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張天寺』如往常一般尋來一塊木板,依靠篝火的光芒教授流民們識字。
認識他的人傳頌他的恩德。不認識他的人,見他為諸多非親非故的流民忙碌一整天,使用「黃符」與糧丸拯救不少人,也就認識了。
流民們不知不覺圍攏過來,或蹲或坐。
有些人直接躺在地上,聽著教書聲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就這般迷迷糊糊睡到大天亮,一整晚都不會感到飢餓。
張天寺擦去上一輪的數個漢字,接著揮動粉筆寫上一個漂亮的「人」字。
他拿粉筆敲敲黑板,「人是什麼一一就是你我堂堂正正地站在大地上,
就是人———」」
「那官紳老爺才是人吧?他們平常都站著,咱們見到他們只能跪著。」
一個壯丁搭腔。
「那咱們是什麼?」
「牛馬唄,咱們都是官紳老爺家的牛馬,有苦受著,有餓忍著,這日子就這般慢慢過去了」
「那你們想永遠只當牛馬麼?」張天寺發問。
『當然不願,誰不想吃香喝辣的。可這世道便是官紳老爺騎頭上,他要我們往哪走,就得往哪走,步子慢了,一鞭子就甩過來了。」
「我什麼都不想,只想吃飽飯-—--」另一個小伙捂著肚子,「咱們現在連地主家的牛馬都不如,起碼人家牛馬還能填飽肚子,咱們就只能吃柴火....」
「聽說乞活軍替天行道,專為窮人做主,你們想過去投靠?」張天寺的臉被篝火照映,一半光明一半昏暗。
「想過,可是沒轍。官軍在豫南設了卡,敢往那逃的抓住就打個半死,
然後拉給官軍當『兩腳驢』,干幾天活就累死了,若是碰上脾氣差的官軍,
兩刀就給你全家滅了當賊寇首級——·..
「你們恨麼?」
「恨,也不恨————--就算官老爺就在咱跟前,咱也不敢動他一根毛。」」
「沒糧吃,身子骨沒力氣,就算幹仗也干不過老爺的家丁。
「官軍還有兵器,咱們頂多有根木仗,削尖了或許能戳個血洞,但也沒啥用,官軍一人就能打我們二三十個。」
「聽說乞活軍的精兵個個都是虎背熊腰,一人能打十個官軍!要是乞活軍打過來,咱就敢跟官軍干!」
「嗯———」
流民的話匣子仿佛被張天寺打開,他們一言我一語不斷順著話題延伸,
從畏懼朝廷官府,到渴求乞活軍來拯救。
張天寺知道流民心中有怨有恨,甚至還有些許怒意,但他們終究不敢反他們吃不飽沒氣力,沒武器沒兵甲,也無軍事訓練,哪怕他們的人數加起來是官軍的十倍以上,也沒有打贏官軍的信心。
為何不敢反抗?因為反抗大概率會死,死很多人。
流民們沒能力改變現狀,又不想被一刀剁了腦袋,所以只能像牲口一般忍耐著。
遇到苛捐雜稅就抗,遇到欺壓就忍,遇到羞辱就自我安慰命不好罷了,
下輩子投胎去戶好人家享福·····
然而乞活軍的主力猶在籌備後勤物資,等主力打到豫中來,這裡的百姓多半都會活活餓死。
反抗會死,卑微忍耐也會活活餓死,橫豎都是死為什麼不能血拼一把為自己和家人掙一條活路?
