弟古往今來無人比肩。」

  林延潮聞言不由撫掌大笑道:「元輔,這話可不敢當。」

  趙志皋撫須道:「老弟為歸德令,曾說過一句話『功成不必在我』。本輔竊以為這一句不僅是謀身謀國之道,而且聖賢之學盡在其中。」

  「以公利為義,以工商導利,以事功富國教民,假使國家真能如此道行之十几几十年,將來會是怎麼一個樣子呢?而家給人足、斯民小康會不會有這麼一天呢?」

  「這一天老夫怕是看不到了,但老夫想將這天下託付給你試一試。」

  林延潮聞言想了一會,向趙志皋道:「元輔……」

  趙志皋道:「宗海,老夫拜託你了。」

  有了趙志皋的這一番話,林延潮決定給天子寫密揭。

  其實原因很簡單,趙志皋肯定是想等國本冊立後,然後憑此致仕榮休。

  趙志皋若榮休,林延潮即成首臣。當然林延潮不答允,很可能有敬酒罰酒的後果,趙志皋不能憑國本之事榮休,那麼掉過頭來卡住自己施政,變成首輔次輔爭權那也不是不可能。

  入閣以來趙志皋,張位待己都不錯,可謂言聽計從。那麼自己投桃報李,一個善始善終的交班接權,避免當年張居正高拱,嚴嵩徐階之事,為後來者立一個規範,也算成一段佳話。同時也做給沈一貫看,屬於立德的一部分。

  再說無論得君行道,君臣共治,要變法改革都離不開天子的支持。在爭國本事上『欠』下天子人情,總好過其他事上拖欠。

  林延潮在密揭里提了很多話,其中重提萬曆十三年時天子天壇祈雨之事。

  當時入冬無雨雪,春夏間河流見底,百姓無水可汲,各地官員求雨無效。一直到了四月仍是無雨,於是天子率領百官棄轎馬而不用,步行二十餘里至天壇祈雨,以示求雨之誠。

  沿途百姓目睹天顏無不感動。而上天因天子誠信感動,五月時果真下了雨。

  林延潮當時被貶在歸德,無緣見這一幕,但仍將天子祈雨之舉比作當年『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

  『櫛風沐雨』之言確實是林延潮在歌功頌德,因為他當年為講官時,他知道天子最憧憬堯舜禹湯那樣的治業。

  至於其餘『君子萬年,介爾景福』,『君子萬年,永錫祚胤』這樣的阿諛之詞,就不一一列舉了。

  最後於密揭之中,林延潮再三懇請天子早慮大臣之言,冊立太子。

  疏上後數日,沒有任何回音。

  不過這也正常,天子對於官員立太子的密揭都是沒回應,有回應才是反常。

  這日林延潮從內閣處理公事回府。

  當時已漏下二鼓時分,林延潮乘坐大轎方抵至府門。

  這才稍歇了一會。

  忽聞聖旨抵府,林延潮讀聖旨時但見雖只有短短几個字,但心底仍不勝激動。

  林延潮第一件事連夜派人告知禮部尚書于慎行,讓他備查前朝典制,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然後告示各部百官。

  派人告知于慎行後,于慎行本已入睡,但聽到消息就立即起身坐轎趕往禮部,連夜查前朝典籍。

  林延潮又派人告知趙志皋。

  趙志皋也不介意天子繞過自己,第一個告訴林延潮,當場感激而泣。趙志皋還穿上官服與家人一起朝皇城的方向焚香叩頭。

  次日趙志皋,林延潮,沈一貫三位聯名回奏天子『仰惟皇上天性真純,至誠髙厚,念元良之濬瑞,昭佑啟之宏圖,發自淵衷,斷於頃刻,皇彞帝范,增祖宗世守之光,子繼孫承,衍廟社萬年之慶。』

