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年富破敵,蓋世功成,大治可期,皇

  第277章 年富破敵,蓋世功成,大治可期,皇帝慧眼(1.7萬大章)

  老百姓要的不多,只要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朕給。」

  朱祁鈺語氣鄭重。

  釋放出一千萬流民,基本就能把各地填滿了。

  當務之急是安置,並撫平流民心理創傷,讓他們和良民一樣生活。

  「陛下,流民敏感,不信任朝堂,老臣以為當就近安置,不能隨意移民。」

  胡濙認真道。

  這話惹得朝臣全員同意。

  姚夔道:「流民不信任朝堂,朝堂可派官吏尋找流民親屬,儘量妥善安置,消解流民惱恨朝堂之心。」

  「姚閣老,地方哪有那麼多人手呀?」耿九疇苦笑。

  「民間有多少秀才?有多少舉人?」

  「都可以人盡其用。」

  「陛下可下恩旨,責令其輔佐地方官員,安置流民。」

  「可給秀才開恩科,考一次舉人;給舉人開恩科,考一次進士。」

  大明就沒有充分調動起人力資源。

  大明根本不缺人才,缺的是給人才施展才華的機會。

  誰說秀才就沒有人才?

  楊士奇一介布衣,卻登堂入相,名垂青史。

  姚廣孝一個和尚,卻左右大明興衰!

  民間會有多少楊士奇?多少姚廣孝?

  為什麼中樞不能挖掘他們呢?

  「姚卿之言甚是有理。」

  「縱然進士當中人才多,但秀才何嘗不能磨礪成大才呢?」

  朱祁鈺頷首:「應該給秀才一個施展才華的機會,也讓中樞看看,誰是真人才。」

  但白圭卻反對:「陛下,若秀才便能參政,那未來誰會認真考取進士呢?」

  姚夔反駁道:「話不能這樣說。」

  「秀才終究只是輔佐,只是考量罷了。」

  「不可能憑藉安置流民之功,就能登堂入相。」

  「科舉終究是正途,秀才經過歷練之後,如何就不能繼續考取科舉了?」

  「本閣的意思是,給他們一個歷練的機會,一個施展才華的機會。」

  姚夔說得很明白。

  因為地方人手不夠,臨時徵召,給些好處而已。

  也能讓秀才、舉人提早觀政。

  朝堂也能及早發現、挖掘人才,物盡其用。

  歷朝歷代多少滄海遺珠?為什麼一到亂世,民間就大批湧現人才呢?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中樞要及時挖掘人才、使用人才,物盡其用,人盡其能,才能正常運轉下去。

  「就按照姚卿說的辦!」

  「安置流民,是重中之重,當軍民一心,官士齊心。」

  朱祁鈺拍板:「將其定為定製,可允許秀才、舉人參知政事,必要時候,地方官府可徵召士人為國效力。」

  「陛下聖明!」姚夔躬身下拜。

  「內閣給各地下旨,流民之事一定要重視,若誰做壞了、做錯了,一律按律查辦!」

  朱祁鈺再次叮囑:「同時,嚴防地方官員懶政怠政,將流民驅逐出境、或殺害流民、不予安置、安置時收受賄賂等情況,一經發現,本人革職流放,家族充軍!」

  朝臣撐起眼皮子,這懲罰夠重的呀。

  不過,也能理解,千萬流民,威脅到了統治地位,皇帝能不急嗎?

  「陛下。」

  胡濙緩緩開口:「您給秀才、舉人一個出頭的機會,老臣認為甚是妥當。」

  「但您考慮過沒有,中樞用不了這麼多人呀。」

  「就如洪武朝,舉人尚且是香餑餑,到了永樂朝,進士滿地走。」

  「如今又有多少進士,因為朝中沒有位置,尚且在地方蹉跎。」

  「而您大肆啟用秀才、舉人之後,那些十年寒窗苦考上來的進士,他們會如何想呢?」

  「屆時朝堂里官位不夠,您的好心可就變成惡意了,卻會滋生官員的不滿。」

  胡濙不是嗆皇帝,說的是實情。

  大明官吏實行的是遞補,一個蘿蔔一個坑,死了一個,後面的進士才能遞補進去。

  官位畢竟是有限的,官員卻多如牛毛。

  皇帝卻又大肆提拔秀才、舉人,現在尚且能安置,等過些年呢?朝堂人才井噴,必然會導致有人閒置、有人坐冷板凳,他們作何想法呢?

  姚夔語氣阻塞,他確實沒考慮以後。

  朱祁鈺斟酌:「人才多是好事,是朕之願想,但人才太多,也愁人呀。」

  兩宋嚴重冗官,拖垮國家財政。

  而且,大明是明目張胆的世襲制,老子當官,兒子名正言順在朝廷領一份薪水,還要蔭補。

  再加上亂七八糟的親戚,都會安置進各個衙門。

  這些人還會繼續生大批孩子,繼續霸占官位,久而久之,他們內部已經卷得不行了。

  皇帝又往裡面塞人,這就導致一個罐子,已經快塞爆了,能不鬥起來嗎?

  「老太傅,若朕有蒙元之疆域呢?可否用得了這麼多人才?」朱祁鈺問。

  「陛下,不在疆域大小,疆域越大,盤根錯節的關係越多。」

  「您新占一地,總要用些當地人吧?」

  「再往裡面一點點摻沙子,用自己的人,那些新土地才能慢慢被大明控制。」

  「而您為了控制疆域,自然還要引入新的人才。」

  「就入河流,需要新的水源,若池水一動不動,就成臭水溝了。」

  「如此一來,原地貴族、各方勢力的人,新人才,新地方也會被擠爆的。」

  胡濙慢悠悠道:「您疆域越大,看似人才稀缺,其實地方已經被人才擠爆了,人才反而沒有上升的空間。」

  這是大問題。

  洪承疇的懷才不遇,不恰恰說明人才機制出了問題嗎?

  必須得給士人一個上升空間,儘量保持中樞是一團活水,即便偶爾有污垢,也能被新鮮的水沖刷乾淨。

  朱祁鈺站起來,躬身一禮:「還請老太傅賜教。」

  朝臣也都看向胡濙。

  胡濙跪下回禮,斟酌道:「老臣倒是有一策,能暫時緩解危機。」

  「老太傅請說。」

  「老臣之策,雖然可行,但最多百年,便會積勞成疾,反而矛盾會爆發得更嚴重。」

  胡濙苦笑:「取消吏員,改用官員!」

  姚夔一愣,這是什麼破辦法?

  這不是天下大亂之策嗎?

