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以死明志,若由太子登基,大明必亡

  第406章 以死明志,若由太子登基,大明必亡國祚!

  隨著官員從官邸出來,陸續入宮,消息不脛而走。

  太學、國子監、武學、講武堂、各大大學學生,甚至很多市民,都開始往紫禁城方向走。

  很快,就將紫禁城幾個門跪得水泄不通。

  哭聲震天撼地。

  站在紫禁城城樓上,看到黑壓壓的人頭,以及悲拗的哭聲,輪值的士兵也眼角垂淚。

  各宮宮門全部關閉。

  不許太監、宮娥四處行走。

  然而,各宮宮人都跪在宮門口,跟著哭泣。

  大漢將軍、帶刀侍衛跪在養心殿門外,嚎啕大哭。

  哭聲更大的是,勛貴。

  龐大的勛貴勢力,即便家主沒在京中,各家主事都跑到養心殿外跪著,這些粗人,哭聲最大,動靜最大。

  太孫朱佑榶也從東宮趕來,卻被人流擋在外面,進不了養心殿。

  這一天,整個北京城都在哭泣。

  「國本是穩定社稷的大事,不能輕動。」朱祁鈺緩緩道。

  朱見淇根本沒想到。

  最支持他的人想改立太子,反而他最不信任的人,卻一如既往的支持他。

  此刻他才覺得自己真是可笑。

  老爺子確實沒什麼權柄了,可人心在他啊。

  看看這滿朝群臣,平時大朝會都聚不齊這麼多人,可僅因為他跟老皇帝吵兩句嘴,就把這些人全都勞動過來。

  已經有太監來報,說紫禁城四門外跪滿了百姓,整個京師都在罷工,越來越多人往紫禁城方向聚集,整個京師都在哭。

  這一霎,朱見淇手腳冰冷。

  老皇帝確實沒權力了,可他有人心,有天下人的人心!

  這五年來,他對天下各行業亂插手,各種限制,已經惹得天下人不滿了,之所以民間沒爆發出不滿,那是有老皇帝頂著呢。

  當太子不孝的事件發酵後,整個京師震動了。

  然後就是北直隸,北方,最後散布到整個大明,甚至整個世界,八十億明人的憤怒,他承受不起。

  這裡面縱然有對老皇帝的敬愛,難道就沒有對太子秉政的不滿嗎?

  「請陛下改立太子!」王鏊厲聲道。

  文武群臣跟著高呼厲吼。

  養心殿院內百官高呼,殿外百官隨後跟著高呼,然後散布到整個皇城的人跟著高呼,最後是皇城外的人跟著高呼。

  喊聲震天動地。

  朱見淇脊背發寒,最痛苦的是朱佑榶啊。

  他什麼事都不知道,他爹的太子位就要沒了,他最冤枉。

  一旦他爹去太子位,太孫肯定也跟著沒了,一個不孝順的太子,他生的兒子會孝順嗎?

  大明以孝法治天下,孝,排在第一位的。

  這也是老皇帝在孫太后沒有威脅後,給她養老送終的原因,不孝,就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唉!」

  朱祁鈺長嘆一聲,慢慢坐在椅子上:「我今年八十七歲了,也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如何再動搖國本啊?」

  「諸卿,別逼我了,都散了吧。」

  這話說得十分悲涼:「看看我這腿,站一會都站不住了呀,一個孤寡老頭子,諸卿放過我吧。」

  太子心中微鬆口氣,趕緊磕頭謝恩,剛要保證。

  張敷華卻爬過來:「國本不可輕動,但一個對君父不孝的太子,如何算國本?難道陛下想看到大明亡國嗎?」

  「而陛下又非獨子,陛下有子嗣四十一人,個個聰慧孝順,那宋王,日日上請安奏疏,夏王旬日必送藥物,商王事父最孝,年年派孫兒來上賀禮,諸王孝順賢德,如何不能當大明的太子?」