  同時各部衙門也在準備皇長子冊立之事。

  不過事情又起波折,天子這一道聖旨下達後,又如同失憶了一般,一個多月不再提冊立大典一字。

  時各部官員以為天子又要變卦。

  不少官員又生上本罵街的衝動,趙志皋,林延潮一面安撫百官,一面上密揭催促此事。

  終於天子下定決心。

  三月初七日,天子下冊立冊封本予內閣,選定本月十五日舉行太子冊立大典。

  聞此消息,趙志皋立即告知群臣,並讓林延潮連夜起草冊立詔書,京城內外官員聞此無不歡欣鼓舞。

  消息傳至慈慶宮,皇長子喜極而泣,孫承宗,李廷機等人也陪著皇長子默默流淚。

  次日,趙志皋,林延潮,沈一貫與六部九卿廷議。

  趙志皋將冊立太子詔書給九卿商議,九卿以為林延潮所起草的冊立的詔書文辭用典無不妥當。

  同時廷議九卿一致決定冊立詔書詔告萬民後,再進行大赦天下。

  死罪罪輕者改為流放,流放改為徒刑,徒刑改為杖刑,杖刑以下赦免,並清理庶獄,蠲免賦稅。

  一切恩典隨著太子冊立後一併傳至各州縣官員,惠及百姓。

  從初七至十五日,這下詔至冊立的時間實在太短,但官員們對此不敢有絲毫異議,就怕時間一長,天子又搞事……故而各衙門都忙得是雞飛狗跳。

  這幾日官員們所呈給天子的奏章也是滿滿的歌功頌德之詞,整個天下呈現出一等太平盛世的氣象,為了皇長子冊立大典添加了不少歡樂祥和的氣氛。

  期間天子也頗為關注,數度下旨催問內閣冊立大典的進度。

  至於內閣里三位輔臣都忙著操辦此事,一把年紀的趙志皋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等來了皇太子冊封事,但在這個時候卻是很不爭氣地再次病倒了。

  故而內閣大事都壓在了林延潮,沈一貫身上。

  還好這兩位閣臣都是精明能幹,任何千頭萬緒的事都能處置的井井有條。

  到了十一日,林延潮,沈一貫正在閣內吩咐禮部,光祿寺,鴻臚寺官員,太子冊立典禮的事。

  沈一貫言道:「洪武永樂之時,皇太子冊立之儀到三殿之上受冊寶,宣德嘉靖以後改為至文華殿受冊寶。但種種典禮仍在三殿之中舉行,眼下三殿皆被焚毀,你們一部二寺議得當補救?」

  禮部左右侍郎分別是馮琦,朱國祚,光祿寺卿書李植,鴻臚寺卿為張棟。

  四人對望一眼,左侍郎馮琦上前稟道:「回稟閣老,我們幾位議了一陣,以為有二等,一是在皇極殿原址上重新搭建棚屋,以為替代。二是將冊封典禮一併移至文華殿舉行,一切典禮從簡。」