  「老太傅,那您考慮過財政需要支出多少俸祿嗎?」耿九疇問。

  胡濙苦笑:「耿尚書,那您說,如何緩解人才過剩帶來的問題?」

  耿九疇攤攤手:「下官看,乾脆不理便是,官途本就逆水輕舟,哪來的公平可言?」

  這話純屬耍無賴了。

  「耿尚書,就說您的兒子耿裕。」

  「您設身處地的想,耿裕才華抱負皆屬一流,出將入相的人傑,卻鬱郁不得志,沒有晉升的機會。」

  胡濙問:「您心裡作何想法?耿裕會作何想法?」

  耿九疇不說話了。

  沒錯,他兒子耿裕有出將拜相之能,不說皇帝青睞,朝臣也看出他的才能,讓他去坐冷板凳,他這個當爹的第一個不樂意。

  良禽擇木而棲,自然是換個地方施展抱負嘍。

  「將心比心,您如此明事理之人都受不了,何況天下人嘍?」胡濙道。

  「可也不能放開官吏之別呀。」耿九疇打心眼裡瞧不起吏員。

  吏員多是地方為富不仁大戶人家子弟當的,都是些壞得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王八蛋乾的,這些人對百姓敲骨吸髓,不堪入目。

  若給這些人上升渠道,讓他們躍居朝堂,天下必然大亂。

  「那你說說。」

  「是想讓耿裕坐冷板凳,鬱郁不得志一輩子?」

  「還是打破官吏壁壘,放開吏員的上升渠道?」

  胡濙反問。

  王復囁嚅道:「打破壁壘,也是治標不治本呀,等到吏員被填滿後,還是要面臨人才爆炸帶來的後患。」

  「所以老夫說了,只能緩解目前的壓力,是治標之策。」胡濙苦笑。

  「老太傅,就算讓官員去做吏員的事務,您認為如秀才、舉人般的天之驕子,會願意做嗎?」王復釋放致命一擊。

  胡濙冷哼一聲:「只要令進士從吏員開始做,由不得他們不願意。」

  制定政策的永遠是中樞。

  天下百姓沒有選擇權。

  看著朝臣討論,朱祁鈺喝了口茶,安靜道:「老太傅的話,說進朕心坎兒里了。」

  「朕說過幾次了,想放開吏員的上升渠道。」

  「吏員在民間作惡,殘害百姓。」

  「中樞不是不知道,卻睜一眼閉一眼。」

  「朕早就看不過去了。」

  「以前諸卿總說,中樞沒錢沒糧,需要靠這些吏員、糧長剝削百姓,強逼百姓納糧。」

  「但現在不一樣了。」

  「中樞不缺錢,也不需要吏員繼續作惡了。」

  「朕在想,是不是能用進士替代吏員,不設吏,全為官,將中樞權力,下到鄉村去!」

  見群臣要勸,朱祁鈺擺擺手:「聽朕說完。」

  「吏員個個碩鼠,宰殺了他們,中樞也能豐盈一些,這筆錢都歸戶部,朕一文不取。」

  「朕著實需要大批人才,如今新設諸省,都要精耕細作,詳細治理,甚至兩廣雲貴也要改變原來粗獷的治理方法,由粗到精,所以需要大量的人才,為中樞使用,為朕治理天下。」

  「還有一點。」

  「朕想給百姓鬆一口氣兒,讓百姓日子過得稍好一點,不要造反了。」

  「朕不想再把精力放在內耗之中了,朕的眼光在國外,在廣袤的疆土上,在恢復漢唐榮光上!」

  說到這裡,朱祁鈺略微停頓:

  「殺了吏員,也能給百姓出口氣,緩解地方矛盾。」

  「而新去的官員,可憑此立威,在地方站穩腳跟。」

  「朕也能改變地方權力架構,而非像以往那般粗獷治理,把權力放給吏員、糧長、鄉老等等。」

  說來說去,朱祁鈺要收地方之權。

  皇權不下鄉。

  鄉野之間,是士紳的自留地,朝堂靠任命士紳做吏員、糧長、鄉賢等重要職位,靠士紳掌控民間,而朝堂掌控士紳即可。

  這就導致了,大明基層被士紳掌握,久而久之,連皇帝都被士紳掌握了。

  朱祁鈺要收權,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大明皇帝如此短壽,和文官集團不無關係,而支撐文官集團的,是天下士紳。

  而士紳的根兒,又是什麼呢?

  僅僅是土地嗎?

  朱祁鈺覺得不是,而是制度問題。

  皇權不下鄉,導致士紳掌握了基層。

  而恰恰決定王朝興衰的,不是皇帝,也不是滿朝文武,而是民間一個個鮮活的百姓!

  天下人齊心協力,才造就了真盛世!

  同樣的,天下人齊心協力,也能毀了一個王朝!

  而皇權,從一開始就象徵著至高無上,註定不會和泥腿子打成一片的。

  皇權里所謂的民,只是士紳而已。

  韃清就把士紳餵得白白胖胖,有錢一起賺,有福一起享,所以年年造反,卻都造反失敗,韃清朝局穩如老狗。

  太祖皇帝曾經試圖打破,終究因為基層行政成本太高,而選擇放棄。

  但現在又不一樣了。

  朱祁鈺手裡有多是錢,這些錢還會生成錢。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哪裡有銀山。

  有取之不竭的錢,為什麼不改革呢?

  朱祁鈺要打破這種根深蒂固的理念,一定會遭到激烈反對,甚至士紳會鋌而走險,殺掉他朱祁鈺。

  朝臣都嚇到了,皇帝這哪是改革呀,這是送死呀!

  「陛下,吏治改革絕非一時一日之功,請陛下稍安勿躁,暫緩行事。」

  胡濙不敢說透,陛下呀,老臣是為你小命著想。

  你挖士紳的根子,士紳能不跟伱玩命嗎?

  你的軍功集團尚未成型,無法抗衡士紳集團的,需要時間的。

  「老太傅之策,深得朕心。「

  朱祁鈺直接把胡濙裝進去了,但還是很理智地道:「但還需斟酌,閣部擬定,七月初一大朝會上,再行討論便是。」

  胡濙欲言又止,您這不是把我往文廟裡面送,而是往死路上送啊!

