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騎驢縣丞
三月份的華亭縣,陰雨陣陣。
絲絲細雨連綿不絕,從穹頂上墜落,在青石地板上激盪起一陣陣淺淺的波紋。
不一會兒功夫,地面煙霧朦朧,與灰濛濛的天空凝固成一片。
街上,行人撐著油紙扇,行色匆匆,從煙霧中撞出一條道路。
這日剛過卯時,一人身穿官袍騎著毛驢,手撐油紙扇,緩緩來到華亭縣的知縣衙門。
只見他約莫四十來歲,中等身材,國字臉,神色嚴峻,絲毫看不清內心波瀾。
身上的官袍漿洗得掉色,一雙長靴也開了線。
踩在地上,松垮垮的,直往下拖。
正是華亭縣的縣丞李良才。
其實依照他的位置,完全可以過得更好。
但他不一吃請,二不斂財,還時常救濟窮苦的百姓,光靠他那點兒俸祿確實捉襟見肘。
無奈,他只能把官員乘坐的轎輦換做毛驢。
因此他也在松江府內得了個外號,「毛驢縣丞」。
李良才這邊一下毛驢,門口的差役一下迎了上來,笑道:「李縣丞,你今兒個可是來得有些遲了,知縣大老爺早在裡邊等著你了。」
「哦,今兒個知縣來得倒是早。」李良才吃上一驚。
「今兒個知縣不光來得早,還有大好事等著縣城大老爺你哩。」那差役也是個狗進門檻,嘴朝前的主兒,一聽到什麼風聲便忍不住嚷嚷。
李良才向來不喜這油腔滑調的話語,於是把臉一板,喝道:「什麼好消息,伱也是個沒章程的主兒,咱有好消息,用得著你來說?」
說罷,提起步伐就往裡走。
那差役本想拍馬屁,怎料拍到馬蹄上,一縮脖頸,罵罵咧咧嘟噥兩句,又站回原位。
李良才加快腳步,最終來到一棟平房前邊。
那是他的辦公地點。
此時,房門已經打開,還有小吏喜氣洋洋,笑著往外搬東西。
一邊搬,小吏的議論聲跟著響徹起來。
「哎,這那窮秀才總算是走了,咱日後總算是有好日子過嘍。」
「是啊,咱當了八九年的差,還他娘的第一次見這麼摳門的官兒呢。你說說,以往那次新官上任,不都是給咱些賞銀?」
「嘿嘿.咱聽說,魏知縣本來準備給咱一人發一兩銀子,當做年前的喜面錢。結果這窮秀才不答應,還說要鬧到上邊去。」
「他奶奶的,也不不知道是那個褲襠沒閉好,放了這麼個東西出來。」
「.」
一聲聲叫罵聲如同刺耳的鋼針,刺入到李良才的心臟,氣得他面色發青。
他站在遠處愣了一陣,隨後一揮袖,直奔魏鳴的值房而去。
此刻,魏鳴正和一師爺端坐在裡邊,值房約莫二十來個平方,正中間擺放著一張深色方桌,配著一把黃梨木的太師椅。
屋子的桌邊是還放了一套名貴家具,右邊則是放著兩盆富貴的牡丹。
魏鳴翹著二郎腿,背靠在太師椅上,搖頭晃腦,嘴中不時哼出兩聲吳儂軟語。
坐在左邊的師爺覷了眼縣令,小心試探道:「縣尊,這次上邊看來是要在松江府大幹一場,這市舶司日後可是大有油水的衙門,你推李倔驢上去,豈不是便宜這傢伙了?」
魏鳴一下支起身子,看著師爺陰惻惻一笑,說道:「別以為咱不知道你想什麼,那市舶司不是什麼好衙門,你就待在咱身邊,咱保留榮華富貴。」
「小的,小的不是想去市舶司。」師爺連連擺手解釋。
「唉,老梁啊,你跟了咱也有四個年頭了吧?咱是啥人你不知道?」魏鳴從靠椅椅坐起,反剪著雙手踱步到窗邊,凝視著窗外的細雨,反問道,「你說說看,啥時候吃過虧?」
梁師爺看著老爺的背影,思索片刻,搖頭道:「縣尊胸有機謀,機巧善變,又深諳官場之道,自是不曾弱於人手。」
「是啊,咱是有萬千的機謀,偏偏碰上這麼一頭油鹽不進的叫驢!」魏鳴一咬牙,恨恨說道,「他說咱是個蛀蟲,咱就是要讓他看看,那個位置有多燙屁股!」
十兩,二十兩你可以不要。
如果一千兩,兩千兩呢,你還能保持住本心,不受誘惑麼?
