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
盛夏時分的深夜透著陣陣涼意,燭火熄滅大半,大友家各處已一片寂靜。
只有灌木中的蛙叫和蟬鳴,聒噪著響個不停,鬧得人心煩意亂。
大友宗麟倚靠在臥室的小窗邊,望著無月的夜色,眉頭蹙成一個大疙瘩。
蒼老的面頰上,點點老年斑在屋內燭火的映襯下,清晰可見。
或許他真的是老了。
最近這兩年來,以往的銳意進取消失不見,就連記性也比之前差上許多。
現如今,豐臣秀吉大軍來勢洶洶,大有一舉吞併自己的意味。
一想到大友家的基業即將亡在自己手中,大友宗麟心如刀割,疼得他嘴角抽搐。
「想我大友家二十代先祖披堅執銳,才有今日之基業。」
「若是亡了大友家,我有何面目去見先祖啊!!」
想著,大友宗麟絕望的閉上雙眼,兩滴渾濁的熱淚從面頰流下。
「父親,我可以進來嗎?」
一聲脆響泛起,大友宗麟打了個哆唆,擦擦眼角淚水,沖外邊喊道:「進來吧。」
大門「枝呀」著被人推開,身穿白色單衣的大友千代子,蓮步輕移,怯怯從外邊走入臥房。
今年十六歲的她,如同一朵純潔的櫻花,讓人忍不住憐惜。
大友宗麟微微一怔,很快恢復過來。
「父親。」大友千代子糯糯喊道。
「坐吧,千代子。」大友宗麟和藹一笑,指著左邊的榻榻米說。
大友千代子淺淺一笑,挺直身子跪坐下去,大友宗麟顫抖著身軀從窗邊返回,坐在女兒對面。
二人四目相對,大友千代子看著蒼老的父親,心下一疼,鼓起勇氣請命道:「父親,女兒願意嫁給豐臣秀吉,只要能護佑我大友家,女兒願意為大友家犧牲。」
「你知道豐臣秀吉是誰麼?」大友宗麟略微動容,問。
「知道,他是關白。」大友千代子正色道。
「是啊,他是天皇的關白,是大將軍。」大友宗麟喃喃自語道,「他的野心是統一整個日本島,不會因為某個人,或者某群人就能輕易改變。」
所以,哪怕是女兒嫁與豐臣秀吉那糟老頭子,大友家也多半難以保全。
頂多就是像條狗一樣活著。
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一個驕傲的大名,大名只會在戰爭中死去。
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女兒,成為別人的玩物,整個大友家為了苟延殘喘,仰人鼻息過活!
「可是我是大友家的女兒,是大友家的一份子!」大友千代子紅著臉爭辯。
大友宗麟打定決心,沖女兒和煦一笑:「千代子,我交給你一個任務。明天,你就隨你大哥一家,離開大友家的領地。」
「去哪兒?」
「不管去哪兒都可以。」
大友宗麟說完,自嘲一笑,心想這天下之大,哪裡沒有他大友家容身之地?
了不起,去大明請求他們的庇護就是。
「父親你也一起走麼?」大友千代子好似感覺到什麼,於是脆生生問。
「父親老了,就不走了。」大友宗麟搖搖頭,伸手去摸女兒腦袋,「你出去後要好好聽你大哥的話,千萬不要再耍小性子。」
大友千代子連點頭,水汪汪的大眼睛噙滿淚水。
「傻孩子,快去休息吧。」擦了擦女兒眼角淚水,大友宗麟笑著開解道。
「我想陪陪父親,父親再和我說說母親的故事,好嗎?」大友千代子搖搖頭,撒嬌般將身子縮到父親懷中,一臉希冀問。
她隱約覺得,這一別過後,自己再也見不到父親。
大友宗麟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她緊緊抱住女兒,哽咽著聲音說:「你母親是個很美麗,又很聰慧的女人,就如同那櫻花般純潔.」
兩日後早間時分。
海面上還透著濃霧,冷空氣四處肆虐,十來名少男、少女在護衛的護佑下緩緩登上岸邊戰船。
大友千代子牽著一名六歲孩童,時不時回望家的方向。
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噙滿淚水。