  「暫時只是討論,等人才過於擁擠時再行決定,是否實行。」

  「畢竟現在,朝堂還是很缺人的。」

  「朕預計呀,人才井噴,朝堂實在用不完的時候,要二三十年之後了。」

  朱祁鈺也不想英年早逝。

  他還沒到直接挖士紳根子的時候,得一步步來。

  「就按照姚卿說的辦,各地官吏不夠用,便徵召秀才、舉人協助,務必妥善安置好流民。」

  「各地督撫,丈量土地,妥善分配,並記錄在案。」

  「去年都察院御史派去地方調查,效果顯著,明年春暖花開之時,朕會派御史、監察史一地一地核實。」

  朝議基本到此為止了。

  議了一個下午,主要議定文武廟、聖廟、帝王廟事宜。

  現在開始督建,於景泰十二年建造完成。

  這筆費用,完全由內帑承擔。

  皇帝是款爺,花銀子一點都不心疼。

  朝議結束。

  朱祁鈺還有一下午的奏疏沒看,他熬夜要看完。

  然而,正看著呢,馮孝說皇后娘娘駕到。

  唐貴妃的封后禮,在六月初已經禮成,唐貴妃移駐坤寧宮,正式冊封為皇后。

  但她和皇帝的關係,卻變得微妙。

  這段日子,她頗為自覺,皇帝自己在乾清宮睡,沒有宣詔,她也不敢來打擾。

  「讓她去乾清宮候著吧,待朕看完奏章……就過去。」

  朱祁鈺頗為不情願。

  馮孝可不敢亂說話。

  看了半晌奏章,朱祁鈺莫名煩躁,放下奏疏,起身轉悠轉悠,活動活動筋骨,才去了乾清宮。

  六月的京師,熱得讓人心煩意亂。

  進入乾清宮。

  「臣妾向陛下請安,賀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唐皇后恭恭敬敬行大禮。

  「皇后不必行大禮。」

  朱祁鈺掠過她,坐在椅子上,臉色緊繃,沒有絲毫笑意。

  「謝陛下。」唐皇后微微發福,臉型圓潤一些,卻增加了幾分韻味。

  她盈盈而起,裊步而來。

  安然坐在皇帝的對面。

  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是正妻,不再是妃嬪,不是妾!

  所以,她是有資格和主君對面而坐的。

  她毫不吝嗇地行使主婦的權力。

  朱祁鈺也不說話。

  「陛下,淇兒聽得懂詩文了。」

  「他抓周時抓的就是論語。」

  「臣妾想著,他一定是有出息的……」

  唐皇后的聲音越來越低落。

  因為,皇帝似乎沒興趣知道朱見淇的情況。

  廢話,一個孩子抓周能說明什麼?、

  再說了,朱見淇抓周的時候,宮女太監使勁引導他抓書。

  朱祁鈺也不戳破,微微頷首:「淇兒天資聰穎,是個讀書的料子。」

  唐皇后露出笑容:「是呀是呀,淇兒一定會好好讀書的,讓陛下您開心的。」

  「皇后來乾清宮,就說這件事嗎?」朱祁鈺不想兜圈子了。

  最近他也沒有納妃,著實不想當生育機器了。

  幾個孩子誕生,讓他焦頭爛額。

  竟讓他失去了播種的興趣。

  而隨著白氏誕下兒子,他已經有七個兒子了。

  唐皇后笑靨微僵,眸現波瀾:「陛下……」

  「朕下午和群臣討論一個下午,實在是乏了,有何事就直說吧,朕要安枕了。」

  朱祁鈺下了逐客令。

  但還給唐皇后留一分顏面,告訴她原因。

  「臣妾來找陛下。」

  「是想向陛下進言,常德公主久居宮中,難免讓人說三道四。」

  「臣妾想請去回公主府。」

  唐皇后這麼大膽子說大姑子的壞話,就是想收皇后之權。

  她雖是皇后,但後宮之權,卻在孫太后和吳太后、常德手裡,她還是個擺設。

  朱祁鈺瞥了她一眼:「常德在宮中,助皇太后協理六宮,讓你這個皇后當得空有虛名,所以就想逐她出宮嗎?」

  唐皇后嚇了一跳,跪在地上:「陛下,臣妾絕不敢有爭權之念。」

  「還沒有嗎?」

  朱祁鈺懶得再說:「出去吧。」

  唐皇后嬌軀一顫,她能從皇帝的眼眸中,看到厭惡之色,他在厭棄自己!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為了孩子,爭一個名分,難道我就錯了嗎?

  唐皇后嬌軀顫抖,慢慢地,磕了個頭,含淚道:「臣妾告退。」

  后妃不懂事。

  讓他這個皇帝難做,還讓他朱祁鈺給什麼好臉色嗎?

  給了她們好臉,誰給朕呢?

  朱祁鈺看了她背影一眼,喃喃自語:「你要皇后位,朕給你了。」

  「你想讓你兒子做太子,朕也能給你。」

  「但你又該何去何從呢?」

  沒有皇帝喜歡心機重的女人。

  在權貴眼裡,女人只是權力的附屬品。

  在皇帝眼裡,任何人都是皇權的附屬品。

  「馮孝,去敲打敲打常德。」

  朱祁鈺懶得再說話了。

  馮孝膽戰心驚,帝後不和,怕是又要傳出閒話了。

  而唐皇后靠手段博取後位,在後宮之中,口碑一落千丈,反而誕下雙生子的談妃,頗受讚譽。

  「奴婢伺候皇爺安枕?」馮孝小心翼翼道。

  過了很久,朱祁鈺才應了一聲。

  前朝事忙,後宮也不讓他省心,他得想個辦法,讓後宮安穩一些了。

  而在湖北。

  邊鏞從廬州府返回,稟報年富。

  同時,他在湖北,收到了皇帝的密旨,令他在雨季之前,趕到安南即可,沿途可多多領會大明好風光。

  這屬於帶薪旅遊,但邊鏞旅遊得戰戰兢兢。

  年富把他往刀兵上趕呀。

  邊鏞不敢耽擱湖北大事,趕到黃州府後,看見年富正在帶領人,安置流民。

  江西一共送過來三十四萬流民。

  黃州一府安置不下。

  還有一大半要安置在武昌府。

  黃州府和武昌府與江西接壤,彼此生活習性相近,所以這樣安置,流民會更容易接受一些。

  年富親自安置,他和流民打成一片。

  扈從數次勸諫他,提防刺殺。

  年富安置流民,觸犯了本地大戶的利益,大戶人家難免會派人暗殺年富,試圖終止新政。

  然而,年富只增加了護衛兵力,繼續戰鬥在一線。

  也遭遇了刺殺,卻矢志不渝。

  邊鏞看到年富時,年富像個老農一樣,原本白皙的皮膚,曬得黝黑,微胖也變得精瘦,說話夾雜著幾句黃州方言,多了幾分土味兒。

  但邊鏞卻看到了一位治世之臣。

  若大明多幾個年富,國家何愁不安?

  年富收到王誠的信,臉上露出笑容:「克振,這一仗你有大功呀!」

  克振是邊鏞的字。

  邊鏞不明所以:「大人,學生只是跑腿送信而已,哪敢居功呀?」

  「哈哈哈!」

  年富撫須而笑:「克振,明日一早,隨本督撫一道破敵!」

  您是不是太草率了?

  十七萬賊寇,外加流民,總共三十萬之眾?

  您說打就去打?

  年富也不解釋,讓他早點休息,明日天亮後,就深入大別山。

  大別山是綿延不絕的山脈,山路險峻難行,若無嚮導,正常行走都會迷路。

  而且,賊寇早就築建了防禦工事。

  貿然進去的話,十死無生。

  翌日天未亮,校場就集齊兵卒,點兵開拔,年富率領三萬湖北軍,扎入大別山。

  邊鏞隨行。

  他以為是送死呢,可一路上年富語氣輕鬆,騎著快馬,歇息時有說有笑的。

  聰敏的邊鏞就知道,年富是真的胸有成竹。

  而深入大別山,從長嶺關進入,一路往北。

  長嶺關是大別山中間的關隘,可以往北,也可以往南,年富卻毫不猶豫,一路向北疾馳。

  邊鏞隱隱猜測,年富應該在賊寇那邊安插了暗探。

  這個暗探級別很高,能知道賊寇的核心情報,知道大別山裡的布防圖。

  但讓邊鏞奇怪的是,年富率軍一路疾馳,絲毫不隱藏蹤跡,沿途倒是遇到些流民,卻沒有遇到大股軍隊。

  難道賊寇藏起來了?