  聞此林延潮,沈一貫二人都是沉吟不語。

  「依沈閣老之見呢?」

  這個問題實在有難度,從簡有可能得罪皇太子,從繁又可能令天子不快。

  沈一貫言道:「依沈某一管之見一併移至文華殿可以節用,且古禮甚為繁雜,還是從簡為佳。但搭建屋棚再行大典,也是完備之意,此亦可。不知次輔意下如何?」

  林延潮道:「沈閣老之言可謂萬全之策,從簡也是從權從宜,眼下距冊立之期緊迫之至,再搭蓋屋棚已來不及,且驚動宮裡也是不妥,那麼就一併移至文華殿舉行吧。」

  眾人聞此一併稱是。

  光祿寺卿李植,當年因反對申時行而罷官十年,他與林延潮素來不和。眼下見他如此輕易的聽從了沈一貫之見,滿是不屑之意。

  看來林延潮這次輔當得也不過如此,果真有當年申時行那和事佬的風範。

  眾人又議了數件事,將大典流程擬成奏本,再一併合奏。正當議得差不多時,中書官李俊帶著大一票人急匆匆抵至。

  李俊一趕至內閣,即向林延潮,沈一貫施禮道:「兩個老先生,皇上有旨意。」

  眾人見李俊神色凝重皆然心道,這離冊立大典沒有幾日了,難道天子又要搞什麼么蛾子了。

  中書官李俊雙手捧旨,林延潮取來一看。

  林延潮見此沉默不語,遞給沈一貫。

  沈一貫見此泛起怒色。

  但見李俊道:「兩位老先生,太子冊立之事,所需的錢糧尚未完備,懇請兩個老先生立即改票,擇日再舉行冊立大典。」

  聽聞到此,但見在場官員們,內閣中書舍人,閣吏們無不色變。

  這明旨都已經頒布,什麼事情都議論好了,天子在這個時候竟然要延期?

  林延潮身旁的王衡等閣吏已是急得面紅耳赤,甚至已有官員因此差一些暈厥過去。

  從古至今,從沒有一個太子冊立的有如此艱難的。

  竟然有如此兒戲之事。

  但見李俊對林延潮道:「此事還請林老先生與沈老先生立即改票。」

  林延潮聞此皺眉,而一旁的沈一貫則道:「此事還需先行稟告首輔再行議定。」

  李俊道:「趙老先生已是病重,將一切閣務都交由兩位閣老定奪。再說此事急如星火,一來一去已來不及了。」

  沈一貫聞此沒有再說。

  李俊上前一步道:「閣印就在閣中,還請兩位老先生立即改票,此乃聖意!」

  李俊身後十幾位司禮監,文書房的太監都紛紛尖聲言道:「還請兩位老先生立即改票!」

  但見林延潮從沈一貫手裡取過聖旨道:「此事不必稟過首輔了。」

  說完林延潮雙手捧旨道:「請轉告陛下,臣萬死不敢奉詔!此旨封還陛下!」

  李俊聞此退後一步。

  滿堂官員都說不出話。

  北宋時,外製官封還詞頭乃尋常事,到了明朝了內閣大學士也有封駁大權。

  對於天子聖旨認為有不妥當處,宰相可以拒絕執行!

  但見林延潮道:「聖上以儉德先天下教子孫,即錢糧未備,服御稍欠,不失為帝王盛德。但冊立之期已近,各衙門無不籌備此事,京城內外百姓聞無不喜勝,一旦稍有變動,必令天下臣民陷入無端猜疑之中。」

  「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聖王一言傳之萬古,輕加擬改,必陷明主於有過之地,惟皇上俯賜諒察,仍依前定吉期,從儉從簡,亦不為失,適足以光揚聖德也。」