張天寺想救這些將會餓死的饑民,就像當天看見溺水者爆發強烈的醫者仁心。
張天寺深知,流民們需要一個契機,需要一個引爆火藥桶的火星。
待夜深流民們都已入眠,張天寺表面入睡,實則下線打開社交軟體,向幾個在河南活動的潛伏組,以及氣活軍大群發信。
他需要一些小小的支援。
自這一天後,每天天亮,難民營外都會出現幾板車糧食,而張天寺都會站在糧食中間。
這些糧食是張先生「變」出來的消息不脛而走。
張先生在流民群體的威望愈發高漲,許多人把他當成在世神佛,每天早起入睡都要恭恭敬敬拜一拜他。
儘管這些糧食對於流民來說是杯水車薪,但卻給不少壯丁恢復些許元氣。
流民也沒發現營地里多出近百名體格健壯的「流民」。
「糧食奇蹟」就這樣持續數日,直到某天夜晚難民營附近的一片樹林咻的一聲,忽然射出一束焰光,那團緩緩下落的「光火」比燃火箭矢還要亮十倍,照得方圓數里猶如白晝。
流民們紛紛驚呼這是老天給出的「天變預兆」!
待光芒徹底熄滅,流民們聽到附近樹林裡傳來刺耳的哭豪聲。
數十名膽大的壯丁相結為伴,打著火把探入樹林。
只聽樹林深處窒作響,似有嬰孩的啼哭聲,又像是狐妖倚著樹幹抽泣壯丁們揮舞著火把尋找聲音的源頭,卻始終找不到方向,只覺那空靈的低語聲就像耳邊竊竊私語。
忽然,一隻雪白的生物從身前竄出,壯丁們驚嚇地連退數步,導致火把的光芒沒能照映那「怪物」全身。
那怪物愣了一會,冷冷地盯著幾位壯丁,嘴角滲出駭人的冷笑聲。
忽然它像是貓戲老鼠一般,在壯丁周身五步的位置來回走動,嘴裡念叨著一些話語,「乞·—..·活——..·興——..·
那雪白怪物在低語什麼模糊的話語,聽不太清,狂丁們卻又不敢靠近,
只聽那怪物好似念經一般敘說了幾遍古怪的話語,最後忽然發出幾聲悽厲的尖嘯,好似被人一矛刺中大腿。
「乞活興!星漢王!」
「乞活興!星漢王!」
「乞活興!星漢王!」
隨後妖物便消失不見,壯丁們再想尋找它的身影卻連腳印也沒能發現。
只在方才妖物停留的位置發現一塊十尺長的石碑,上書幾個大字「打破府縣迎乞活,乞活來了均田糧」『
這一晚的「百光」與「狐妖」很快傳遍整個流民營,就連附近的縣城也在傳說這個奇聞軼事。
經過幾次添油加醋的加工,已經變成狐仙降世,賜下救世妙法,要救流民們脫離苦海。
隨後更怪異的事情接鍾而至,有人在粥水裡吃到一塊七錢重的銀餅子,
識字的流民一眼就看出銀餅上寫了幾個大字,乞活興。
過了沒多久,第二個枚餅子出現,上書星漢王。
緊接著又有殺魚時,發現魚肚裡出現極為珍貴的紙張,紙上寫到,「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河南天下反」。
神秘主義的氣息頓時籠罩整個流民營地。
年老的流民整日神神叨叻地重複最近流傳的幾句「識言」,低語著上天給予的啟示。
迷信的氛圍持續發酵,尤其這些謠言還有元未紅幣軍起義的痕跡,本朝太祖便是隨紅幣軍而起,鼓動百姓造反的用意何其明顯。
地方縣令自然不容逆黨在此復刻當年的「成功」。
於是派遣一位守備官率五百營兵、七百鄉勇,以「逮捕逃戶」、「保障官軍後勤」的名義來這裡驅散流民、強征壯丁。
只要把勞動力強征而去,剩下的老弱婦孺自然掀不起浪花。
可是官老爺高高在上的傲慢心理,讓他下意識忽略基層百姓的感受。
無數流民是一個個有老有小的家庭,卻不是他自以為就該自覺承受王朝壓力的蟻。
粗暴蠻橫的官軍才不管你是什麼出身,只要是底層貧民全都強征過來用繩索牽成一條長串。
給官軍當運糧民夫算是一種勞役,理論上能包兩頓飯,
但壞就壞在未期的政策全部變成空文,就算你去服勞役又如何,活活累死也是你自己命不好。