  「若無太子咆哮養心殿之事,臣等尚且不知,陛下在宮中受此之苦!」

  「臣乃陛下一手養大,雖無實名,卻實乃陛下養子!」

  「父親有難,臣願豁出九族一切,救父於危難之間!」

  「若陛下疑臣決心,臣願撞死於台階之上!」

  張敷華話音方落,身體前撲,狠狠撞在台階之上,發出一道悶響,鮮血淋漓。

  朱祁鈺剛要阻攔,可張敷華太快了。

  「臣也願一死了之!」

  廖莊也要撞牆。

  朱祁鈺趕緊讓太監拉著他,想站起來看看張敷華,奈何身體不太利索,只能讓太醫看看張敷華情況。

  發現張敷華出血不止,腦漿從腦縫中流出,人怕是不行了。

  「快救他!」朱祁鈺讓人快送皇家醫院去,心中悲戚萬分。

  張敷華說的沒錯,他卻是算是張敷華的養父,而張敷華也給他長臉。

  可一個身負大才華的人,就這樣沒了。

  張敷華被抬走救治。

  台階上,留有一個鮮紅的印記。

  朱見淇看傻了,張敷華平時最不著調,他竟真以死明志?值得嗎?

  「臣也願以死明志!」

  夏塤拜伏在地:「臣不過平平之才,是陛下揀拔臣與微末之間,重用於臣,臣才躍居中樞,掌天下權柄。」

  「臣所有一切,皆陛下所賜。」

  「如今勸陛下動搖國本,確有逼宮之嫌,臣自詡清流,不敢脅迫陛下分毫,是以願意以死明志!」

  然後真的往台階上沖。

  幸好太監給攔住了,卻把太監直接撞翻在地。

  這傢伙要撞死真不是說說的。

  高明、廖莊、秦紘等老臣全都要玩命。

  「你們都還年輕,和我這個孤老頭子陪葬幹什麼啊?」朱祁鈺有些痛心。

  這些人都是他千挑萬選選拔出來的人才,也是他一點點磨礪出來的頂級人才。

  為什麼和太子離心離德了呢?

  僅僅因為太子不孝嗎?

  不。

  是太子的政見和他們不合啊。

  他們都是老皇帝一手培養出來的,傳承的也是老皇帝的精神,可太子卻逐漸背離老皇帝的道路。

  一個人長時間畏懼一個人時,就會種下叛逆的種子,等到他長大後,就會和另一個對著幹的。

  太子就這樣。

  他怕了老皇帝半輩子,為了太子位擔憂了半生,終於掌控權柄了,他要將老皇帝的一切砸個稀巴爛,走一條屬於他的路。

  不管他的路對不對,反正是他的路,不屬於老皇帝就夠了。

  他並不覺得自己做得太早。

  因為天下權柄,已經盡歸他手,老皇帝完全是個沒有實權太上皇而已。

  而且,他最大的爽感,就是當著老皇帝的面,將他所有的一切砸個稀巴爛。

  那麼,老皇帝給他的輔政人才,自然就不能用了。

  像劉健、李東陽、謝遷跟他關係不錯,他還能留著使用,但也不能給他們這麼大的權柄了。

  像王恕、王鏊、夏塤、張敷華、高明、王華這些人,統統趕出朝堂。

  大明勛貴太多了,這是一筆龐大的財政開支。

  就該找個由頭,將那些干吃飯不出力的人統統奪爵,最好採用推恩令。

  不是他摳,而是這些都是他爹封的。

  等他執政後,他會自己創造出一批勛貴出來,這些人才是他的人。

  他就像個什麼都要爭的小孩子一樣。

  即便老皇帝將天下權柄交給了他,他還不知足,他想要讓天下人承認,他比老皇帝幹得好。

  最關鍵是,老皇帝肉眼可見的衰老,他沒幾天活頭了。

  朱見淇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再忍兩年,怕是老皇帝看不到他所有的一切,都被砸個稀巴爛了。

  所以,他對老皇帝的態度愈發惡劣,更不願意聽他喋喋不休的廢話,時代不一樣了,你那套老東西也沒必要守著了,他留給的老臣,自然也不要用了。

  真正讓朱見淇性格大變的原因是,明明是他秉政,各地藩王,沒一個尊重他的,都給他爹獻賀禮,誰記得他們的大哥?

  甚至,那宋王對他言語不遜,魏王和商王,根本不理他,當他不存在,唐王還好一點,偶爾會提他兩句,但也僅僅順帶提一嘴而已。

  藩國事,都是上密奏給老皇帝,根本不經過他的手,究竟說了什麼,外人並不知道。

  這是對中樞朝廷的蔑視,對他朱見淇的蔑視。

  所以他想做出個樣子來,讓天下藩王看看,他朱見淇不比朱祁鈺差!