  李俊不由自主地中從林延潮手中接過封還的聖旨。

  但見林延潮將方才草擬的奏本道:「臣等體察聖上之意,早已擬將典禮從簡,以為節省錢糧,這是禮部,光祿寺,鴻臚寺草擬奏本,尚未具名,還請公公呈上先行御覽。」

  百官聞此心底都是激動不已,他們不僅佩服林延潮大膽耿直,居然在此刻封還聖旨。

  而且他與沈一貫早就料到了天子會藉口錢糧不足的事,讓皇太子冊封議改期,所以他們事先將一切典禮安排的從簡從宜。

  李植也是一臉驚愕之餘,看向林延潮的目光漸漸也有不同,特別是相較一旁的沈一貫而言。

  乾清宮中。

  鄭貴妃在旁不斷以巾帕拭淚,天子也是眉頭緊皺,長吁短嘆。

  田義,陳矩二人則跪在一旁。

  這時李俊返回了宮中。

  「回稟陛下,林老先生言萬死不敢奉詔,詔書封還,這是奏本。」

  天子聞言接過奏本看過,但聽鄭貴妃哭聲欲響。

  而一旁之人無不有暗喜之意。

  天子看完林延潮的奏本,又看了典禮草案,雖說一切從簡,節儉用度,但其餘無不完備。

  見此天子心底未嘗不鬆了一口氣,但在鄭貴妃面前卻是長嘆道:「此乃眾意,縱使朕乃九五之尊,也不可違背,貴妃你可看到了。」

  鄭貴妃垂淚不語。

  天子走到鄭貴妃身旁手撫其背道:「朕雖不能如孝宗皇帝那樣只娶一人,但朕答允你此生只鍾愛於皇貴妃你一人。」

  鄭貴妃道:「後宮佳麗三千,臣妾得陛下一語如此,此生夫復何求。陛下心意臣妾已是明了,其餘一切皆由陛下定奪好了。」

  天子點了點頭對田義,陳矩道:「朕收回前旨,再下一道旨意至內閣,言朕意已決,皇太子冊封儀如期舉行。」

  「皇上聖明!」

  田義,陳矩等無不叩頭言道。

  聖旨下達,百官無不長出了一口氣,眾人無不佩服林延潮在這時候的明斷。

  皇長子的冊立大典如期於十五日在文華殿舉行。

  是日,皇長子朱常洛身著冕服入文華殿,於百官面前,向天子行大禮並受冊受寶。

  授寶時本來當由首輔趙志皋轉交給太子,但趙志皋因病在家,於是改由次輔林延潮授寶。

  諭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時,林延潮親眼見到皇長子臉上涌過複雜的神色,此中心情實難以言明。

  冊立大典後,孫承宗,李廷機連夜來至林延潮府上轉告了皇太子的謝言,非次輔,孤此生無望為太子,此恩此德此生不忘。

  林延潮笑了笑讓孫承宗轉告太子一些恭賀的話,並告訴太子入主東宮不過走出了第一步這樣的話,盼他慎行勤學將來成為一位賢明之君。

  至於林延潮辦成了皇太子之事,趙志皋也是很守信用,上疏向天子要求致仕。

  連上三疏後,天子見趙志皋其意甚誠,以密揭詢問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卻上密揭言不可。

