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朱棣在殿內聽取行部右侍郎李慶匯報關於趙王陵園的進展事宜,殿外倏然傳來喧鬧聲,隱約聽見有人咆哮。
旋即是刀劍出鞘聲,有人倒地、撞柱的沉悶聲。
朱棣還沒來得及發怒,便見有人按劍闖入殿內,雙目通紅,一把推開拉著他的一位將軍,近乎瘋狂的吼道:「父皇,您讓我進詔獄去殺了那狗日的黃昏,為老三報仇!」
漢王,朱高煦!
終於到了。
朱棣看了一眼朱高煦身後的將軍,嗯,甘肅都司都指揮使靳榮。
在殿門外,還站著一位靖難老臣。
薛祿。
此刻薛祿神情尷尬而惶恐。
用腳膝蓋想都想得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漢王晝夜疾馳來到順天后,直接去詔獄要當面殺了黃昏,結果被薛祿攔住,漢王忿忿不平,不顧靳榮的阻攔,強闖乾清殿。
靳榮確實拉不住朱高煦。
不論是從體格還是從地位,靳榮都只敢做個樣子,不敢真正的拉他。
朱棣猛的一拍案桌,怒道:「放肆!」
這是哪裡?
這是乾清殿!
就算你是朕的皇子,也不能沒有旨意逕自闖入,何況還佩劍闖入,這種有忤逆謀刺之舉,一旦群臣彈劾,誰都保不住你!
朱高煦渾然不懼,睚眥目裂怒髮衝冠,聲如雷霆,「父皇,兒臣今日就放肆了,你若不讓兒臣去殺了黃昏為三弟報仇,兒臣就跪死在這乾清殿中!」
說完啪的一聲跪下。
不再言語。
但整個人都表達了一種態度:今天要麼我殺了黃昏,要麼你殺了我。
朱棣眼睛有被刺痛的感覺。
盯住跪在地上的二兒子,抬起手,「來人——」
站在後面的靳榮大驚失色,急忙跪下,「陛下,請您念在漢王殿下是出於兄弟情深,不要責怪於他,須知一脈同根,忽的一日便陰陽兩隔,漢王殿下如此失態,實乃人之常情啊。」
朱棣冷眼斜乜靳榮,「來人,去詔獄將黃昏提來!」
靳榮愕然。
朱高煦大喜,按住腰間劍,咬牙切齒,「我一定為三弟報仇雪恨!」
朱棣懶得理他。
對李慶道:「你先回行部,繼續按照計劃,不過需要加快進度了,朕只能給你們半個月時間,要是做不到,提頭來見朕。」
李慶頓時面如死灰。
一向不怎麼說狠話的朱棣在這個時候說了狠話,意味著這話的真實性,如果行部完不成趙王陵園,不僅自己會掉腦袋,還會有無數人掉腦袋。
不過轉念一想,李慶忽然明白了朱棣的用意:今天朱高煦衝撞天子,如果被朝臣知道了,肯定少不了一通彈劾,朱棣其實就是在威脅自己,出了乾清殿不要亂說話。
也是服氣。
咱們的陛下到底是有多寵溺漢王和趙王。
待李慶出去,朱棣從案桌後走出來,站到朱高煦面前,沉默了一陣,盯著雙眼通紅的兒子,倏然間一腳撩出,「看你辦的好事!」
朱高煦被踹翻在地,忽溜爬起來,「父皇,黃昏肯定在韃靼那邊還隱藏著什麼東西,要不然他早就死了,三弟也不會出事。」
朱棣翻了個白眼,轉身將案桌上薛祿呈遞上來的案冊丟到朱高煦面前,「你自己看吧,所有的禍端都是來自於兀良哈殘兵。」
朱高煦匆匆一看,旋即往邊上一甩,「父皇,一面之詞不可信!」
朱棣微微搖頭,緩緩走過去彎腰將案冊拾起來,重新放在桌子上,也不說話,繼續回去坐下,以手支臉陷入沉思,許久才說了句戰場是鄭和清掃的。
朱高煦愣住了。
鄭和的忠心不用懷疑,三弟三千人到長平,哪怕是三千隻狗,也得咬死一堆人罷,如果裡面有黃昏在韃靼區域經營的勢力,那麼肯定掩飾不了身份。
現在聽父皇這意思,三弟率領士卒殺死的人中,真的全是兀良哈殘兵?
