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洪山村即是燃起了炊煙。
隔壁屋子裡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還有幾聲鍋瓦瓢盆的輕響,林延潮從睡夢中醒來,心知是隔壁三嬸,給種田的男人下廚做飯。
閩地接近南回歸線,日頭很毒辣,就算八月馬上入秋的天氣,中午也能將人曬脫一層皮的。所以種田的漢子,一般是五點鐘就下田,干到八九點鐘,最多十點,就要返回家裡,吃個晌午飯,睡個回籠覺,下午四點多時乘著太陽落山前,再干一程。
千百年來村裡的百姓都是如此幹活的,所以隔壁三嬸就要四點早起做好飯。
而眼下身為家裡主婦的林淺淺,也必須四點給馬上起床下地的三叔做飯。以往大娘在家時都是睡到日曬三桿才起床,林淺淺從九歲起就站到灶前煮早飯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淺淺都如此,他也不能賴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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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改變眼下處境,進學是晉升正途,另外保護這個家的周全,在自己羽翼未豐時,有個庇護的地方。
謝老虎是眼下最大的威脅,此人旁窺在側。林延潮心想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這樣坐在家裡,等著別人上門,被動挨打的滋味太難受了。自己要琢磨個法子,將謝老虎從里長位置上拽下馬來。
林延潮讀書一直讀到快晌午的時候,這時外頭突然傳來聲音:「林鋪司在家嗎?」
「他去鋪里當值了,差大哥有什麼見教?」門外大伯在應答道。
林延潮拉長了耳朵,心底猜到莫非雜泛徭役的事,還沒消停。謝總甲又鼓搗了其他什麼辦法。
「你是他的何人?」
「長子。」
「也好,這裡也有你的名字,這是縣衙的勾票,縣尊老爺有令,讓你和你爹後天去縣衙過堂問話。」
「什麼勾票?」大伯言語裡滿是驚慌。
林延潮聽了當下推門而去,但見一名帽沿插著鳥毛,身著箭袖青衣,腰懸佩刀的衙役正站在門口,與自己大伯說話。
大伯聽要見知縣,腿都顫了,這個年代百姓見官先畏三分,又何況看這樣子是惹了官司。
眼下這周知縣可是有破家知縣之稱的,大伯強笑著道:「這位兄弟辛苦了,怎麼稱呼,可識得黃班頭。我可是在他手下的做事,平日都稱他阿公的。」
「媽的,一個幫役,也配與我攀關係?」大伯被赤裸裸地鄙視了。
「兄弟司傳案之事的,必是皂班的,每日能夠侍奉縣尊老爺的親隨,哪裡是我攀得起的,不過小弟這不是不明白嗎?向差大哥你討教一二,不知縣尊老爺傳我何事啊?」
聽大伯這麼奉承,又悄悄塞了點錢,那衙役的臉色頓時好多了道:「算你會說話,實話告訴你吧,你們家犯了事了!村里里長遞了狀子,到縣尊大人面前告你們吞了他們家的嫁妝田。」
「什麼,大娘的嫁妝田?這到底怎麼回事?」大伯臉一下子蒼白下來。
「你與我分說這些沒用,還是告訴你爹,好好想想後天如何和縣尊老爺解釋。
話反正我是帶到了。」
說完這衙役揚長而去。大伯拿著勾票滿臉憂慮,一個勁地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要去鋪里一趟,將事情告訴爹去。」
「大伯何事?」林延潮走了過來。
大伯六神無主地將勾票拿給林延潮道:「你看看攤上事了。」
林延潮將勾票一看,嘖嘖地道:「這可是知縣老爺的官印啊!真稀罕!」
大伯埋怨道:「潮囝,都這時候,你還有這閒情。」
林延潮自信地笑著道:「大伯,你不必擔心,我正愁著沒得收拾謝總甲,眼下他既自己送上門來,那就是自尋死路!」
當天晚上,林高著急急從急遞鋪趕回家裡。
洪山村的林家裡,點上油燈。燈火微紅,照著林高著,大伯,三叔,林延潮的面孔。
林高著對著油燈,一口一口的抽著水煙,熏得滿屋子都是煙味。
三叔先道:「爹,我看謝總甲這一次栽定了。」
眾人都是奇怪,一貫沒什麼主意的三叔,這次怎麼如此有信心?