  還有就是天下人。

  無論中樞做什麼,明明是他朱見淇的功勞,卻都冠在老皇帝頭上,什麼都是他的功勞,他是神?我就是豬嗎?

  朝政明明是我處置的,我累得滿頭白髮,累得吐血,可天下人記住我一點好了嗎?

  沒有!

  功勞都是老皇帝的,苦勞是朝臣的,都唯獨忽略了我朱見淇!

  完全秉政五年來,一直是這樣。

  所以朱見淇瘋了,心理扭曲了。

  他必須要做出個樣子來。

  他必須要打破老皇帝的一切。

  他必須要當著老皇帝面,將他最輝煌的東西毀掉,由他朱見淇再創造出完美的大明,讓他、讓藩王、讓天下人看看他朱見淇的本事。

  可是!

  他萬沒想到,老皇帝明明什麼都沒有,卻能隨便翻盤。

  人心,永遠在他手裡啊。

  「今日不隨陛下陪葬,明日也要為大明殉國,還不如現在赴死。」

  楊廷和冷冰冰道:「老臣入朝時間雖晚,但此生足矣,沒有遺憾。」

  「老臣也活夠了。」秦紘閉上了眼睛。

  於允忠爬上來:「微臣代先祖父,懇求陛下,改立太子!」

  作為勛貴中的領頭羊。

  他的話,代表著整個勛貴的立場。

  楊信的下場歷歷在目,太子秉政後,那等功勳老將尚且坐冷板凳,他們這些廢物點心,能得到重用嗎?

  而且,太子早就表露出要推行推恩令。

  爵位是所有勛貴世家最重要的東西。

  為何明軍戰鬥力強悍,就是封爵呀,爵位世襲罔替,傳到明朝滅亡的。

  如果實行推恩令,明軍戰鬥力斬半。

  別以為天下封國皆是明人,戰爭就沒了。

  大大相反。

  未來的國際局勢,遠比全是異族要更加險惡,因為大家政治、經濟、科技水平基本持平,而不是像後世各國,差距很大。

  軍事力量在未來爭霸中,極為重要。

  再說了,如果廢了太子,那麼立的就是商王朱見漭,朱見漭可是個馬上皇帝,看看他的東歐打下多少領土啊。

  這樣的人當皇帝,大明就具有對外開拓屬性,那麼勛貴是不是就更加得到重用了?

  按理說文官應該討厭這樣的皇帝。

  但沒辦法啊,太子觸動所有利益集團的逆鱗了。

  單單管制一項,就讓文體行業市值暴跌。

  這些行業的背後金主是誰呀?就是站在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啊!

  文化行業,更是朝臣最重視的行業,這種管制,等於管制文人的喉舌,那是文官的根子啊。

  好,就算可以不談利益。

  太子秉政思路,也和老皇帝背道而馳,老皇帝是任用老臣,相信老臣,更大的放權。

  太子可不是啊,他繼位後,會立刻排除異己,將老皇帝留給他的人全都除掉,大家也被逼得沒辦法了。

  他們也管不了誰當太子,新太子如何是未知數,反正這個太子肯定不行。

  朱祁鈺看著這些跪著的人,眼中淒涼。

  太子多麼不得人心啊。

  為什麼把這些人都給得罪了呢?

  太子就沒一點好嗎?

  有的,他勤勤懇懇,日日早朝,沒有錯漏,治政水平也算可以。

  可為什麼天下人都反對他呢?

  哪錯了?