「姑姑,你怎麼了?」孩童不知道如今狀況,只當是遠遊,於是問道。
「姑姑沒事。」大友千代子悽然一笑,伸手揉了揉侄子腦袋,「從現在開始,健太就是男子漢了,以後要記得保護母親和保護姐姐。」
「嗯!」孩童鄭重點頭,忽又歪斜著腦袋問,「姑姑,為什麼父親不和我們一起出去玩呢?母親不是說,父親也要一起去嗎?」
聽到侄子這樣問,大友千代子一笑:「你父親臨時有事,就先不和咱們一起去了,等他忙完了,一定會來找咱們的。」
大友健太似懂非懂,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姑侄二人登上戰船甲板,一名約莫三十出頭,身材豐腴的美婦人走上前來。
那是大友健太的母親,大友義統的妻子。
「嫂嫂。」
「母親。」
大友千代子和大友健太一同喊道。
大友夫人微微頷首,雖未表現出過度悲傷,但眼圈紅紅得,看得人極為心疼。
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昨日夜晚的場景。
卻說昨日晚間時分。
大友義統滿頭大汗,急匆匆來到內臥,大友夫人心下吃驚,忙問:「夫君,你這是幹什麼呢?咱們明日早上才出發啊。」
「我不走了,合香。」大友義統緊緊抱住妻子,紅著眼圈說。
「啊?!」
大友夫人驚得心間一顫,一臉不可置信。
「我是大友家的繼承人,怎能拋棄祖宗基業灰溜溜逃走,我就是死,也得死在自家的城池裡。」大友義統滿臉憤慨,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可是.可是健太怎麼辦?千代子怎麼辦?」大友夫人慌了,捶打著丈夫胸口,聲淚俱下道,「還有我我怎麼辦?你就忍心,讓兒子失去父親,讓千代子失去哥哥,讓我失去丈夫嗎?!」
「對對不起。」大友義統嗚咽著聲音回答。
「我不要你說對不起,我不要你說對不起,我要你跟我們一起走!」大友夫人緊緊抱住丈夫,瘋狂在他懷中撒潑打滾。
大友義統任由妻子宣洩,直到她累了,才輕輕走出臥房。
看著逐漸遠去的海岸,大友夫人觸景生情,一時情難自抑。
大友千代子輕輕靠在嫂嫂肩頭,大友健太輕輕抓住母親小手,將腦袋靠在她腿邊。
大船在一片乘風破浪聲中,逐漸消失不見。
三日後。
大友千代子蜷縮著身子,正在船艙睡得香甜。
忽然,一陣喧鬧聲將她吵醒:「迎敵,迎敵,快去操縱大炮,瞄準敵船!!」
大友千代子「嗖」一下從床上支起身子,光著腳丫跑到外邊一看,甲板上早已亂成一團。
有的人在裝填大炮,有的人在奮力指揮。
還有的人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大喊大叫。
遠處的海域上,五艘戰船並排著行駛而來。
而己方卻只有兩艘。
「轟」
對面船隻尚未接近,只聽得轟隆一聲,炮彈噴涌而出,落入到海水中激起一片浪花。
頓時,船上的孩童嚇得「哇哇」大叫。
負責指揮的將領看著這一幕,忙扯著嗓子呼喊:「孩子,女人回船艙去,快!!」
孩童與女人立刻行動。
大友千代子嚇得雙腿發軟,顫抖著嘴唇,絕美的面容上滿是驚慌。「千代子,你是大友家的女兒,你是大友家的女兒」
「千代子小姐,你快回去吧,小心炮彈傷到您。」護衛將領苦口婆心道。
「我我不走,我要和你們一起擊潰敵人。」大友千代子一臉倔強,「我是大友宗麟的女兒,我怎能臨陣潰逃!」
船上的都是大友家的死忠,一聽大友千代子這樣說,立時士氣大振。
「好,既然千代子小姐執意如此,我也只能遵命就是。」
護衛將領點頭答應,大友千代子又吩咐道,「如果戰事不順,敵軍攻上船來,還請將軍親自殺掉我,不要讓我淪為敵人的俘虜。」
鄭重地看了眼大友千代子,護衛將領連點頭。
他自然明白女人成為俘虜後的悲慘遭遇。
