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開國不過二十年,夏完淳是很難相信官場已經蟻膻鼠腐,無可救藥。
畢竟在紹武初年,皇帝一邊提高俸祿,一邊揮舞起大棒,不斷派遣巡按去各省,不知多少貪官被拿下。
但他又一想,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除了懷揣濟世安民的理想外,最大的抱負莫過於光宗耀祖了。
而利用手中過期就廢的權力謀取錢財,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舉措。
即使皇帝將收稅權全部攬在商稅司,但地方官員依舊有不少尋錢的地方。
原本是清水豆腐,換成了燒雞肥肉,官員們過慣了口,怎麼可能改過來?
但滄州的事,就是明證。
鐵板一塊的官場,抵制欽差大臣,如果說其中沒有什麼大料,根本就不可能。
顯然,滄州必然是有大桉的。
「你姐夫為官如何?」
「略顯迂腐,但卻情義不減。」
潘卓一口說道,臉上竟然浮現了一絲敬意。
其舉例道。
高德是理學出身的正統讀書人,二十餘年寒窗苦讀,三十歲高中同進士,旋即歷任為官。
他雖然專學朱子,但絕對不是空談心性的腐儒。
當年在山東聊城通判任上的時候,就從來不擺父母官的權威。
老百姓打官司,他不允許如狼似虎的皂隸去抓人。
如果是宗族相爭,找他們的族長;鄉里相爭,則找當地的長者,或者叫原被兩告自己相約而至,細訴曲直。
他的聽訟,全遵儒家道德感化為宗旨,苦口婆心的勸解。
常常有父子反目,兄弟相仇,打上了官司的,經他苦口婆心,反覆開導,往往數日之久,都會被勸得相擁而泣,和好如初。
他這完全符合儒家德法兼得的思想,故而受到器重,轉為知縣,成了坐堂官。
而做知縣的兩件大事:刑名、錢糧。
追錢糧稱為「比」;比期一到,不完就要打屁股。
所以,他遍翻古書遵循自認為的舊例,定了一種「掛比法」:
掛是掛名,到比期把欠糧的名字公告出來,等百姓自己來完,以一年為限。
比如說欠一石糧,可以按月分期來還。
同時找了欠糧的人來,這樣勸告:「錢糧是朝廷的國課,不是進我縣官的腰包。你們如果重視公事,完請錢糧,身心俱泰;我亦就可以安逸了。」
這個分期完糧的辦法,緩解了不少家庭拮据人的難題,更是對百姓的一種救急。
短短一年,聊城欠糧人數大減,活民無雙。]|I{•------» «------•}I|[
但卻惹得官吏的不滿。
因為糧稅分期,這些胥吏們也就不能上下其手,謀取暴利,放高利貸的人同樣不滿。
當然了,這是縣庫留存的錢,本來就是公使錢,知縣想怎麼用誰沒話講。
在紹武十六年年初的時候,出了一件事,有個姓夏的百姓,欠下兩年錢糧,自己答應分期完納,但一而再,再而三,說了話不算數。
高德也曾派人去查過,這姓夏的因為連年不幸,尊親相繼亡故,殯葬花費,鬧了很大的虧空;最後又遭疾病,弄成家破人亡的局面。
同時也沒有什麼比較優裕的親戚,可予以援手。論境況確是很困難,只是如果不責罰此人,無以對依限完納的百姓。
高德無可奈何,下令行杖。
「大老爺!」姓夏的再一次哀懇,「無論如何再寬我十天的期限,我一定湊足了錢來交代清楚。」
「到時候不交呢?」
「我不敢欺騙青天大老爺,只求大老爺寬限,到時候一定交。我已經想到法子,卻要幾天工夫去辦。」
看他神情誠懇,高德竟然大怒。
如果是尋常的官,有了結果,當然高興;再能抽出片刻工夫,把姓余的傳上堂來,說幾句嘉許的溫語,就算是能體恤民艱的好官。
但高德卻不是如此,他雖然比較迂腐,但卻不傻。
「你一定在作賊!」高德很生氣地拍著桌子:
「幾次比期,你分文沒有;我曉得你窮,也沒有親友可以幫忙。我問你,不是作賊去偷,哪裡來的錢?」
聽這一問,姓夏的忙不迭跪下求饒,說清了緣由。
原來,由於運河四通八達,勾連南北,所以山東境內的許多水匪們就盤踞在運河。
白天他們是船夫,周轉貨物。
到了晚上,其就化為盜賊,四處行竊。
他有個表哥正好是做這一行的,所以就想著等幾日去運河沿岸干一票,自然就能分錢了。
而高德則一如既往地又說起了大道理,直接將他勸住了,並且按照他的舉報,將一夥水匪連鍋拿下。
隨即更分了其不少銀錢還債,而且將其收入衙門為吏,免得遭受那些餘孽的報復。
這一通安排,博得了滿堂彩。
商戶們誇讚,百姓們拍手,官運自然就不差。
「看來你姐夫倒是個好官。」
夏完淳搖搖頭:「只是好官,更容易擋住人家的發財之路。」
潘卓聞言,皺眉思慮片刻,才道:「滄州之地,一曰運河,二則鹽場,這兩處猶如聚寶盆,何止巨萬,不知積攢了多少的錢糧。🐟🐯 69sh𝓊𝐗.c𝔬м ♠🐨」
「我姐夫怕是惹了什麼人。」
夏完淳點點頭,這才對嘛!