  因為他觸動了所有人的利益。

  推恩令,勛貴討厭他;擅改國策,文官討厭他;眼睛不往下看,百姓討厭他;什麼都瞎管,商人討厭他;無功無德,藩王討厭他;甚至,在宮中肅貪整肅風氣,宮人還討厭他。

  所以,這不是逼宮,恰恰又是逼宮。

  朱祁鈺眯著眼睛:「老夫八十七了,尚且沒活夠呢,你們都還年輕,怎麼就活夠了呢?」

  「可上天不會再給我五十年了。」

  「大明未來的路,我也管不了了。」

  「貿然換國本,龐大的政務需要我來處理,可我現在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龐大的政務了。」

  「就說換,換一個,真就比他強嗎?」

  「未必吧?」

  朱祁鈺擺擺手:「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未來大明在何方,我管不了了。」

  「諸卿,等我將死之時,給我備一匹馬,讓我效仿太祖皇帝,死在馬上,我不想死在塌上,這是我這個老頭子唯一的要求了。」

  「散了吧。」

  朱祁鈺伸手讓太監扶他,回屋吧。

  「兒臣謝陛下寬宥!」朱見淇激動得快要瘋了。

  朝臣如此勸,都無法改變他爹的心意。

  這下太子之位穩定了。

  「請陛下早些休息,臣等皆跪伏在此,等陛下回心轉意!」楊廷和一句話,讓朱見淇如遭重擊。

  他慢慢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大舅哥,你非要逼死我嗎?

  老四登基,你能得到什麼好處?

  嘭的一聲,殿門關閉。

  朱見淇狐假虎威道:「劉健,你帶著人出去,不要影響陛下休息!」

  可劉健充耳不聞。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若不逼老皇帝回心轉意,太子御極之後,大家都沒好下場。

  「李東陽,你去。」

  李東陽仿佛坐禪,自始至終沒有說話。

  直到被太子呼喚,他清了清嗓子:「老臣懼寒,殿下可否讓人送來一件大氅?」

  「你!」

  朱見淇氣得跳腳:「謝遷,伱去!」

  謝遷則在打瞌睡,什麼都沒聽到。

  「好啊,你們都反了,都不聽孤的了!」朱見淇越這樣,越讓人失望。

  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如何能當這龐大帝國的主人?

  其實朱見淇也怕得要死。

  做了半輩子太子了。

  如果被廢,他是絕對活不了的,賜死,是最好的結局。

  別以為他爹會捨不得,他爹無非擔心的是朝堂穩定而已。

  換做是他,他也不在乎,作為一個政治生物,他也能賜死自己的太子,而不會產生任何愧疚感。

  勝券在握的太子,忽然發現文臣根本就不聽他的。

  這一刻真的慌了。

  他卻清楚,滿朝文武擔心被清算,一定會跪到底的。

  哪怕他現在承諾不會清算,沒人會相信他的,因為老皇帝將皇位禪讓給他,他都不知感恩,這樣一個無君無父的人,信用值為零。

  以前任何事決定權都在他爹手裡,可這次未必吧?他現在心裡也沒譜,也在思量對策。

  氣氛反而僵住了。

  殿裡的朱祁鈺,深深嘆了口氣。

  現在說換太子,實在太晚了。

  他已經承擔不了龐大的政務,換太子這個空窗期,他必須全面擔負起朝政來。

  而且,就算迎立老四繼太子位,就算他願意放棄東歐皇帝,回國繼位。

  可以後的政治問題呢?

  因為太子和他犟嘴所以就廢太子了,然後改立老四。

  那麼後世之君會不會有樣學樣?那大明豈不亂了套了?嫡長子繼承制,是帝王傳承譜系的最穩妥的方式。

  當年太宗皇帝多麼喜歡漢王,最後也沒有改立太子。

  這裡面還有太孫呢。

  朱佑榶被冊封太孫多少年了,難道改立老四,還要讓他當太孫嗎?

  再說了,換了太子,太孫怎麼辦?

  也一起殺了嗎?

  太子的其他兒子呢?

  還有太子、太孫的黨羽呢,這裡面的問題太多了。

  他對朱佑榶傾注了全部精力的,朱佑榶比朱見淇肯定是強的,但強多少不好說。

  前幾年太孫乖巧懂事,可冊封太孫後,逐漸本性暴露,可以說和朱祁鈺預想中的皇帝所距甚遠。

  可以說,這是兩個失敗品。

  其實百官請求改立太子的時候,他心中微微一動,真的動心了。

  大明交給這樣兩代君主,他是不放心。

  朱見淇資質不佳,但算得上勤懇。

  可得權之後愈發猖狂,頗有小人得志之感,最重要的是,他在破壞朱祁鈺立下的國策。

  他一直強調,做皇帝要懂得收權,也要懂得放權,這一點朱見淇不會。

  其次,寬鬆的政治環境,才能使得萬業勃發,民間才能蒸蒸日上,大明沒有強敵,國富民強,為什麼非要搞得苦大仇深?

