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皇帝的意志
簡單寒暄兩句,趙勇與韓三便分別在左右兩邊落座。
望著已經身姿挺拔,眉揚如劍的趙勇,張允修不禁感慨時光飛逝。他第一次見這小子時,還是個拿著一把短刀,就敢去尋馮邦寧麻煩的愣頭青。
現在竟也長成了一個溫潤如玉的公子哥。
恍惚間,他有一種珍藏許久的老酒,今兒個總算能開封之感。
「公子,這傢伙僥倖得中三甲,馬上要外放知縣,此次是特意來向公子辭行的。」一旁的韓三見氣氛有些沉悶,於是率先開腔暖場。
「哦,外放到哪兒去了?」張允修問。
「廣東番禺。」趙勇恭敬回答。
「太遠.太遠。」張允修勾著腦袋搖搖頭,忽又抬起頭,提議道,「這樣,你先不要外出歷練了。先去戶部當個觀政,歷練兩年再說。」
知縣正七品,戶部觀政只有九品銜。
但二人一個京官,一個地方官,論起未來發展來說,不可同日而語。
一聽這話,韓三和趙勇皆是面露喜色。
倏地,趙勇還裝作有些為難的模樣:「公文已經下發,現在改是不是有些晚了?」
張允修瞪了二人一眼,一臉洞察深幽,搖晃著手指罵道:「如果我沒記錯,今兒個公文才剛出來吧。你二人火急火燎地趕來,不就是想找我辦這事兒麼?」
二人對視一眼,情知支吾不過,愣在原位上傻笑起來。
張允修一擺手,走到二人跟前,拉起二人來到膳廳。張福識趣地命人做好酒菜,放上圓桌,然後乖乖退出膳廳,只留下三人。
首位上,張允修率先起身,高舉酒杯。
二人不敢怠慢,紛紛跟著站直身子,把腰一彎與張允修一碰。
說上兩句吉利話,才一仰脖兒喝了。
一杯酒下肚,張允修看向趙勇問:「怎麼樣,現在看這京城,比起七八年前看,可有何不同的景色?」
「京城臥虎藏龍,以前我不知其中深淺。」趙勇聲音低沉,一本正經地回答,「現在想想,若不是有您和三哥相助,我怕是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知道怕就好。」
張允修笑著為他添上一塊魚肉,隨後坐回原位,語重心長的教訓道,「人要有些畏懼之心。不過,我也希望你還能保持少年人的一腔熱血,多些經世致用的務實精神。」
「是。」趙勇點頭應下。
一直未開口的韓三,一臉緊張地提醒道:「公子,艾能那邊傳來消息。豐臣秀吉蠢蠢欲動,大有把戰火燒過四國島的跡象。」
兩年前,戚繼光以九州島為跳板。
一舉吞併毛利家的大本營四國島。
戚繼光想著,這島太過靠前,單靠明軍也守不住,於是索性便和豐臣秀吉把島嶼瓜分。
如今兩年過去,豐臣秀吉蠢蠢欲動,似有打過四國島,一統九州的意圖。
張允修聞聲,頓時皺緊了眉頭。石見銀山的產銀量,已經成為大明國庫收入中一筆不小的來源,因此絕計不能丟掉。
豐臣秀吉要打,那便打就是。
思前想後,張允修一拍桌,語氣凌厲道:「告訴艾能,讓他轉告給島津家和大友家,如果豐臣秀吉膽敢跨過邊界線,只管往死里打。
大明的艦隊隨時可以從朝鮮出發,直抵九州島。」
「是!」韓三抱拳答應。
一旁的趙勇看見二人談笑間,商定數萬人之生死。頓時熱血沸騰,恨不能也上倭國去,砍上兩個倭人建功立業。
不過,他明白張允修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
「來,今兒個是趙勇這小子的好日子,不談國事,只論私交。」張允修覷了眼失神的趙勇,以茶代酒,對準二人吆喝道。