這怎麼可能?
如果是兀良哈殘兵,自己和馬哈木派過去的死士怎麼全都有去無回了——那時候黃昏到長平不久,又有李友邊、梁道等人的掣肘,根本不可能是籠絡兀良哈殘兵。
正思索間,黃昏被薛祿押來。
靳榮見狀,和薛祿一起退出了乾清殿——黃昏一介讀書人,面對陛下和漢王,根本不足為懼,黃昏也不可能幹出刺駕這種沒腦殼的事情來。
黃昏有點煩躁。
進殿第一眼看見朱高煦,就知道今天被宣召是為了什麼,思緒一轉,立即有了應對之策,沒好氣的對朱高煦道:「殿下想知道什麼?想知道趙王殿下是不是死在我的刀下?沒錯,你想的沒錯,趙王殿下就是死在我的刀下,這下你滿意了吧?」
一旁的朱棣愕然。
朱高煦也愣了下,旋即跳起腳喊道:「父皇,黃昏認罪了!」
黃昏一臉疲態,「是的是的,我認罪了,累了,愛咋地咋地吧,趕緊的,不僅趙王殿下是我殺的,就連景清刺駕,梅殷反叛,紀綱的叛亂,都是我一手策劃的,要殺要剮趕緊點,心累。」
朱高煦被噎得說不出話。
朱棣也是無語搖頭,知道黃昏是有怨氣,確實,換做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人在黃昏那個位置,先是被天子猜忌試探,歷經艱險才度過一個隨時都會掉腦袋的寒冬,好不容易熬過去了,又沒日沒夜的審問……換誰也會寒心。
黃昏繼續道:「我也不想輔佐陛下打造什麼工業化的大明王朝了,我也不想輔佐大明王朝成為世間最強帝國了,至於中南半島那邊的同化什麼的,我也不去想了,什麼瓦剌、朝鮮、日本、亦力把里什麼的,對外戰爭和我有個錘子的關係,不管了不管了,沒意思得很,要死要活一句話的事情,陛下你下旨罷,別凌遲就行,找個刀快的劊子手一刀砍了我腦袋去給趙王殿下當尿壺罷,我絕不喊冤!反正我對於陛下對於大明而言,就是千千萬萬個臣子而已,死了一個黃昏,還有無數李昏楊昏,大明也還是那個大明!」
連微臣的自稱都沒用,直接自稱我。
怨氣之大,朱棣反正是沒見過哪臣子敢這麼懟他。
沉吟半晌,看向朱高煦。
意思很明顯,你不是要殺黃昏給你三弟報仇麼,那你動手啊。
朱高煦心裡反而拿捏不准了。
他當然想殺黃昏,但黃昏這麼幹脆的說這些話,明顯是在說氣話和反話,自己這個時候若是拔劍殺他——會不會上當?
搞不好這是父皇對自己的試探。
於是朱高煦不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黃昏,如果趙王真是被你所殺,任你舌綻蓮花也逃不了律法的制裁,何須本王動手!」
黃昏看向朱棣,「證據都在那裡,陛下給個答案吧,隨您怎麼裁決,我都沒意見。」
朱棣沉吟半晌,其實他知道黃昏並不是真的認罪放棄了,也不是真的就這麼赴死,黃昏是在以退為進,畢竟當下的所有證據都證明黃昏在趙王的薨天之中只有一個周旋不力的責任,最多就是罷官一下而已,黃昏這是篤定自己不會殺他。
話說回來,既然確定黃昏在關外沒有經營勢力,朱棣也確實不願意殺黃昏,因為朱棣還期待黃昏給大明帶來更多驚喜,咳嗽一聲,「你周旋不力的責任,朕以後再問罪於你,不過長平那邊不可一日無布政司使,明日滾回去罷!」
一言既出,眾皆訝然。
這就要讓這件事過去了?
趙王就這麼白死了?
李友邊等人的事情也不去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