  於是趙志皋的辭疏沒有通過。

  但是趙志皋為了表明態度,也不給天子打招呼,直接搬出京師返回浙江老家。

  當時門生們問林延潮要不要索性准許趙志皋辭疏,如此自己能名正言順地成為首輔了。

  林延潮卻不肯,仍是保留著趙志皋的位子。

  眾門生都是無比佩服,人家都是嫌官升得太慢,唯獨林延潮則是害怕升得太快,在此唯有感嘆一句,我的恩師實在太穩健了。

  五月時,已動身返鄉的趙志皋進中極殿大學士,加官太子太師正一品。

  這是林延潮所提議,趙志皋在任上完成建儲之事,並以此職『致仕』,可謂榮歸故里。

  趙志皋寫信感謝林延潮,在自己回鄉的時候,還給了他如此一個名位。

  如此趙志皋也算了卻心愿。

  眼下雖說趙至皋仍居首輔之位,但他已是回鄉,實際上林延潮以次輔執首輔之事。

  朝參日,四更天。

  宮門之前,燈火通明,照得猶如白晝。

  官員們大聲談論著。明軍在朝鮮兩敗倭寇,倭人求和,歲貢百萬白銀。

  至於播州之楊應龍連連求和,皆為明廷嚴詞拒絕。

  楊應龍絕望之下言『如今朝廷不容我,只有捨命出綦江,拼著做』。於是楊應龍率眾八萬攻克血洗綦江,明軍五千全軍覆沒,全城百姓被屠。

  這時朝廷用李化龍為湖廣,四川,雲南貴州總督,合數省之力圍剿。明軍調派朝鮮之戰屢次奇功的劉綎,麻貴為將,從朝鮮行路數千里入播州平叛。

  此外朝廷不斷撥糧撥銀,還以各省一半礦稅改作軍餉,李化龍從容地從各省調集了二十餘萬大軍進剿播州。

  楊應龍連戰連敗,明軍以劉綎部最為驍勇,其魯密銃已是大規模裝備於駐朝明軍,並在第二次平倭之戰中大顯身手,此番又用於楊應龍身上。

  於是有了劉挺率五千孤軍於婁山關大破楊應龍數萬人馬之事。

  婁山關被劉挺攻破後,播州無險可守,楊應龍退守海龍囤,成為困獸。

  婁山關大勝,楊應龍授首,指日可待。

  聞此戰大勝,朝中大臣無不揚眉吐氣。天子龍顏大悅連連下旨嘉獎前線將士,亦賜林延潮步輦入宮。

  這幾年朝鮮,播州大勝以及建儲定心,又加之不少提倡事功的年輕官員被提拔,使得朝堂上下氣象有所改變。

  年輕的官員們慷慨陳詞談著播州事,談著建功立業,談著變法中興。

  不少老成持重的官員們聞言有些皺眉,國家積弊未除,兩度出兵令國庫空空如也,林延潮所言變法新政口號喊得很響亮,卻絲毫未見端倪,張位,趙志皋辭相後,林延潮除了建儲之事,對天子一直是言聽計從,這樣也敢談中興大業。

  但見御河邊,年輕官員與一旁談著道德文章,朝廷人事的官員顯得格格不入。

  正在此時,有小吏騎馬而至,大聲呼道:「次輔官轎就要到了,諸位大人快快引避。」

  眾官員聞此紛紛熄滅燭火,然後來至御橋邊等侯。

  但見數十羽騎舉著火把在前開路,其餘隨員僕役浩浩蕩蕩隨轎行來。

  八人齊抬大轎內,林延潮正在秉燭批改公文。

  寫了一半,林延潮擱筆從袖中取出一枚銀幣,這是學功書院鑄的萬曆新幣。

  1792年以後,一美元相當於二十四克白銀。

  而明朝一兩白銀則為三十七克,一兩銀子相當於後來的一塊五美元,也就是說七銀三銅所制的萬曆銀元等價為一塊五美元,其中利差就是鑄幣稅。

  而之前林延潮給張位的西班牙銀幣,被稱為十字銀幣。

  銀幣上有十字盾徽,及獅子,城堡等圖案,參考可見西班牙國徽中間。自隆慶開關後,這樣的銀幣大量流入廣東,福建。

  十字銀幣的做工還是很粗糙的。

  到了十七世紀改為機器衝壓的銀幣,這才拉開了差距,這樣的銀幣左右刻上海格立斯銀柱,這也被刻在今日西班牙國徽的兩側,故被稱為雙柱錢。

  雖說現在西班牙人還未點出雙柱錢的科技。但以十字銀幣而論,重二十七克,含銀二十四克,含銀量接近九成,比之萬曆銀幣成色勝過不少。

  如此萬曆新幣放在國際貿易之中肯定吃虧,不過放在國內還行。

  老百姓拿萬曆銀幣繳稅,官府可以不收火耗,但西班牙銀幣就不行了,哪怕你成色比我好。

  但這也有問題,地方官府收火耗為明里暗裡的收入,若朝廷將鑄幣權收回,此舉必遭地方官員阻擾。

  此中弊端可以參考歷史上的火耗歸公,不過林延潮不會立即著手此事。

  因為這些都是次要的,林延潮眼下最重要是將日本,朝鮮都納入明朝的白銀貿易體系之內。

  倭國的石見銀山正值當打之年,年產白銀百萬兩,僅一個石見銀山即等於明日貿易總和。

  國家用絲綢瓷器茶葉兌換倭國的白銀,來促進國內的通商惠工。等到貿易流通之時,七銀三銅的弊病自然而然就會顯露的清清楚楚,那時再革此陋習。

  這也是自己當初與郭正域所云,國家的事放在天下來辦的思路。

  正當林延潮想著此事時,大轎已至宮門前。

  林延潮下轎時,但見百官齊是跪拜行禮,林延潮點點頭。

  隨即宮門開啟,林延潮又換乘步輦直入宮中。

  早朝之後,林延潮方至閣內。

  這時候王衡向林延潮道:「閣老,鄒山長來信。」

  林延潮點了點頭,將政務先推至一邊,從王衡手裡接過鄒元標的信看了一遍不由皺眉。

  信中說了什麼?