「龜田君,這好像是大友家的戰船。」對面五艘戰船中,最中間的一艘戰船上,一名相貌猥瑣的倭寇,正對準一名肥胖獨眼龍說。
「喲西!」被喚做龜田的肥胖獨眼龍點點頭,一臉得意,「家督早料到大友家要派人逃走,所以早早命我們在附近海域巡邏,果然不出家督所料啊。」
龜田口中的家督,自然就是毛利輝元。
作為四國島地區曾經的霸主,毛利家擁有當時最強大的海軍。
雖然在與明軍的交戰中損失不少,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毛利家依舊還保留著上百艘戰船。
「嗨呀庫,圍住大友家的戰船,男人通通殺掉,女人滴通通留活口。」看著對面的戰船,龜田目光中露出淫邪,迫不及地呼喊道。
「海咿!」
大船急速分開,從三個方向朝大友家船隻逼近。
越來越近。
等到兩方戰船距離只有一千多米時,大友家的戰船率先開炮。
只聽得「轟轟轟」幾聲,海面上飄起一陣刺鼻的白霧,很快被海風撕扯得粉碎。
一顆顆鉛彈從炮管中射出,在空中達到最高點後,猛然墜落。
砸到敵艦的甲板上。
頓時,毛利家的一艘戰艦混亂不堪,火光閃閃。
有人叫嚷著還擊,有人提留著水桶滅火,到處都是跑動的人影。
一擊得手,大友家眾人心下歡喜,但很快,毛利家的炮彈疾風般打來。大友家的一艘戰艦被擊中十餘次,船隻立刻變得搖搖晃晃。
隨時都要沉沒的危險。
「哈哈哈大友家的戰船也不過如此嘛!」龜田哈哈大笑。
「那是,毛利家的戰船又豈是大友家所能比擬的?」最先開口的那名猥瑣男子附和道,「要我看,大友家的戰船,給毛利家提鞋都不配!」
「哈哈哈」
又是一陣無情的嘲諷聲。
毛利家的五艘戰船快速圍上,乘勝追擊。
又是幾顆炮彈落下,此前大友家受創的船隻發出一聲痛苦悲鳴,緩緩沉入海底。
大友家眾人心頭一沉,大友千代子更是一臉驚惶。
「往左側方開炮,從哪兒突圍。」護衛將領沉著聲音命令。
他發現左側戰船此前受創,船長極為生疏,要是拼命往這一衝,仍有些機會衝出包圍。
「砰砰砰」
一陣連環炮響,毛利家左側方船隻抵擋不住,急忙撤開一道口子。護衛大將找准機會,大聲嘶吼道:「滿舵,全速全進,衝出包圍圈去!」
戰船跟著發出一聲怒吼,船下海水翻飛,急速往船後倒退。
轉眼間,大友家戰船已衝出包圍圈。
「八嘎!八嘎!」龜田氣得直跺腳,「一群飯桶,竟然讓大友家的戰船逃走了。快給我追,一個也不許放過!」
「嗨咿。」
眾人鞠躬答應。
五艘戰船調整位置,如同聞到鮮血的鯊魚,緊緊追逐前邊的大友家戰船。
海面上炮火連天,陣陣海浪被掀起。
前邊戰船上,大友千代子長發沾濕,渾身狼狽不堪,依舊死死站立在甲板上。
暗自失神:原來這就是戰爭,原來我所享有的富貴,都是靠父兄們一次次在這樣的戰爭奪來,若是沒有父兄,我怕是早就淪為別人的玩物了吧。
她現在有些後悔,為何要聽父親的話,苟且偷生的跑出來。
「千代子小姐,你先回船艙去吧,這兒真的太危險了。」兀自愣神間,幾顆炮彈落到甲板上,護衛大將忙跑到大友千代子身邊苦勸。
「不,我要死也死在這兒!」大友千代子一臉決然,「將軍,你只管去指揮戰船,我要是退後,你就用你手中的刀殺掉我。」
船上已燃起小火,烈陽也刺破雲層,灑下金黃色的光芒。
大友千代子沐浴著烈焰和陽光,如同一隻浴火的鳳凰。
護衛大將不再勸說,心下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護佑著她衝出。
說話間,又是幾顆炮彈落到甲板上,最近的一顆,甚至只距離大友千代子五六米遠。
爆炸的餘波驚得她花容失色。
一股死志油然而生。
「將軍,前邊也有戰船,好多好多戰船。」一名大友家的小卒忽然喊道。
眾人抬頭往前望去,密密麻麻,一望無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