  最後,做皇帝要把眼睛放在最下面,要看到下面的百姓需要什麼。

  他一句都聽不進去啊。

  這樣的國君,是必然亡國的,縱然不是亡在他手,也必然埋下亡國的禍根。

  現在的大明在他的帶領下,和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都不一樣,這是一個極端開明繁榮的國家,這是一個從古至今最大疆土的國家,這是一個國際環境最惡劣的國家。

  這樣一個大明皇帝,沒兩把刷子是做不好的。

  對皇帝的要求,變得極高。

  不是之前的大明,放一條狗在上面,也能照常運轉,也能維繫二百多年國運。

  現在不行的。

  需要皇帝有胸襟,有能力,代代出大帝才行。

  如果上來一個廢物,大明必然在五十年內亡國。

  因為,朱祁鈺對世界的構架,是多強局面,像大楚、大商、大魏、大隋、大夏、大周、大唐、大楚等全是強國,只要給他們發育時間,五十年內,就會進入世界爭霸的時代。

  群狼環伺之下,大明如何妥善處理國際關係,做好帶頭大哥,這就考驗執政者的高絕政治眼光了。

  就算皇帝不會,必須得有大臣會。

  而這個大臣,皇帝必須得用啊。

  像年前,太孫朱佑榶說了一堆朝臣的缺點,王鏊剛愎,兒子貪婪;夏塤固執,聽不進人言;張敷華紈絝,不守規矩;李東陽霸權,謝遷除了會和稀泥別的啥都不是;劉大夏完全是個權力動物,毫無底線;楊一清拿一個國家做實驗,是個瘋子。

  沒錯,每個大臣都有巨大的弱點。

  做皇帝就是掩飾他們的弱點,放大他們的優點,才是一個好皇帝,沒有人是完美的,上位者的用人之道就在這裡,放大優點,把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

  而不是皇帝去防著他們。

  皇帝若防著大臣,那用他們幹什麼?

  治政,要穩,要平和。

  做皇帝要自信,要有胸襟。

  可朱見淇聽不進去啊。

  朱佑榶卻覺得這些老古董很不隨心意,甚至也覺得該防著文官,削弱勛貴的勢力。

  區別於朱見淇身邊沒有晁錯,朱佑榶身邊有個晁錯。

  就在今天,這些有著巨大缺點的大臣們,在養心殿外跪著勸諫,張敷華甚至豁出性命。

  可不看看,大明正是在這些人的帶領下,才成為頂級強國的。

  張敷華為什麼要死?

  對太子失望至極,也是想報效皇恩,他以皇帝養子自居,老皇帝受氣了,他不能為出氣,只能一死,這是一個純人。

  為何老皇帝久居深宮,毫無權柄,朝臣卻願意為他而死呢?

  這是用真心換來的。

  他肯放權,所以國富民強;他願意相信朝臣,所以眾正盈朝。

  沒錯,他們或貪或壞,未必是什麼好人,但他們有治理好大明的能力啊。

  像夏塤,項忠、韓雍、李秉死後,他幾乎就是坐在朝堂上的老帥,一旦發生叛亂,他可隨時掛帥出征,他在中樞,就是軍事方面的定海神針。

  高明呢,他或許不能打仗,但治理天下是一把好手,多聽他的意見,總是沒錯的。

  的確,謝遷沒什麼用,但他能調和諸臣之間的矛盾,讓朝野上下團結一致,他起到潤滑劑的作用。

  廖莊、秦紘、楊一清,都有豐富的治政經驗,尤其楊一清,這個瘋子,他是真心為大明好的。

  他可能不是為了皇帝好,但凡事一定會將大明考慮在前面的。

  還有楊廷和,作為太子的親戚,卻能站在公正的角度上處事,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沒錯,楊廷和像一塊臭石頭,他為了給兒子鋪路,科舉舞弊,點他兒子楊慎為狀元。

  是人就有私心。

  這世上沒有聖人,不能只看到私心,就不用他的才幹吧?

  楊廷和的確有錯,但楊慎是真的有這個能力,舞弊確實不對,該查該罰,可總要給楊廷和一點薄面吧?