二人一笑,跟著舉起酒杯,「哐當」一碰,咕咚一聲吞咽下去。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二人已有醉態,張允修沖外邊吆喝一聲,張福闖了進來。瞧見二人死豬般的模樣,不肖張允修多說,他立刻派奴僕送二人下去休息。
因為張允修喝的都是茶,因此尚無醉態。
他反剪著雙手,在張福的注視下,一步一搖地走出膳廳,奔向府邸外。
乾清宮。
東暖閣。
閣內地龍燒得正暖,裊裊香氣順鑲嵌著祖母綠寶石的宣德爐飄蕩出來,肆虐著閣樓的每一處角樓。
香味誘人,只聞上一口,就讓人通體舒暢。
薰香採用的都是上等龍涎香,而且得趁皇帝沒來就得點上。
若點得遲了,那就是怠慢君父。
這日萬曆皇帝起得稍微晚些,直至辰時末才打著呵欠,頂著黑眼圈,在魏清的陪同下緩緩走入閣中。
來到桌案前坐定,當值的太監趕忙奉上一杯參茶。
萬曆皇帝眼皮也沒抬,接過參茶咕咚灌入喉嚨,然後把它往旁邊一摜。接著,當值太監又送上熱毛巾,讓皇帝擦嘴兒。
做完這一套流程,萬曆皇帝才伸了個懶腰,沖站在一旁的魏清說道:「念吧。」
魏清會意,一步上前,拿起皇帝桌案上的一份奏疏,尖細著嗓子念了出來:「北京兵部給事中劉青山奏報:倭島乃塞塞外蠻夷之地,距我大明跋山涉水,相隔千里。朝廷在此地駐軍兩萬,一軍士每月軍餉至少三塊銀元,每年耗費軍餉糧秣接近千萬之巨。」
「且大將孤懸在外,王命不可直達,長久以往,恐邊將驟生異端。臣劉青山,伏望陛下,召回兩萬駐倭軍士,發歸九邊」
「停停停」
萬曆皇帝皺著眉頭,連忙側身打斷魏清,「這劉青山是什麼人?此等軍國大事,早在三年前就已議定,他現在到底是何居心,敢非議國事!」
魏清勾著腰上前,小心在皇帝耳邊耳語道:「這人是,王錫爵王閣老的學生。」
張四維已經病逝。
潘晟也已致仕。
如今,在內閣主事的是申時行這個老滑頭,王錫爵成了次輔。二人都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申時行是那科的壯元,王錫爵則是榜眼。
萬曆皇帝一聽這人是王錫爵的學生,瞬間便以為這事兒是王錫爵指使,於是拍桌叫道:「好哇,朕還指望著倭國賺錢,他竟敢在背後捅軟刀子。」
「給朕把這個劉青山削職為民,永不錄用!」
「是。」
魏清當即替皇帝草擬聖旨。
這時,殿外滾瓜似地跑入一名小火者。萬曆皇帝見他滿頭大汗,火燒眉毛的模樣,忍不住問道:「伱有啥事?」
「張公子求見。」
「哦,快去把他叫進來。」
小火者再度腳踩著風火輪離開,不一會兒,張允修獨自一人走入東暖閣。這不是他第一次來這地方,只不過他覺得今兒個這東暖閣格外乾淨和噴香。
萬曆皇帝坐在首位,穿著一件明黃龍袍。
見到張允修進來,萬曆皇帝肥胖的面頰頓時湧出一抹喜色:「允修,你可算是來了。朕可有些日子沒見到了你,說,這些日子幹嘛去了?!」
「替陛下掙錢。」
「哦,說來聽聽?」萬曆皇帝一臉好奇,伸長脖頸催促張允修繼續往下說。
張允修點點頭,把艾能傳回的情報,直接說與萬曆皇帝聽。
說完,還不忘補充道:「皇上,倭寇亡我大明之心不死,這三年咱們靠著銀元,和市舶司積攢了大量的軍餉,是時候該用一用了。」
萬曆皇帝一聽要打大仗,臉上的喜悅消散三分。
他雖然不贊同從倭國撤兵,但也不想往倭國再派兵,這一打起仗來,前線的戰報。
軍餉,撫恤.