  一路急行,邊鏞找不到詢問的機會。

  然而,年富卻在五水關河口,先讓兵卒休息,喝水吃飯補充能量,一路奔跑了近三個時辰,這些廣西狼兵也都累慘了。

  要不是新娶的媳婦吊著他們,他們早就譁變造反了。

  休整半個時辰後。

  年富指著河對岸,令將領下馬,和兵卒一起蹚過河,在低矮山峰里,看到了建造好的房屋。

  是空曠的演武場,以及一排排營房。

  這裡應該是個練兵場。

  竟然沒有人。

  湖北軍衝進去後,在大軍後面的邊鏞,隱隱聽到慘叫聲。

  很快,很多賊寇被從營帳里拖出來。

  一個個捂著肚子哀嚎,面色蠟黃,像是病重的人。

  「大人,這是?」邊鏞滿臉懵。

  而很多賊寇,被從營房裡拉出來。

  這些人不是跑了,而是在營房裡病了,所有人一起病了!

  年富撫須而笑:「這就是本官的底氣!」

  「克振,本官派你去聯絡南直隸的王總兵,如今可知深意呀?」

  年富在考校邊鏞。

  邊鏞愣神:「您派學生去南直隸是假,送毒進大別山才是真的!」

  年富翻身下馬,讓人清點賊寇。

  然後還要去端下一個營房。

  速度要快。

  忙完了,才道:「克振,你說對了一半。」

  「本督撫可沒有什麼毒藥。」

  「但派你去南直隸,確實是假的。」

  「本督撫身邊,有賊寇的內應,所以賊寇能提前知道湖北軍的一舉一動。」

  「而且,本省有些人勾連匪盜,給這些人密通消息,運送錢糧。」

  「所以本督撫根本無法剿匪,剿也無用。」

  「而本督撫見到你之後,就想到反其道而行之。」

  「秘密派你去南直隸。」

  「越過所有人,直接派你去。讓人覺得十分神秘,只要用心想,就會知道,派你去求救兵的。」

  「但其實,本督撫唱了出空城計,什麼都沒讓你做。」

  「但有些人一定會想多了的,對付聰明人,就得抓住聰明人的弱點。」

  年富笑著說:

  「而歐信的名聲,已經傳到了湖北,湖北賊寇談之色變。」

  「當歐信率兵堵住南直隸關隘的時候,大別山裡的賊寇,就不斷往北面流,靠近南直隸的山區就不敢呆了。」

  「所以本督撫一路派人往北走。」

  年富一邊調配,一邊和邊鏞閒聊。

  「這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本督撫利用內應,派個夜不收,偽裝成商賈,打入賊寇內部。」

  「那夜不收倒也厲害,先拿到了大別山的布防圖,又將一批霉米,送進了大別山里。」

  年富笑了起來:「克振通讀群書,應該知道霉米有毒,不可輕易食用。」

  「本督撫就派人把霉米洗乾淨,偽裝成陳米,賣進山里。」

  「吃一頓兩頓沒事,但長時間吃霉米,就會中毒。」

  「才有了這一幕。」

  邊鏞倒吸口冷氣。

  年富是真狠啊。

  把霉米賣給賊寇,這可是三十萬條性命啊,年富眼睛不眨一下,雖未親手殺戮,但因他而死的,不知道多少!

  邊鏞終究還是嫩,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自然要想方設法殺死敵人。

  「敢問大人,那夜不收叫什麼?」

  年輕人好奇的點,總是在某些英雄身上,而不願意看事件的本質。

  「鄒萇!」

  年富淡淡道:「東廠送來的。」

  「據說此人善於潛伏,善於打探情報,又做事果決。」

  「此番立下大功,只是不知他是否命大,能存活下來!」

  賊寇吃霉米,鄒萇也得吃呀。

  就看鄒萇的命了。

  鄒萇?

  邊鏞瞳孔微縮,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他雖入宮侍奉時間不長,但對皇帝身邊的人,了如指掌,並未聽過鄒萇的名字。

  這樣機敏的人物,應該不是無名小卒。

  又是舒良舉薦的,可見其人根基頗深。

  那麼他是誰呢?

  「上馬!」

  年富不再敘說,留下幾個人看守俘虜,翻身上馬,挑下一個營盤。

  一路順風順水。

  但在黃土關附近遭到抵抗。

  年富打仗,一是謹慎,二是用重兵碾壓,用兵力取勝,戒驕戒躁,勝不喜敗不餒,見勢不妙又及時撤退。

  這樣打仗很難看,一點不英雄,一點不精彩,卻能保持長勝。

  而根據鄒萇送出來的城防圖,年富知道,賊首聚集在河南光山縣附近的木陵關附近。

  所以年富一路急行軍,打下營盤後,就留少數人看守,其他人繼續北行。

  一路疾馳。

  本來,賊首聚集在三省交匯地帶。

  但歐信率兵堵住南直隸後,他們恐懼歐信,一定會湧向河南方向。

  他們的打算很明確,一旦湖北官兵進山剿匪,他們退之不及的時候,就從關隘入河南,去河南就食。

  年富率兵一路而來,遇到幾波抵抗,都被廣西狼兵輕鬆鎮壓。

  賊寇的強大,在於動起來,而非實打實的攻堅,真是正面交鋒,十個匪寇也打不過一個明軍。

  現在被困在大別山里,賊寇徹底失了先機,只能成為砧板上的肥肉。

  明軍神兵天降。

  在夜間突然扎進木陵關附近的營房裡,把賊首給端了。

  一個個求饒不迭。

  天氣炎熱,這些賊人正圍著喝粥呢。

  他們也想大魚大肉,問題是外面剿匪剿得厲害,大別山里獲得補給難之又難。

  能喝上粥就不錯了,算好日子了。

  很多流民都吃樹皮呢,這個月不知道餓死了多少。

  那些流民也鬱悶,本以為逃避官府,進大別山吃香喝辣呢,結果連飯都吃不上,還不如在三省當流民呢!

  問題是大別山里土地貧瘠,種不出多少莊稼來!

  根本養不活三十萬人口!