若是出役地點距離家鄉很遠,那這一去便是跟家人永久分別--·
「軍爺,行行好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走啊,求求你發發慈悲!」一個青壯年跪在守備官面前,卑微地磕頭討饒。
「運糧助軍是為朝廷剿賊大計!你竟敢性逆不尊?」
武官朝著京師的方向拱了拱手,隨即朝著地上的小民惡狠狠地2了口唾沫,身旁的親兵立刻湧上去對青壯年拳打腳踢。
流民呆滯地圍觀挨打的流民,默不聲,儘管他們的人數是官兵的數十倍,但仍然沒人敢站出來大喊一聲住手。
守備官猛端青壯年一腳,掀開後者的鼻青臉腫,血水流淌的臉龐展示給眾人,「誰還敢噪?!」
「阿!」」
突然間,擁擠的人群里響起一陣驚叫,恍若石頭落入平靜的湖水盪起漣漪。
聲音附近的流民頓時竊竊私語起來,一傳十,十傳百,不一會兒的功夫,大半個流民營都開始交頭接耳,隨後朝官軍投來冷冰冰的視線。
只不過那視線多了一絲漠然與敵視。
「都給我讓開!」守備官帶上數十個親兵,揮舞腰刀驅開流民,給自己開闢一條通往話題中心的通道。
原來流民個正圍繞看一個剛挖出來的破石頭竊竊私語。
可當守備官走近一看才發現,那並非石頭,而是一個獨眼石人。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最近襄城地界流傳的一句話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河南天下反。
守備官下意識後退半步,募然回首卻看見簇擁在周邊的流民忽然像是換了一副面孔,剛強取代懦弱,憤怒取代卑微,敵視取代畏懼。
流民們冷冷地逼視官軍,就像一群兩眼發光的餓狼,在夜間包圍一處羊圈。
「退後!都退後!」守備官揮舞著腰刀,企圖逼退正在圍攏上來的流民。
可是流民們雖畏懼腰刀的鋒利,卻不再害怕守備官背後朝廷武官的威嚴。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人群里有人振臂高呼。
「是誰!」守備官只覺背後的汗水浸濕半身,渾身仍在散發出令人難耐的燥熱。
「今年大旱,糧食顆粒無收,朝廷不發救濟,反而強逼我們繳納賦稅,
至今已有三餉加派!朝廷不給我們活路,反了!」
「造反是誅九族的大罪!」那守備官自顧強打精神。
「大夥稍安勿躁,讓我與他理論—·—·
張天寺的聲音穿過焦躁的人群,他逕自穿過自覺讓路的人群來到守備官身前。
然而他好似被人推了一把,亦或是他自己腳下踩到石子,一個不小心前撲一步,幾乎撲到守備官身上。
守備官下意識伸手將他推開。
張天寺退了回來,後退的步子很小很慢,恍若電影播放的慢動作橋段。
他驚地抬頭看向前方,雙眸里倒映出守備官的驚恐神色。
虛弱無力的他仰頭倒下,一名孔武有力的壯漢順勢迎上去扶住他的身體。
後者不可置信地看向張天寺胸口,一抹殷紅漸漸出,染紅胸口大片的衣裳。
『張天寺』顫巍巍地抬起染血的手,氣若遊絲地擠出一字一句,「不要妄增殺戮,這世道不能再添怨怒了———.·
他竭盡最後的氣力把手抬得老高,對著遠處撥開雲霧射出光芒的太陽狠狠一握。
張先生慘敗的手臂垂落下來,徹底沒了聲息。
張先生死去,他死前所說的「和諧安寧」卻全成了反話,所有流民對守備官怒目而視。
那痛惜張先生的壯漢骼膊繃得筆直,粗壯的食指猶如一把小刀直指前方。
被指的守備官恍若身中一箭,渾身顫抖,滿頭大汗。
「他殺了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