  原來鄒元標向自己舉薦李三才入閣。

  東林書院。

  東林書院已辦近十年。

  作為理學正宗的東林書院,這些年也培養了不少讀書人。

  但東林三巨頭鄒元標,趙南星,顧憲成而言,未免空懷抱負,卻不得不於林下教書。

  這日三巨頭於桃花樹下飲酒聯詩。

  但見趙南星道:「張新建去位,趙蘭溪歸鄉,眼下朝中閣臣獨林侯官,沈四明二人,朝野有增補閣臣之議,聽聞林侯官亦在這月內要舉薦閣臣了。」

  鄒元標道:「林侯官這一次倡議建儲,可謂有大功於社稷百姓,眼下趙蘭溪歸鄉,他肯提議增補閣臣,不大權獨攬,實在是難能可貴。」

  趙南星笑道:「若他不提議增補閣臣,那麼滿朝清議怕也是要批他擅權。」

  眾人都是笑了笑。

  趙南星道:「這一次林侯官入閣,山長為其中奔走出力甚多,眼下也是到了林侯官投桃報李的時候了。」

  鄒元標道:「誒,我舉林侯官入閣乃是出自公心,豈是出於權位之私相授受之意。」

  趙南星想了想道:「山長,內閣為政本之地,我們不爭豈可拱手讓人,如此又何談正本清源?之前張新建招權示威,排擠清流大臣,此實為前車之鑑,眼下又聽說沈四明欲汲引朱山陰入閣,若是我們不推舉賢良,恐怕……」

  鄒元標微微笑了笑道:「夢白言之有理,我也並非迂腐之人,你們二人心底可有什麼人選?」

  趙南星道:「吾舉沈歸德。」

  鄒元標道:「沈歸德之清名天下皆知,我當向林侯官舉薦之。」

  這時候一直不說話的顧憲成出聲道:「蘭溪、四明木偶也、山陰、新建嬰兒而已,吾以為朝中唯足所慮者獨侯官一人。」

  此話好大的口氣,換了旁人肯定驚呆了。

  趙志皋,沈一貫,朱賡,張位等內閣宰相顧憲成眼中不過木偶嬰兒,在顧憲成眼底唯獨所慮唯有林延潮一人。

  而顧憲成的身份是什麼?

  不過是一名教書先生而已。人說山中宰相,顧憲成竟是操控宰相人選,不是比宰相厲害十倍。

  「那叔時的意思?」

  「眼下之勢,沈四明難遏林侯官,內閣不可令一人獨大,必然舉一人入閣來均衡,吾舉淮督李修吾。」

  鄒元標,趙南星都是看向顧憲成。

  趙南星道:「淮督這幾年治河確實卓有政績,而且又誘殺稅使陳增,實是我輩中人,但他與林侯官素來不和,推舉他入閣,怕林侯官不肯。」

  顧憲成正色道:「宰相之位豈可懷授受之私心,唯有憑公心為國舉才,林侯官若不肯,即是有私。」

  趙南星有些猶豫,但見鄒元標道:「叔時之言,吾雖不能完全認同,但也有道理在其中。」

  鄒元標道:「眼下林侯官門生遍布朝堂,朝野間不知有多少讀書人為他發聲,長此以往怕是又要出一個張太岳。故而叔時所言舉淮督入閣,我實認同。」

  「但林侯官肯定多半是不肯的。」

  鄒元標笑了笑道:「未必,我先不提沈歸德,而薦淮督李修吾入閣,我等看一看林侯官之雅量如何?」

  Ps:這兩章查證吉利大學宋立傑所作論文《理身理國:沈一貫研究》較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