  流民陸續餓死,想出去向官府乞饒,結果遭到賊寇的砍殺,導致他們只能在大別山里吃土活命。

  一個個肚子吃得巨大,吃得進去拉不出來,人都在餓死的邊緣。

  問題是,關隘外天天飯點傳來陣陣飯香味。

  裡面的流民聞到香味,坐在地上哭泣。

  不止流民沒吃的,連底層匪寇都沒吃的。

  就算再有大戶撐著,也不可能養活三十萬人。

  只有各賊首的心腹部隊,才能吃飽肚子。

  多虧了鄒萇,運來一批批糧食,才緩解了賊寇的飢餓,但沒吃幾天,所有人上吐下瀉。

  拉死的匪寇真的不少。

  「大人,讓我吃一口吧!」一個賊寇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年富則坐在桌子上,碗裡的米粥傳來餿味。

  他眼神一眯:「你們不是賊首,賊首在哪?」

  「我就是沙通天,我就是沙通天!」那個哀嚎的賊寇不停磕頭。

  「沙通天,名字可夠敢起的,也不怕斷子絕孫?」

  年富冷笑:「沙通天肯定是個胖子,怎麼你是個瘦子呢!」

  「再看看你的肚子,肚子這麼大,是吃土吃的吧?」

  「說,賊首在哪?」

  邊鏞吃了一驚,按照年富說的,扯開賊首的衣服,發現真的個個是大肚子。

  這些人真的不像是賊首。

  流民和底層匪寇吃不到飯,但賊首可是能吃飽的,他們外面都有人保著呢,自然糧食不缺。

  「大人,這些人手上的老繭在手心,而不在手指上,確實是農民!」邊鏞道。

  年富卻面色凝重,匪首跑了,未竟全功。

  這大別山這麼大。

  他們只帶來三天的口糧,還要安置流民,只要將關隘打開,彼此通信,這些人化妝成流民,就能離開大別山,竹籃打水一場空。

  鄒萇也消失了,要麼人死了,要麼和賊首一起逃了。

  後者的話,他還沒被人發現身份。

  年富略微思索:「將這些人都帶下去,關押起來,打開雙山關,令關外的將士運送一批糧食進來!」

  雙山關在湖北境內,木陵關在河南境內,彼此相對。

  「大人,您是打算繼續追查賊首?」邊鏞問。

  年富卻問他:「克振,你覺得賊首會去哪?」

  「肯定是繼續往北跑,大別山這麼大,藏幾萬人是沒有問題的。」邊鏞回答。

  「幾萬人?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年富問。

  「賊首既然跑了,心腹手下肯定是要帶跑的。」

  「學生猜測,他們應該是繼續往北,往河南方向流竄。」

  「如今打草驚蛇了,反而很難抓到了。」

  大別山綿延380公里,明軍不可能把所有關隘堵得嚴嚴實實的。

  年富卻沉吟道:「幾萬人,得消耗多少糧食啊?」

  「布防圖裡的糧倉,都被本督撫給端了,沒糧食能跑多遠呢?」

  「你就沒想過,他們沒跑嗎?」

  邊鏞大驚:「怎麼可能呢?」

  「來人,把附近所有流民,聚集起來,點亮火把,本督撫要逐一查驗!」

  「大人是懷疑賊首藏在流民里了?」邊鏞吃驚。

  年富沒有回答。

  大軍沿途清剿,也安撫了大批流民,這些流民看見官軍,淚流滿面,跪在地上等待救濟。

  可今天這些流民,有些古怪呀。

  待火把點亮後,年富扶著刀,走到校場中間。

  本來已經分開安撫的流民,再次騒動起來,被迫走到校場上。

  湖北軍將一部分口糧,聚集起來,熬成了米粥,給流民填了填肚子。

  所以流民對官軍恨意大減,並沒有立刻譁變。

  「把體態正常者,挑出來,偏瘦的全部回去睡覺!」年富讓人開始挑。

  流民和底層賊寇,吃不到飯,肯定胖不起來。

  肚子大的也不要。

  挑了一個多時辰,剩下來近萬人。

  年富卻一揮手。

  弓弩手將校場團團圍住。

  剩下的人哭嚎道:「大人饒命啊,我們都是良民啊!」

  「良民?本督撫看你們都是賊酋!」

  年富親自拉弓,對著一個哭得最凶的流民,一箭射殺。

  「還不從實招來?」

  年富厲喝:「從實招來,尚且能留一命,若不說,全部射殺!」

  「年富,你擅殺百姓,還是個人嗎?」一個流民指著年富叱罵。

  「你就是沙通天吧?」

  年富冷笑:「敢直呼本督撫大名,又如此氣急敗壞的,只有你這個應山匪寇吧?」

  沙通天活躍在應山那一帶,曾在湖北聚眾十幾萬,擁兵造反,攻打城池。

  「你說你是民,那為何造反呢?既然造反,就是反賊!」

  年富白髮蒼蒼,卻舉起弓弩,對準那流民:「本督撫莫說殺你,誅你九族,尚且有理!」

  「哈哈哈!」

  那流民大笑:「兄弟們,都聽見了吧?」

  「你們還總說詔安詔安,這些狗屁當官的,壓根就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怎麼可能詔安我們?」

  「都是騙咱們的!」

  「反正都是死,咱們和他們拼了!」

  噗噗噗!

  箭矢卻如雨般落下。

  近萬人,多數倒在血泊里,剩下的人哭嚎求饒。

  年富卻不假辭色,一個不放過。

  邊鏞卻覺得年富殺戮過甚,這些人雖造反犯罪,但也不至於趕盡殺絕呀?其中難道就沒有真流民?

  然而,這一幕,方才被驅逐的流民,親眼看到了。

  本以為盼來個菩薩,結果盼來個閻羅王啊!

  這位湖北督撫大人,殺人是一點都不手軟!