  對人才總要有幾分優容的。

  邢國公於允忠,確實什麼用都沒有,可不能因為他沒有用,你想將公爵變成侯爵吧?

  你讓在前線立功的將士怎麼想?

  你讓同屬於功臣後代的其他人怎麼想?

  別忘了于謙的功績,不足以養活他家世代嗎?

  如果你連爵位都吝嗇,誰還願意為你賣命呢?

  景泰朝,所有獲封的爵位,哪個不是憑真本事殺出來的,全是戰功赫赫之輩,以他們的戰功,換在別的朝,爵還能升一等,伯爵變侯爵,可景泰朝太卷了。

  就憑這些戰功,不夠讓國朝養他們世代嗎?

  不然,這世界是怎麼打下來的?做夢夢出來的嗎?

  勛貴是皇帝的基本盤,掌握幾個山頭,你的皇位就穩如泰山,你卻非得斬斷自己皇位的根基,神經病吧?

  朱祁鈺難以理解朱見淇的想法。

  推恩,推恩。

  財政緊縮,你推恩也可以,現在家底兒如此豐厚,你連功臣後代都不願意養,以後誰還願意為你賣命?

  想用文官治國,沒兵權文官會聽你的嗎?

  「老了,老了。」

  朱祁鈺眼角滑下一滴淚。

  他若再年輕十歲,都不會如此優柔寡斷。

  可上天再也不會給他十年了。

  大明前路如何,說不好了。

  皇宮之外,整個京師都失控了。

  越來越多人往紫禁城方向聚集,即便有衛所兵阻攔,阻攔在哪,他們就跪在哪。

  仿佛整個京師的人,都擠在各門之外跪著。

  而消息隨著火車,傳到了京畿各地。

  問詢之後,很多百姓自發往京師走,火車買不到票,就走著來,路上一片哭聲。

  消息不斷擴散,南北方都有百姓自發的往京城來。

  各地官員的上疏如雪片般傳來中樞。

  而在養心殿外,朝臣還跪著呢。

  即便朱祁鈺派太監勸了幾次,就是不走,送粥送飯也不吃,披件衣服也不穿。

  天快黑時。

  朱祁鈺又不得不出來。

  因為,醫院傳來張敷華的死訊。

  他留給太子的班底,就這樣死了,死得這般毫無價值啊。

  朱祁鈺非常痛心。

  「臣等拜見陛下!」呼聲一層一層,震天動地。

  「中樞停擺,是要出大事的,都回去處置政務吧。」

  朱祁鈺情緒不高:「張敷華為我這孤老頭子而死,給他上個諡號吧,該怎麼封,聽太子的吧。」

  朱見淇打了個激靈。

  他倒是想走,問題是百官把養心殿圍得水泄不通,根本走不了。

  一聽張敷華死了,他心裡又是一哆嗦。

  他目光下移,果然看到夏塤也要自盡。

  「鬧什麼,滾回去辦公。」朱祁鈺知道,勸是沒用了,非得罵他們。

  夏塤借坡下驢:「請陛下下聖旨!」

  「我一個孤老頭子,下什麼聖旨啊,讓太子下吧。」朱祁鈺一直不稱朕,也不下聖旨。

  「大明只有您一個天,請陛下下聖旨!」夏塤拜服在地。

  所有人跟著高呼。

  「讓太子下吧。」

  朱祁鈺說完半晌,朝臣依舊維持拜伏跪姿,凝眉問:「我若不下,你們就跪死在這?」

  「臣等願走在陛下前面!」夏塤高聲道。

  朱見淇給朱佑榶使眼色,讓他幫忙說幾句。

  朱佑榶急得嘴裡全是大泡,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猛地撲過來嚎道:「皇爺爺,孫兒代父請罪,求皇爺爺開恩,饒恕父親!」

  朱祁鈺看著他還算疼愛的大孫,倏地一笑:「不是我這個孤寡老頭子不饒恕你父親,而是文武百官不饒恕啊,你有什麼辦法?」

  「請皇爺爺鞭打父親!讓父親下旨向天下人請罪!」

  罪己詔?

  朱祁鈺看向群臣:「可還行?」

  「請陛下下聖旨!」夏塤咬死了不鬆口。

  朱見淇很想說,這樣的臣子誰敢用?