松江府的市舶司一旦成立,可以預見的是,這個衙門的堂官將會是松江府炙手可熱的人物。
那時候,每天過手的銀錢,都是萬來計量。
他就不信,這頭倔驢還能保持本心。
剛開始聽說這衙門成立,就連他自己都有些心動。
不過後來轉念一想,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的為官之道就是,「隱」、「忍」二字,這位置太招搖,又這麼多人盯著。
這當官就怕被人成天盯著,那滋味,連晚上和媳婦睡覺都不踏實。
魏鳴當機立斷,便向張允修推薦了這李良才。
一來,若是這傢伙幹得好,剛正不阿,那他魏鳴有識人之明,舉薦之功。
如果這傢伙守不住底線,真被人拉下馬,嘿嘿,那可就別怪他痛打落水狗。
還有一點就是,這傢伙不在自己身邊待著,他辦起事兒來,順手許多。
想到這兒,魏鳴輕捋鬍鬚,對自己的一石三鳥之計頗為自得。
「砰。」
一聲響動泛起,魏鳴值房大門被人粗暴推開,一陣涼風灌了進來。魏鳴與梁師爺一同側過腦袋,往門口看去。
李良才氣勢洶洶站在門口,他瞪著魏鳴,喝問道:「魏知縣,咱問你,為何咱剛才路過值房的時候,那些小吏在往外搬咱的東西。」
「還說什麼,咱馬上就要走?」
「哦,咱正打算和你說這事兒呢。」魏鳴養氣功夫一絕,面容含笑,拉著李良才到椅上坐定,「是這樣的,咱們松江府的市舶司馬上要成立。」
「上邊問咱要人,還說這人一定要剛正不阿,不向權貴折腰,咱第一個就想到你李老弟你哇。」
「什麼意思?」李良才神色嚴峻,警惕問道。
「李老弟你高升了,現在馬上去籌備市舶司,這可是從六品的官兒。」魏鳴直接挑明道,「這些日子你就不用來縣衙了,好好休息。」
「可有朝廷文書?」李良才伸出雙手,喝道。
「馬上朝廷的公文就會下來。」魏鳴陪著笑,漫不經心地回道。
「既沒有朝廷的文書,那某就還是這華亭縣的縣丞,魏知縣讓人搬走某的東西,是不是有些太過專權跋扈?」李良才血紅雙眼,一開口聲音便如同洪鐘大呂一般。
這下,魏鳴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他強壓制住怒火,一揮袖,哼道:「既然李老弟想來當差,那就來當差就是,不過梁師爺,告訴下邊人,把李縣丞的東西都放回去!」
「啊,是。」梁師爺一點頭,夾著褲襠往外跑出值房。
李良才一抱拳,跟著走出值房。
經過一天忙碌,等到申時末,李良才騎著毛驢緩緩駛入自家小院。尚未入院,就瞧見裡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禮物。
一名約莫三十來歲的少婦,站立其中,一臉心疼。
那是李良才的夫人。
李良才快步走入,把半開的木門關上。
這時李夫人也聽到動靜,從門邊看來,二人四目相對,李夫人道謔:「看看,這才半天功夫,這小院就被擠了個滿。」
「都退回去不就行了麼?」李良才粗略一掃,徑直往堂屋裡走。
李夫人跟在後邊,一擰眉,嘟噥著嘴兒嗔道:「你說的輕巧,人太多了,咱一家家去送,那還不得把腿都送斷啊。」
「夫人,別忘了你當初答應過我的,不收禮。」李良才止住腳步,偏頭掃向夫人,正色道。
「你也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如果你退回一件禮物,就得幫我洗一次衣物。」李夫人掩唇一笑,指著水池邊的兩盆衣物,說道,「瞧瞧,這次積攢的衣物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夫人,你可真是老謀深算吶。」李良才訕訕一笑。
「那是,咱沒了禮物心裡不痛快,你也別想痛快。」
李夫人說著,拉拽丈夫來到水池邊坐定。
李縣丞無奈,擼起袖子,拿起一件女人的衣物,放在搓衣板上細細搓動起來。
旁邊,李夫人坐在靠椅上,旁邊的小桌還放著糕點。
她一邊吃著糕點,一邊看著丈夫洗衣,同時打趣道:「你呀,大小也是個官兒,要不你乾脆把這些禮物收了算了,省得遭這罪。」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義之財,某一分錢不取!」李良才頗為硬氣說道。
「嘖嘖,就你這倔脾氣,真不知道我當初是怎麼看上你的。」李夫人努努嘴,又道,「魏知縣的四房姨太太,一個比一個穿得珠光寶氣。」
「咱可是聽說了,他家就連馬桶都是拿紫檀香木打造的。你說說,都是當官兒,這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那是小人,某不屑與於這種人為伍。」
「可人家官兒當得比你大,當得比你舒服,當得還比你穩當。」
李良才聞聲一個愣怔,頓了頓,隨後把捶洗完成的衣物,放到清水中清洗。
笑著搖搖腦袋,李夫人恨鐵不成鋼道:「你呀,就是頭驢。這次你升到這新官兒上去,不知道又要得罪多少人嘍。」
「咱是虱子多了不怕咬。」李良才嘿嘿一笑。
李夫人被丈夫氣笑,站起身子,挪動蓮步到李良才身邊,一把搶過搗衣棒,嗔道:「行了,行了,瞧瞧你這笨手笨腳的模樣,等你洗完得什麼時候。」
「去幫我把菜洗了吧。」
「夫人,那禮物我是真不能收,不光現在不能收,以後我也不能收。」李良才認真說道。
李夫人瞪了眼丈夫,氣鼓鼓說道:「你以為咱是第一天認識你這叫驢麼?去去去,別礙著咱辦事兒。」
「多謝夫人。」李良才聳眉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