  一個個嚇得嚎啕大哭。

  「統統閉嘴,哭者殺!」年富厲吼。

  流民立刻收聲。

  不可否認,如此粗略辨別,漏網之魚肯定不少。

  年富令人清理屍體。

  再招來流民審問,一個個辨別賊首。

  進了房屋裡,年富吐出口濁氣,身上都被冷汗打透了。

  那些賊寇化妝成流民,絕對不是要變成良民的。

  而是打算今晚趁亂殺死官兵。

  好在沙通天找的賊首太不像了,若找個心腹手下扮演,說不定能糊弄過去。

  他令人打來水,洗了把臉。

  終於露出疲憊之色。

  他都六十多歲了,疾行兩天,又連番大仗,方才又是一番算計。

  早已經精力衰竭了。

  他靠在椅子上,坐一會,看向沉默的邊鏞:「克振是否覺得老夫過於狠辣了?」

  「上萬條性命啊,被老夫一聲令下,便命喪黃泉。」

  「如此殺孽,老夫怕是洗不清了。」

  說到這裡,年富長嘆一聲。

  邊鏞不敢直說,但言下之意,還是埋怨年富殺戮過重。

  「克振,你覺得,是我湖北軍勢大,還是流民勢大?」年富問他。

  邊鏞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我軍勢大。」

  明軍裝備精良,又久經戰陣,而賊寇手裡都沒什麼武器,流民搖搖晃晃的,一百個都打不過一個狼兵。

  「克振,敵在明、明軍勝,敵在暗、明軍必敗。」

  年富要給這個年輕人上一課:「明軍勝在裝備,賊寇勝在地形。」

  「而我明軍入大別山,至今無一場血戰,士卒懈怠,將無戰心。」

  「今天又大破賊營,皆認為到了該慶功的時候了。」

  「克振可曾想過,萬一賊兵在今夜偷襲我軍,老夫與你會是什麼下場?」

  年富太累了,調整個姿勢。

  邊鏞過來扶著他,執弟子禮,親自給年富脫靴,並令人打洗腳水,給年富洗腳。

  年富就看重邊鏞的機靈勁兒,認為他是可造之材。

  幽幽道:「我軍雖強,但軍心渙散,絕無戰勝之機。」

  「說實話,老夫並不懂戰陣。」

  「但老夫掌兵,從未敗過,克振可知原因?」

  邊鏞搖頭。

  年富任由他給洗腳,撫須而笑道:「因為老夫謹慎,謹慎二字,伴隨老夫一生。」

  「老夫深知,兵無常形。」

  「你掌兵的時候,要時刻了解軍心,軍心隨時隨地都在變化,你要根據軍心的變化,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就如今晚這般。」

  「我軍軍心渙散,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以為拿下三十萬賊寇是手拿把掐之事。」

  「所以,老夫必須提防賊兵襲營。」

  「但憑老夫一人之力,如何抗衡上萬賊寇?」

  「所以老夫只能先殺人立威。」

  「老夫用血,激活我軍戰心,同時也震懾敵酋,告訴他們,我大明天兵降臨,快束手就擒吧!」

  邊鏞卻覺得,就算震懾敵酋,沒必要如此殺戮。

  而且,您這般殺戮,流民中的漏網之魚肯定更恨您?

  他們肯定會在流民之中興風作浪的,到時候更麻煩。

  「這只是第一層原因。」

  年富笑道:「文官掌兵,不止要考慮戰場,更要考慮戰場之外,面面俱到才是。」

  「從進入大別山開始,你應該看到了饑民遍地,白骨四野。」

  「克振可看到了餓殍?或者說是屍體?」

  「可有看到一具?」

  年富問他。

  邊鏞一愣:「並沒有看到,沿途看到的都是白骨。」

  他也想到了史書上的記載,驀然不寒而慄。

  饑民遍地,易子相食。

  然而,餓急眼的饑民,不一定吃孩子,腐肉也會吃的!

  他頓時無比後怕,並覺得噁心。

  年富給他正確答案:「那些流民,已經餓紅了眼,開始吃人了。」

  「吃人的人,會多麼可怕?你知道嗎?」

  「克振,你出身富貴之家,不知道飢餓的滋味。」

  「老夫年幼時深有體會,餓到了極致時,莫說吃人,自己都能吃!」

  年富嘆了口氣:「你表面上看,這些流民人畜無害。」

  「其實,他們都是吃人的禽獸。」

  「想控制這些禽獸,只有用鮮血告訴他們,他們的命,掌握在本督撫手裡!」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

  年富這是將邊鏞當弟子培養。

  邊鏞給年富擦腳,然後親自將洗腳水倒掉,並伺候年富更衣。

  「大人的意思是,明日從雙山關運糧食進來,若無鮮血震懾,這些流民會對天兵刀劍相向?」

  「孺子可教也。」

  年富躺在硬板床上,活動活動老腰,道:「沒錯。」

  「用鮮血震懾流民。」

  「明日開倉放糧,流民再餓,也必須聽本督撫的命令。」

  「否則,只有一個下場,就是死!」

  流民,有刀就是賊寇;有糧就是順民,沒糧就是賊寇!

  所以,這番殺戮,有殺雞儆猴的意思。

  「學生明白。」邊鏞躬身行禮。

  「這是第二層。」

  年富笑道:「還有第三層,克振,今晚你就想想,這第三層含義是什麼?」

  「老夫先睡了,明日再考校你。」

  邊鏞卻懵了,還有第三層?

  但這兩天實在太累了,躺在床榻上,想著想著他很快就睡著了。

  翌日醒來後,他就不停思索。

  直到看見神采奕奕的年富,正在吃早飯,年富的早飯非常簡陋,只有一碗沒有幾粒米的稀粥。

  校場中間,血腥味尚未散去。

  此刻卻支起了粥棚,所有流民排隊領飯吃,年富也站在附近,喝了一碗粥,喝的和流民一樣。

  今天所有兵卒,也只吃這樣的粥。

  大概晚上就會有軍糧運進來。

  今天也沒有戰事,吃得差點也無妨。

  「克振,可想清楚了?」年富吧吃完了的碗遞給邊鏞。

  邊鏞行禮後接過來,也不嫌棄,用年富的碗打了一碗粥,也跟著喝了,喝完後抹了抹嘴。

  「學生有些許想法,請大人斧正。」

  邊鏞吃完後,行了一禮,認真道:「這第三層,是為了明軍著想。」

  「我軍奔襲兩日,還要在大山里索驥,兵卒甚是辛苦。」

  「若沒有賊寇腦袋充作戰功,兵卒必然心裡不爽,屆時軍心不附,更難以清掃賊寇了。」

  年富看著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孺子可教,叫本督撫為老師吧。」

  邊鏞驚住了,您這收徒是不是有點太隨意了?

  但是,他立刻跪在地上,要行大禮。

  「此地不是拜師之地,老夫與你先有師徒之實,回到麻城後,再行拜師禮。」

  年富對邊鏞十分重視。

  他年紀愈發大了,如今位極人臣,施展抱負,註定名留青史。

  但唯一讓他掛懷的是自己的子孫。

  他們都不成器,年富需要為子孫編織一張大網,等他去世後,他的學生能庇護自己的子孫,若有成器的,也能在仕途上,扶他一把。

  年富可謂是為之計深遠。

  「老師,其實學生還想到了第四層。」

  邊鏞的話,讓年富微微一愣,笑著看著他:「說來。」

  邊鏞行了一禮:「老師,殺光賊寇,也能讓外面的人安心,您要大治湖北,而非殺光湖北,所以這些賊寇,只能殺,不能令其開口說話!」

  年富認真地看著他,目光閃爍:「老夫收了個好徒弟啊!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驀然之間,他對這個學生非常滿意。

  沒錯,這第四層原因,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湖北軍里可不乾淨,裡面有很多探子,這些人都是外面士族的眼睛,他們看著裡面呢!