  皇家事都敢插手,如此逼宮,不除了他們大位怎麼坐得穩?

  「諸卿啊,你們逼我這個老頭子早點死嗎?」朱祁鈺左思右想,國本不能動。

  「陛下是想看到您一手開創的盛世,毀於太子之手嗎?」

  王鏊痛哭道:「臣等非逼宮,也知道陛下心中苦楚,而是為江山社稷著想啊!為皇明百年江山著想啊!」

  「陛下!」

  「臣今年也六十五歲了,沒幾天活頭了,老臣也想做一世清官,留一世賢名啊!」

  「可陛下呀,寧願今日天下人唾罵老臣,也好過大明七世而亡要好啊!」

  「老臣知道您心中所擔憂,國本確實不能輕動,老臣也不想氣您,更希望您長命百歲,可天下民心、大明國祚您就真不考慮嗎?」

  「五年來,您久居深宮,並不知道民間如何評價太子的!」

  「虎父犬子,都是好聽的!」

  「縱然是犬子,臣等也願意輔佐他,可是,他不聽臣等的話呀!臣想告老還鄉,他也不許,讓臣在中樞當一個吉祥物,一個印章罷了!」

  「如果是為大明好,臣可以做一個吉祥物,臣可以什麼都不管。」

  「可並沒有啊!」

  「景泰六十年前,財政收入以每年15%的速度增長,景泰六十年之後,增速掉到了5%!」

  「您知道什麼原因嗎?因為富戶外逃!他們寧願去藩國定居,也不想在大明了!」

  「景泰六十三年,大明又實行了富戶管制制度!」

  「可管不住人心啊!」

  「以前大明極端開放,為何無人逃走?甚至藩國百姓,都想移回大明。」

  「現在呢,百姓都想離開呀!」

  「移民局的統計數字,都不敢報上來呀,從景泰六十二年開始,移民率每年以20%的速度增長,景泰六十四年,移民人數高達72萬人。」

  「沒錯,大明體量這麼大,一點點富戶算什麼呀。」

  「可這是人心啊!」

  「陛下,您多久沒聽到底層人的聲音了?老臣也聽不到了!」

  王鏊激動地說:「您總說,這天下是大明萬民的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可現在呢,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啊!」

  「是滿朝公卿這些政治家族的天下!」

  「底層百姓呢?什麼都沒有啊!」

  王鏊痛哭道:「前些年不是這樣的。」

  「您知道嗎?近兩年,報紙上的聲音也消失了!」

  「不是民間過得太幸福了!」

  「而是不讓說!」

  「天下百姓苦官僚久矣,卻不讓人說啊!」

  王鏊哭聲越來越大:「李東陽,你說!這道政令是不是你下的?」

  李東陽拜伏在地,不敢說話。

  「中樞有什麼秘密呀?有什麼不能說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王鏊繼續說:「滿朝公卿,為天下百姓做事,難道只能歌功頌德?不能說一句不好嗎?」

  「為什麼?一句難聽話都聽不得嗎?」

  「以前胡濙、王竑、姚夔、年富、項忠、李秉、王復、朱英秉政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什麼都讓說,什麼都要聽!」