「走,去高府看看。」
在潘卓的陪伴下,幾人大搖大擺地來到了高府。
只是卻一無所獲。
那個書房,乾淨整潔,仿佛從來就沒有被使用過一次。
潘卓搜尋了片刻,攤手道:「哎,什麼證據也沒有,就連書信什麼的也無了。」
「這無證據,就是最好的證據。」
夏完淳環目而視,沉聲道:「看來你姐夫真的是被謀殺。」
潘卓大驚失色。
堂堂的從四品大員,在一府僅次於知府的高官,竟然真的被謀殺了。
兩人相顧無言。
一時間,書房中竟然升起了一絲涼意。
……
此時,在河間府衙,知府急的團團轉,坐立不得。
同知,知縣等官坐落一堂,相繼無言。
「都說說,這個怎麼辦?」
知府坐下,嘆了口氣:「夏完淳去了高府,看來是懷疑他是被謀殺了,而非夫妻誤殺,對咱們滄州來說是禍非福。」
「府尊,此時我等可沒參與。」滄州知縣忍不住道:「如此膽大妄為,我等也不過是疏忽罷了。」
「是啊,官場上可不興暗殺……」
所有人都在撇關係,但知府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作為整個河間府的主官,板子肯定是第一個落在他身上。
「好,即今日起,誰也不要參與此事,欽差不是要查嗎?那就讓他查。」
不久,夏完淳就感覺自己突然從泥地中拔出了半隻腳,雖然依舊艱難,但到底還是一樣。
只是,他依舊沒有頭緒。
顯然那些人早就對此心有成竹,根本就不怕他查,一切的證據都已經銷毀。
沒兩日,獄中就傳來消息,高潘氏羞愧自盡了。
這讓夏完淳怒火中燒。
這手段太過於狠辣。
潘卓聽聞姐姐死後,也只是哀傷了一會兒就收拾了心情。
在遭受弒夫的罵名後,他姐姐在滄州已經沒了容身之地,即使洗刷了污名,但後輩子也沒了。
不過這幾天他跟著夏完淳,倒是被其認真所折服,甘願聽其調遣,任勞任怨。
「去查運河。」
既然桉子得不到頭緒,夏完淳自然就轉換方向,將目光投向了運河:
「你去散播消息,說高德是得罪了水匪被謀殺,或者被私鹽販子給殺了。」
「啊?」潘卓一愣,這些草民有這麼大的膽子?