  年富是要治理湖北,而不是殺光湖北,這句話說得好。

  「不敢當老師誇獎。」邊鏞深深一禮。

  當天晚上,雙山關守將運送糧食進來。

  流民看見大批糧食,一個個眼紅,但恐懼於弓弩的射殺力,無人敢直接去搶糧。

  而附近的流民,聞聽官府進來了,正在開倉放糧。

  大批大批地往這邊涌。

  而年富也不著急繼續追趕。

  關隘封堵,這些賊寇只能在大山里疲於奔命。

  又沒有糧食供應,最後只會把自己餓死。

  餓得發昏時,自然就鑽出了大山。

  休整兩日後,年富才慢悠悠往北走。

  沿途收攏流民,辨別賊寇,該殺該留,乾淨利落。

  「老師,流民越來越少,說明被賊寇捲走了。」

  在年富的調教下,邊鏞水平直線提升。

  「沒錯。」

  年富道:「這幾天,我軍大概收降十萬流民左右。」

  「原本有三十萬人,餓死五六萬。」

  「而賊寇精華應該有三萬人,被為師殺死一萬餘,還剩下兩萬。」

  「他們卷著十萬流民往北走……」

  「呵呵!只會加速他們的滅亡!」

  沒錯。

  賊寇要是聰明的話,應該拋棄流民。

  流民沒武器時人畜無害,沒餓瘋時也無傷大雅,當流民餓瘋了的時候,他們就會對賊寇露出獠牙。

  「老師,萬一那些賊寇埋伏在前面,想用發瘋的流民對付我軍呢?」邊鏞細思極恐。

  若賊寇驅動餓瘋了的流民,等明軍進入圈套,就放流民出來撕咬。

  這是一場博弈。

  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輸贏。

  「所以為師一路很慢,和剛入大別山時候完全不同。」

  年富撫須道:「剛入大別山時,一路急行軍,目的是端了賊軍的營盤。」

  「現在,為師擔心進入陷阱,故意拖延時間。」

  「縱然有放跑賊寇之嫌,但起碼我軍不會犯錯。」

  「如此拉鋸戰之中,只有先犯錯的一方,才會敗,我軍不犯錯,就永遠不會敗。」

  「我軍沿途各關都有充足的糧草供養,有醫者隨軍,有病者可隨時送入關城裡救治,已經落於不敗之地。」

  「只要等著對方犯錯,我軍就會大獲全勝,以最微小的損失,換取最大的戰功。」

  年富用兵謹慎。

  他和歐信完全是兩個風格,都是兩個極端。

  歐信用兵,大刀闊斧,身先士卒,頗有幾分快意恩仇之意。

  然而年富用兵,如烏龜一樣慢騰騰的,謹慎之又謹慎,我永遠不犯錯,就等著對手犯錯。

  邊鏞學到了,用兵就要當烏龜。

  「老師,我軍已經十勝無負,也不能鬆懈嗎?」

  邊鏞畢竟年輕,想浪一把。

  誰不想當一次英雄呢?

  「克振,你要永遠記住。」

  「在你驕傲的時候,哪怕是十勝無敗,你也一定會摔跟頭。」

  年富認真道:「兵者詭道也。」

  「打仗絕非看紙面實力,歷史上有多少以少勝多的戰役?」

  「歸根結底,就是因為驕兵必敗。」

  「記住了,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能有任何鬆懈,更不許出現任何粗忽的失誤。」

  「只要在戰場上,任何失誤,都可能是致命的。」

  「為師還要告訴你一句話,雖說慈不掌兵,但統兵當仁,你為一軍主將,就要為兵卒負責,儘量保全兵卒性命。」

  「但求有功,不求有過。」

  「這樣兵卒才會擁護你,才會願意為你賣命。」

  「而你,才能借著兵卒之威,獲得戰功。」

  「切記為師這句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哪怕戰功唾手可得,也要三思而後行,要為自己的兵卒負責,誰的命都只有一條,一定要三思再三思。」

  邊鏞行禮。

  不是誰都是名將的!

  但按照年富的打法,只要活得久,一定能當名將。

  諸葛亮、司馬懿為什麼能入廟,他們打仗可不如關羽那樣威震華夏,但這兩個人哪個取得的歷史地位不比關羽高?

  靠的就是謹慎!

  保證自己不犯錯,等待對手犯錯,等對手犯錯的時候,一擊必殺。

  這才是兵法!

  年富走一路,講一路。

  邊鏞獲益匪淺。

  然而,在大城關和九里關中間。

  一批人跪在道路中間。

  本以為是流民呢。

  結果靠近才發現,一個叼著草棍,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的傢伙,頭上枕著很多刀劍。

  看見軍隊靠近,那人跳起來,朝著軍隊行禮:「末將鄒萇,拜見督撫大人!」

  他聲音洪亮,在隊伍前部的邊鏞聽到了這個名字。

  「您就是夜不收鄒萇鄒大人?」邊鏞快馬過去,翻身下馬行禮。

  鄒萇看著這位年輕的文人,臉上露出不解。

  「在下是宮中侍衛,聞聽鄒大人壯士之舉,在下頗為震撼,還請大人,受在下一拜!」

  邊鏞是文人。

  但絕不歧視武人,更不會瞧不起探子。

  皇帝已經在組建夜不收司了,和軍紀司、軍吏司並列,為軍中特許的情報司。

  鄒萇聞聽宮中,眉角微微一皺,旋即釋然。

  趕緊也行禮。

  正說話呢,年富快馬過來。

  馬到跟前,勒緊韁繩,翻身下馬。

  拍了拍鄒萇的肩膀:「此戰你鄒萇是首功!本督撫一定會向陛下,據實報功!」

  「謝大人。」鄒萇每次提及宮中的時候,眉角都會不自然地抽動。

  似乎是恐懼,也似乎是牴觸。

  年富問他這些人是誰。

  鄒萇指著這些跪著的人,一個個介紹,都是大名鼎鼎的賊寇,本來一路往北跑。

  結果被鄒萇算計了,最後落得個在道邊乞降的下場。

  這可是大功唾手可得。

  年富保證自己不犯錯,但沒法保證,大功天降啊。

  「鄒萇,你是如何做到的?」年富發現,這個叫鄒萇的人,著實個人才啊。

  鄒萇輕笑:「運氣而已,末將趁機燒了他們的糧草,然後憑一股蠻力,把這些人控制了,不聽話的已經被末將殺了。」

  這所謂的蠻力,怕是一夫當關之勢吧?