  「大明廣開言路,是從太祖開始的!」

  「太祖就鼓勵天下人說話!讓人說話!」

  「景泰朝,最是開明,最是開通的!」

  「什麼話都讓人說!」

  「御史、監察史科道言官是可以噴皇帝滿臉唾沫星子的!」

  「可陛下呀,您多久沒看到御史了?」

  「現在的御史,真話讓說嗎?直言敢諫的御史,都被打發去了地方!那些阿諛奉承之輩,填充都察院!天天歌功頌德!天天說屁話!」

  「您當年改六科為監察司,監督天下百官。」

  「現在呢?監督?他們跟著同流合污!一丘之貉!」

  「老臣今日舍了九族性命,也要告訴您!」

  王鏊大吼:「劉健!你說!朝中御史都去哪了?是誰派出去的!」

  劉健拜伏在地。

  「張敷華為何要撞死在台階之上?」

  「他想用自己的命,來告訴您啊!」

  「他不敢跟您說!」

  「朝野上下都不敢跟您說!」

  「因為怕您年紀大了,身體承受不住啊!」

  「陛下啊!」

  「今日老臣跟您說完,回家便自縊。」

  王鏊擦了把眼淚和鼻涕:「您不知道呀,工部的鐵路,計劃書上每年都在提速,應該每年都要更換火車頭。」

  「可您去民間看看吧,大多數城市用的還是景泰五十年時候的火車頭呢。」

  「甚至有的落後地區,用的還是最早期早就應該淘汰的火車頭呢!」

  「那瀝青路,除了官員、侍衛巡查的地方,很多地方都已經年久失修,已經壞了。」

  「有的地區該興修水利了,卻沒錢動工,有的地區年年修水利,拆了修修了拆,就做無用功,然後官員一路升遷!」

  「那些在地方真正做實事、做好事的官員,無人問津,都知道攀附太子,就能升官,不攀附太子老老實實做事沒人能看到!」

  「這些有御史呈報上來,可沒人管啊。」

  「老臣想管,可太子不聽啊!」

  「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在培植自己的勢力呀,卻用的都是一群酒囊飯袋之徒啊!」

  「他只看奏疏,誰寫的漂亮就提拔誰!」

  「他只看站隊,誰站在他這邊,哪怕是個傻子也要用!」

  「他不看政績啊,也不關注民生啊,只想做他所謂的功業,而那功業,老臣到現在都沒看到啊!」

  「三年一次京察,可太子為了提拔自己的人,利用京察,排除異己,導致這兩次京察,已經失去了原有的作用!還產生了黨爭,朝廷內耗嚴重啊!」

  「陛下呀!」

  「老臣為何說要亡國!這就是亡國之象啊!」

  「您會說,為何不勸諫呢?」

  王鏊哭泣:「老臣勸了,不聽啊,夏塤、廖莊為何要上疏請辭,楊一清為何要拿金國做實驗?」

  「大家都累了!說不動了!」

  「陛下,您久居深宮,都不知道了!」

  「這天下看似繁花似錦,其實烈火烹油。」

  「您這一去,大明將不再輝煌,未來只會走向深淵了。」

  「老臣也倦了,老臣不想在這裡受氣了,老臣家裡尚有幾畝田地,身體還尚可,自耕自吃,也算安康。子孫都有廠子生意,不用老臣操心,等陛下一去,老臣便隨駕而去。」

  「老臣一生,得遇明主,雖死無憾!」

  王鏊重重磕三個響頭,腦袋磕出鮮血。

  「陛下,王尚書說的不過九牛一毛而已。」

  劉大夏緩緩道:「臣等為何聚集在養心殿逼宮於您?因為這大明今天,臣等是參與者呀。」

  「臣等不希望煌煌盛明,陡然崩塌,亡了國祚啊!」

  「您可能並不知道,太子備了兩份帳,一份是公開的帳,給天下臣民看的,一本是暗帳,只有朝中幾個人知道。」

  「朝廷赤字率,可沒有公開的那麼漂亮,甚至有些觸目驚心啊!」

  「錢去哪了?臣也不知道。」

  「太子也不讓問,不讓說!」

  劉大夏重重磕頭:「臣為戶部尚書,不能統尚書事,愧對陛下厚恩,請陛下貶謫臣為庶民,臣願歸鄉閉門思過,永不見人。」

  「老臣亦有重罪!」

  劉健高聲道:「老臣為保首輔之位,迎合太子殿下,幫他遮掩,幫他做假帳,請陛下重責。」

  又有很多官員七嘴八舌的說出太子隱藏的秘密。

  朱祁鈺眉頭皺得很深。

  有些事他是知道的。

  比如說鐵路、瀝青路的問題,他早就了解過,主要是朝廷有人貪污,導致到地方的撥款很少,而地方官員還要貪,貪完之後就所剩無幾了,根本不夠修路的。

  這破路就一年年放在那,然後還年年上疏,請求中樞批錢。

  有些地方的路,壓根就不修,不京察時候不修,不檢查時候不動工,甚至有的為了應對朝廷御史,把路刨開不修,等御史走了,更不修了,倒霉的只有老百姓。

  但太子做假帳的事,他是真不知道。

  太子為什麼要做假帳呢?

  這大明是他的呀,為什麼要自己騙自己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