一樁樁一件件,煩都能把他煩死。
他這人最怕的就是麻煩,向來是躲著麻煩走,怎麼可能主動去找麻煩呢。
「允修啊,我大明向來是以和為貴,如此貿動刀兵,對兩家都不好。」萬曆皇帝長吁一聲,然後反剪著雙手,背過身去裝作深沉地凝視房柱。
「一打仗,不知有多少軍士,喋血異國,朕實在是於心不忍吶。」
一旁的張允修暗暗佩服這傢伙的表演天賦。
不過,他也有自己的殺手鐧:「皇上,這一仗不是我們非要打不可,而是倭國已有動作,我們要是不反擊,倭國就要把銀山占了去,到那時您拿什麼修宮殿?」
「啊?李如松兩萬多人,還守不住銀山?」萬曆皇帝猛地轉過身來。
張允修搖搖頭,隨後又說起倭國的布局。
京畿是豐臣秀吉,關東地區則是德川家康、還有北海道的諸多大名,加起來接近二十萬還是有的。
「李如松兩萬人,就算是加上九州島的聯軍,看看不過六七萬,這仗難打啊。」張允修說完,趁萬曆皇帝失神間隙,沖一直沒開口的魏清打了個眼色。
魏清心下猶豫,這事兒他也不懂啊。
不過顧忌著這傢伙的影響力,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上兩句:「皇上,我老臣也有話要說。」
「講。」
「誠如張郎中剛才說的那般,兩萬邊軍守不住銀山。既如此,咱們不妨給朝鮮國王去國書,讓他們也派遣三萬大軍,進入倭島駐紮。」
張允修聽到要調朝鮮軍,不自覺眉頭一皺。
就那些棒子,差點兒被豐臣秀吉三個月平推。若不是李如松出手,朝鮮都快直接被人從版圖抹去,對於他們的戰鬥力
張允修在心中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萬曆皇帝一聽還有這好事,能調動別國人當炮火,頓時拍掌叫道:「那好吧!就調三萬朝鮮軍入倭,一應軍餉糧草,由朝鮮自己供給。」
「皇上.」張允修急了,瞪圓雙眼還要辯解。
「你不必多說,朕意已訣。」萬曆皇帝揮手把他打斷,然後語氣鏗鏘道:「我大明將士雖然悍勇無畏,可也不能白白在異國流血犧牲。」
「魏清。」
「臣在。」
「替朕擬旨。限令今年入秋之前,朝鮮軍必須入倭,同時擢升張允修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在心中打了一陣腹稿,萬曆皇帝一口氣把話說出。
魏清笑眯眯應下,還衝台下的張允修投來善意笑容。
見到皇帝心思已定,又給了封賞,張允修自是無話可說。領旨謝恩之後,又和皇帝說了些外邊最近的趣事,直到天色漸暗,才離開東暖閣。
不得不說,皇帝的旨意效率很快,當天的事兒當天晚上就通告了各個衙門。
首先是上書的劉青山被削職為民,其次調朝鮮軍入倭駐紮。
一道道旨意,無一不再昭示著——皇帝不會那麼輕易放下倭國這塊肥肉。
最後張允修那道升遷的旨意,反倒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王錫爵府邸。
剛剛下值的王錫爵烏黑著臉,一臉怒氣沖沖地衝到客廳。
到了客廳,摘下烏紗帽,把他重重往桌上一摜,然後咬牙罵道:「皇上寵幸奸賊,國將不國了!」
周圍的丫鬟嚇得噤若寒蟬,屏住呼吸不敢回話。
這時,一名身穿華服的中年貴婦踱進客廳,她掃了眼丫鬟,揮手讓她們下去。
王錫爵這才覺得失態,深吸口氣,收斂怒容,坐到靠椅上,一臉無可奈何地看向美婦人:「張家小子窮兵黔武,現在還攛掇著皇上往倭島增兵,這不是要拿我大明的國運去賭嗎?」
美婦人來到王錫爵身後,伸出玉手為他輕輕按捏肩膀,語氣柔和道:「你只是個次輔,瞎操心這些事兒幹嘛?你看看申時行管了麼?」
「他一個首輔都裝聾作啞,你倒是嚷嚷得起勁兒。」
「哼,他那個滑頭,騎牆的功夫誰能比得過他?」王錫爵撇撇嘴,一臉不屑,「他兒子和張允修是一科進士,如今都快好得和張允修穿一條褲子。」
「二人如今一個是僉都御史,四品大員。一人吏部文選司的郎中,一筆一划,掌管著天下四品以下官員的升遷,誰人敢惹。」
王夫人聞聲,微笑著打趣道:「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不這樣,那又能怎麼辦!」
「裝看不見。」
王夫人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答,王錫爵身子一僵,緩緩側過腦袋看向夫人。
王夫人情知說錯話,淺淺一笑,把話頭引到別處去。
另外一邊。
夜很深很深了。
張允修坐在書房內,反覆思考,對比兩方戰力。
覺得現在決戰,的確有些倉促,同時大明衛所軍改制,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想著,他再度提筆,俯在桌上書寫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