三叔笑道:「你們聽我說來,朝廷不有律法,戶婚田土這事﹐不許告官﹐要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斷。不經由里老理斷的﹐不問虛實﹐先將告狀人杖斷六十。這謝老虎找知縣老爺申冤,我們就告他沒找兩個村老人理斷,就找上了衙門,讓他先吃六十板子嗎?哈哈!」
三叔自以為廟算成功,一人笑著,一旁卻無人附和。
三叔停了下來問道:「我問得不對嗎?」
林高著將口裡的煙,一吐敲著桌子道:「老三,你這是什麼主意?謝老虎就是里長,他家的戶婚田土之事,不在此列,可以直接告官,不算越訴之列的。」
大伯也嘲諷三叔道:「謝老虎自己是總甲,這裡面的道道,他還不明白?」
三叔一臉委屈地道:「大哥,我還不是為了家裡打算嗎?你這麼說你有什麼好主意?」
大伯道:「爹,三弟,不就是五畝嫁妝田,那也是原來他們謝家,給她就是,我也不稀罕。此事我們私下和了,讓他們撤了狀子,鬧大了不好看。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讓鄉鄰們說我不顧念往日的夫妻情誼。」
「老大,瞧你這樣子,沒半點出息,斷了就斷了,有什麼好想的,大丈夫何患無妻,我隨便給你找一個都比大娘的強。」林高著板著臉斥道。
「爹說得是,大嫂那樣子,我是一點也沒覺得爹,那一天做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三叔也在一旁攙和。
聽老爹和三叔這麼說,大伯也是垂下了頭。林延潮也看得大伯自大娘離家後,面上不在意,整個人也是憔悴了許多。
「十五年的恩情,不是說斷就斷的,」大伯難過地道,「延壽這一個月都在找娘,我都沒有說辭了,爹在家裡,我自個上謝家道歉去,若是大娘肯回來,我們也就算了,打落的門牙肚裡吞了。」
「不行!」三叔堅決反對,「我可不想再認這嫂子!」
林高著嘆道:「家和萬事興,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但你媳婦這樣,若是回來,又為難潮囝,淺淺怎麼辦?眼下就是我們肯,他謝家也不見得願意啊。」
「那就把五畝地給她,我就當沒這個老婆,延壽沒這個娘。」大伯咬咬牙道。
三叔聽了立馬道:「大哥,這話不對,這五畝地我這幾年費了多少心血,糞肥就不知澆了幾車,我簡直拿了當自己兒子看待,交出去你捨得,我不捨得。他若要這五畝田,行,謝家將我們當初給他們家的彩禮錢退回來,大家兩清。」
大伯聽了頓時脾氣爆發了,指著三叔怒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怎麼樣才行?」
「大哥,你別生氣啊!」三叔尷尬一笑不接話了。
林高著拿起水煙,看向林延潮道,「潮囝這事你怎麼看?」
大伯先道:「爹,潮囝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此事別讓他攙和了。」
三叔在旁道:「老大,潮囝雖是小孩子,但你別忘了,這一次我們家是如何逃過雜役,還不是潮囝得到了督學老爺的賞識。」
林淺淺在一旁道:「是啊,大伯,我覺得潮哥病後以後,人比以前厲害了許多。」說完林淺淺給林延潮遞了一個很有信心的眼神。
大伯聽了道:「成,成,潮囝你有什麼看法,就說說。」
林延潮道:「爺爺,大伯,三叔,若是謝老虎想和我們私下和了,就不會沒知會我們一聲,自己向衙門遞了狀紙了。謝老虎這樣做,是要將事情鬧大,存心要打這官司,不僅僅要奪回那五畝田,還要讓我們家身敗名裂。你說他當里長這麼多年,衙門裡路數肯定是門兒清,說不定還有小吏給他撐腰呢?」
「那我們就更不能打這官司了!」大伯苦著臉道。
「大伯,這謝老虎既是以為自己穩操勝券,難道還會放過我們,與我們私下和調嗎?就算我們將五畝奩田都還給他們謝家也是無濟於事,主動說和,不僅反而被鄉親們看扁了, w.ash.com 謝老虎還會再宰我們一刀。」
林延潮這麼說眾人都是露出深思的神色,覺得林延潮說得大有道理。
林高著問道:「潮囝,你說怎麼辦?」
林延潮道:「爺爺,咱們林家的人,平素不惹事,但事情臨頭了,也絕不怕事!」
林高著站起身來道:「說得好,事到臨頭,我林高著這輩子也沒怕過誰,他謝老虎既然要斗,我就陪他斗!好了,早點睡吧,養足精神去縣衙與謝老虎打官司!」
「爹,我見了衙門的八字牆腿就軟,幫不上忙,這幾日地里活多,能不能不去?」三叔垂下頭低聲道。
「沒出息!」林高著不由罵了一句。
「爺爺,三叔忙地里活,就讓他去忙,明日我代三叔去吧!若是官司打不贏,我就去提學道衙門,請督學老爺住持公道!」
林高著看來林延潮一眼點點頭道:「好!」
去縣衙之日,林淺淺起了個大早,用水鴨母熬了湯,下了太平面,放了鴨蛋。林高著,大伯,林延潮三個人都是吃了個大飽。
因為要見官,林高著和大伯都是穿戴十分正式,而林延潮只是穿著一件舊裳,林淺淺道:「潮哥,你怎麼穿這件在社學時的舊衣啊?」林延潮笑了笑沒有說話。
林高著看了一眼,東方升起的日頭,對大伯,林延潮道:「走,我們進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