「這叫打草驚蛇。」夏完淳鎮定道。
沒幾日,運河上竟然蕭條了許多,大量的船夫離開了滄州,使得碼頭空了近一半。
潘卓嘆道:「看來這些船夫果然心裡有鬼。」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夏完淳回憶起自己剛來滄州就被船夫出賣的情形,隨口道:「不知多少的江洋大盜,水匪,借著船夫的身份做惡。」
「把人載到空蕩的水域直接謀財害命,這是船夫們經常做的事。」
「屍體餵魚,無人知曉,從而逍遙法外。」
潘卓臉色平靜。
遭受了毒打磨礪,已經讓這個秀才脫胎換骨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夏完淳冷笑一聲:「走,咱們長蘆鹽場。」
河間府和滄州之所以發展迅速,鹽場的作用超乎尋常。
雖然說鹽場的利潤都是朝廷掌控,但緊靠著鹽場,滄州獲利匪淺。
那些南海北王的鹽商,船夫,可不得在滄州落腳歇息,為了避免空船,只能進一些本地特產回去。
一來二去,滄州府的倉酒就是靠這群船夫們傳開了。
從滄州城離去,巨大的欽差儀仗隊就打了出來,吹吹打打數十人,威風凜凜。
等他抵達長蘆鹽場時,巡鹽御史和都轉鹽運使就親自相迎。
雖然紹武皇帝經過了改革,將綱鹽法變為了票鹽法,但朝廷對於鹽場的控制卻有增無減。
全國設有十大鹽場,沿海地區則分別是遼東鹽場、長蘆鹽場、山東鹽場,兩淮鹽場,兩浙鹽場,福建鹽場,兩廣鹽場。
在內陸地區,則是四川鹽場(井鹽)、山西解池鹽場,以及西北鹽場。
西北鹽場的規模雖然較小,但其涉及到了甘肅、綏遠、寧夏、安西四省,基本上都是湖鹽。
長蘆鹽場近在京畿,從山海關一直延到河間府,數百里地,供給著大半個北方,尤其是京城的食鹽。
所以都轉運鹽使官至從三品,比知府高半級,大小鹽場數十個,灶戶超過萬人,手底下的兵丁都超過了千人。
由於需要經常跟私鹽販打鬥,其精銳程度甚至強於地方巡防營。
而巡鹽御史,在都察院十三道監察御史序列,專門管巡視鹽務的,也稱巡鹽御吏。
雖然只有正七品,但卻是一等一的權官,位於都轉鹽運使之上。
說白了,都轉鹽運使負責庶務以及日常管理,而巡鹽御史負責拍板,監察,屬於太上皇。
總結就是,事少權重。
這是極為清貴的差遣,是文官們最喜歡的。
即使不貪污,只是一些鹽商的人情往來,也能發大財。
甚至許多官員多方疏通,就想靠做一任的鹽運使發家。
看著眼前一桌山珍海味,夏完淳心中感慨:「河豚,雀舌,鯨魚肝,海參,竟然只是桌上尋常的一菜。」
在這般情況下,有幾個人能夠固守本心?
看來,鹽場的毛病還是真不少。
「天使不是巡查桉情嗎?怎麼有暇來我們鹽場?」
運鹽御史輕聲問道,他臉上帶著一絲醉意,但卻毫不猶豫的問起來,吃好沒有突兀之情。
「我懷疑是鹽梟害命。」夏完淳隨口道,觀察著兩人的神情:「眾所周知,鹽場經常與那些鹽梟打交道,我尋摸著,你們肯定有印象。」
巡鹽御史尷尬一笑,拍著桌子大怒道:「那群鹽梟們無法無天,竟然敢謀害朝廷命官,真是該殺。」
夏完淳不置可否,在鹽場巡查起來。
鹽戶雖然免了賤籍,但因為製鹽的緊要性,他們依舊受到較為嚴厲的管轄。
不得私自出鹽場,不得販賣私鹽……
為了防止兜售私鹽,朝廷要求其餘鹽全部官買。
換句話來說,鹽戶們免費煮鹽,大部分上交給朝廷,剩餘的一部分則是自己的。
而剩餘的則不允許私賣,只能低價賣給朝廷。
至於發俸祿?朝廷沒那麼多錢。
除了受到天氣的影響,鹽戶們生活較為穩定,票鹽法施行,導致官鹽大賣,生活條件較前朝好了一些。
夏完淳對鹽場極有興致,一年盤踞了三五天,根本就捨不得離去,對自己查桉的任務似乎已經忘了。
這讓鹽場苦不堪言。
「巡鹽,這批鹽等著要呢!」
都轉鹽運使咬著牙道。
「我哪裡不知道?」巡鹽御史沉聲道:「欽差在鹽場,可不能亂來。」
「拖了好幾天了,這可都是錢啊!」
「行了,找一條偏僻小道,半夜運出去。」巡鹽御史低聲道:「千萬別讓他發現了。」
夜裡,數十鹽兵挑著鹽,默不作聲地來到土牆邊,這是鹽牆,鹽場的圍牆,高兩丈余。
自有人溝通,而兵丁們則將一包包鹽送出狗洞,剩下的就沒他們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