  看他說的輕鬆,其中困難、艱險怕是極多的。

  「好!」

  年富大笑:「本督撫必為你報功!來人,把這些人都殺了!」

  鄒萇訝然,他以為年富會留著送去京師請功呢。

  不想年富更果決,都殺了,以絕後患。

  然後派人去收繳流民、賊寇。

  不聽話的也殺。

  延續百年的湖廣叛亂,終於落下帷幕。

  年富歷時近兩個月的時間,斬殺賊寇兩萬餘,收穫流民近二十萬,從這之後,湖北的匪盜一清,再沒有成氣候的大盜。

  年富的報功奏章,送入中樞。

  朝堂一片歡欣鼓舞。

  「年富之功,可以直接封爵!」

  朱祁鈺讚許道:「朕一直以為,年富是治政大才,卻不想,年富同樣是掌軍大才!」

  「朕沒看錯他,年富之功,要高封!」

  「朕要賜一枚金符!」

  這一仗打得漂亮,明軍損失微乎其微,年富卻攻克十七萬賊匪,收穫二十萬流民,一戰肅清湖北匪類。

  雖有取巧之嫌,運氣使然,但立功就是立功了。

  「陛下,湖北匪類肅清,湖北就要進入大治了!」

  耿九疇歡呼道:「而江西移入湖北三十多萬流民,此次年督撫又獲得二十萬流民,湖北也就不缺人了。」

  「微臣以為,這二十萬人,不能安置在黃州府、德安府,應該安置在安陸州。」

  朝堂歡呼之後,就要妥善安置流民了。

  王復表示同意:「陛下,黃州府、德安府毗鄰大別山。」

  「這些流民有過進山當匪的經驗。」

  「倘若故技重施,再進一次。」

  「咱們還要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去剿匪。」

  「得不償失!」

  「不如直接安置在安陸州,安陸州是湖北正中,四面八方夾著湖北各府。」

  「他們就算想叛亂,也無地叛亂,只能老老實實當良民。」

  朝堂安撫流民的同時,也在提防流民二次造反。

  朝臣基本同意。

  朱祁鈺卻在斟酌:「就安置在安陸州吧。」

  「升安陸州為安陸府。」

  「令當地知府丈量土地,安置流民。」

  朝臣山呼萬歲。

  下了朝,朱祁鈺看年富上的密奏,表情玩味:「鄒萇……」

  鄒萇這個名字,是他給起的。

  原來,鄒萇叫孟州。

  沒錯,就是那個應該死了的孟州。

  「鄒萇立了大功,升任夜不收司副指揮使。」朱祁鈺直接定下來。

  這份官職,籌他鄒萇之功,綽綽有餘。

  大別山戰事結束。

  邊鏞也踏上了去安南的路途。

  年富教了他很多,可謂是傾囊相授。

  「老師,待學生從安南歸來,便在湖北侍奉老師!」邊鏞戀戀不捨。

  他本想拜薛瑄為師的。

  如今拜年富為師,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都有自己的利益驅使。

  邊鏞是因為考不中進士,想拜薛瑄為師,精習經義,走科舉正途的。

  而能拜年富為師,就等於擁有年富的人脈,年富的治政、治軍水平比薛瑄強上很多,最關鍵的是年富有著可怕的官場人脈。

  年富本就是治世之臣,深得聖心。

  如今有了這戰功傍身,可謂是鍍了層金身,他現在的目標,已經是往文廟裡爭一爭了。

  邊鏞成為這樣的名臣之徒,收穫的好處難以想像。

  他塌上南行之路。

  臨走之前,年富還在清剿大別山,然後把流民往安陸府移。

  這些工作沒有什麼大功,卻是真的為百姓做一點事。

  邊鏞從麻城乘船,繞過江西走湖南。

  在長沙府,將他出京時皇帝交給他的密信,交給韓雍。

  韓雍和年富截然不同。

  韓雍也是全才,但他更傾向於軍事,他有名帥之資,而且他也充分發揮自己的長處,每日都在率軍清剿土司、匪類。

  和年富不同,韓雍話很少,他屬於人狠話不多的類型。

  一路往南,他就看到了湖南土司的慘狀。

  被俘獲的土司百姓,都在挖山建路。

  並且韓雍注重修繕河道,將一條條河流溝通,並打碎礁石,炸毀險灘,鑄造優良港口。

  韓雍很少給中樞上奏章,卻一直都在做。

  他不像朱英,上奏章鼓吹自己殺了多少匪寇、安置多少流民,山東如何大治。

  也不像林聰,在河南畏手畏腳,施展不開抱負。

  也不想方瑛在兩廣,殺得人頭滾滾。

  韓雍是默默做事,不經意間,已經把前期鋪墊做好了,道路打開,航線確定,密林砍伐,訓練兵卒。

  只要湧進來大批流民,湖南就會煥發出生機。

  韓雍只缺一個一錘定音的良機。

  邊鏞一路走一路看,發現湖南百姓是最苦的,很多人都在玩命的勞作,不是清理河道,就是砍伐密林。

  但湖南人沒有喊累喊苦的。

  因為以前過的日子更苦更難,現在官府徵召夫役,是給發錢的,能賺錢,總比在家閒得蛋疼好。

  一路順江而下,進入廣西。

  整個廣西,給邊鏞最大的印象,就是忙碌。

  一排排車馬,在道路上川流不息;一行行船隊,在廣西境內經商販賣。

  還有很多路人,成群結隊的,正在往廣西遷徙。

  這些人穿著錦繡,看著就華貴。

  顯然,這些都是江西士族,從主家拆分出來,獲得了一部分家產,從而移民廣西。

  廣西也都準備好了,田畝、住宅都準備好了。

  別的地方怕土地兼併,廣西最不怕。

  只要士族願意來就好。

  有多是土地,讓你們隨便兼併。

  初步估計,江西移民至廣西的士族,有近十萬人。

  這些人會分布在廣西各地,都是挑好地方分給他們,然後還允許他們私設學堂,教化當地人。

  薛瑄就在桂林,建立一座學宮。

  皇帝賜名,敬軒學宮,並撥了一筆款項,學宮的錢財皆由內帑出,並賜下一筆錢,讓薛瑄收徒。

  結果,建設學宮的聲音剛剛出現,便風靡天下,無數學子往桂林跑,別說花錢,就是傾家蕩產也願意進入學宮學習。

  敬軒,是薛瑄的號。

  但薛瑄卻沒時間在學宮裡教學,他都在忙著安置移民。

  而學生們,也跟著薛瑄。

  薛瑄就一邊工作,一邊教學。

  名聲更是達到頂峰。

  朱祁鈺多次表彰薛瑄,還從太醫院派來一位太醫,讓薛瑄保重身體。

  見到薛瑄時,看見薛瑄身邊跟著十幾個學子。

  邊鏞就知道,他來桂林也是沒用的,薛瑄是無暇教導他經義的,好在他已經敗了年富為師,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這些士族可能吃不慣廣西的飯菜,你們要給他們準備江西人的口味。」

  薛瑄一路上不停在說,不停在囑咐。

  一路走一路說。

  邊鏞是突然跑到府衙的,薛瑄並不提前知道,所以薛瑄不是做給他看的。

  邊鏞有點驚恐於皇帝識人之明了。

  在湖北,年富把自己曬成了流民,練強兵而擊垮匪類。

  在湖南,韓雍默默無聞,卻在做驚天大事。

  在廣西,薛瑄明明是文宗魁首,卻在如此炎熱的天氣里,一個個府衙去看,去叮囑。

  皇帝在各省都選了督撫的人。

  若天下督撫都是年富、韓雍、薛瑄這樣的人傑,大明何愁不興?

  偏偏這些人才,都是朱祁鈺慧眼識珠,把他們放在最正確的官位上,才爆發出璀璨的光芒。

  明天還是大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