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倒反天罡
大雪持續到晚間時分,整座北京城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一交黑,張大學士府便亮起了燈火。
張居正穿著一身玄色貂皮大氅走在前邊,後邊跟著一個胖乎乎,挺著個大肚子的男子。
那是戶部侍郎李幼孜。
二人一前一後,走入書房,丫鬟早已點燃宮燈,燒好地龍,為了取暖還特意又端來一盆炭火。
以主賓之禮坐定後,張居正一擺手,丫鬟僕人便一齊退了出去。
他覷了眼臉色圓潤的李幼孜,笑著打趣道:「元樹,你這肚子是越來越圓潤了,依照著咱看,你日後怕是不能叫『三壺』,該叫『三胖』嘍。」
李幼孜身寬體胖,出了名的酒壺,尿壺,茶壺不離手,因此便有了個「三壺」的綽號。
二人多年好友,李幼孜也不懼張居正的權勢,被這一打趣,反笑著打趣回去:「叔大,咱是心寬體胖不中用,倒是你老當益壯,據說太后賞賜的玉人兒,伱已經品嘗過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不受。」
張居正捋了捋發白的鬍鬚,一板一眼回道,李幼孜撲哧一笑,搖晃著手指取笑道,「嘖嘖,依照著咱看,你乾脆別叫啥『鐵面宰相』了。」
「那叫啥?」
「花心宰相。」
「哈哈哈」張居正大笑出聲,經過這兩個小玩笑,氣氛一下活躍起來。
張居正很快進入狀態,直接談起正事:「元樹,馬上要入冬了,薊遼邊軍的冬衣和糧草軍餉得趕快送上去。」
「這些大兵枕風飲雪,日子苦得很,每年的盼頭也就巴巴望著過年能穿上新衣,吃上些好的了。」
「咱省得,五日前已經派人運送,最遲下月中旬時間,就能發到邊軍手中。」李幼孜笑著點點頭。
「薊州修建碉堡,去歲只給了第一批款項,今年是該預備第二年的款項,你們戶部要早做準備。
還有,淮黃二河三年一小舉,五年一大舉。明年就是五年之期,你們戶部也得預留出銀兩來,省得到時候捉襟見肘。」
張居正娓娓道來,李幼孜頻頻點頭。
聽張居正一股腦把話說完後,李幼孜跟著倒起苦水來:「叔大,明年正月的鰲山燈會,內廷那邊打算讓戶部出三十萬兩銀子。還有皇帝做龍袍,內廷又要二十萬兩銀子,賞賜妃嬪內廷也要錢,李太后禮佛,又讓咱出銀子。」
「你說說,照這花錢法子,戶部哪裡抵得住。咱又不是神仙,能憑空變出錢來。」
「你和咱老實說,戶部還有多少兩銀子?」張居正直接問道。
「明年邊軍的薊州冬衣按二十萬兩算,黃淮二河按一百萬兩算,再刨去修築堡壘的七十萬兩銀子。太倉中也只有四百多萬兩了。」
李幼孜每說出一個數字,都只覺觸目驚心。
別看還有四百多萬兩,若是再除去一些雜項,也就是三百多萬。這錢平時的時候算錢,一遇到大事兒,那根本就不叫錢。
沉默著思索片刻,張居正沉聲說道:「龍袍.龍袍可以先不做,皇帝去歲才做的龍袍。賞賜內廷可以少給一些,鰲山燈會儘量大辦,李太后禮佛,給五萬兩銀子吧。」
「好。」李幼孜見被砍去大半銀兩,心中也算踏實。
提起禮佛,話題便不自覺被牽引過來,李幼孜試探性問道:「叔大,最近在昭寧寺打傷人的暴徒,你可知道是誰?」
「趙林的兒子。」張居正面無表情說上一句,然後站起身子,反剪著雙手踱步到牆根,抬頭看著上邊烏頭黑臉的鐘馗畫像。
那是好友王之誥離京之時送與他的。
李幼孜也站起身子,走到好友身旁,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處置?」
「你覺得該怎麼處置?」張居正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側過身子,冷聲問李幼孜。
「這事兒,咱也聽說過一些苗頭,據說是那僧人調戲女施主在先,那少年郎才憤而出手。依照著咱看,打一百杖,流放一千里即可。」李幼孜舔了舔嘴唇,試探性說道。
「那不是往李太后臉上抹黑嗎?」張居正說著,腦海中浮現出一名端莊典雅的美婦人。
「叔大,你想他死?」
李幼孜驚了,張居正搖搖頭,擺手道,「不是咱想要他死,而是他正撞到了槍口上,咱也不瞞你了,李太后昨天召見了咱,讓咱嚴懲不貸。」
咕嚕。
「所以,他是必死了?」李幼孜又問。
張居正點點頭,又轉過身瞻仰起眼前的鐘馗像。
忽然,大門「砰」的一聲,被人一腳踹開,二人急忙轉身,就見張允修渾身酒氣,衣衫凌亂,氣鼓鼓站在門口。
游七跟在後邊,氣喘吁吁道:「哎喲,五公子.五公子,小的說了,老爺在談事兒,你有什麼事兒,等老爺忙完後好好說,不行麼?」
絲毫沒有理會游七的呼喊,張允修踉蹌著步伐,迎著張居正的注視走上前,然後指著張居正喝道:「老張,趙勇是無辜的人,你馬上上摺子,告知太后,然後把他放了。」
「你你說什麼?」張居正第一次聽見兒子這麼命令自己,有些不可置信。
「你別裝,我知道你心裡肯定清楚。」張允修一拍桌,怒目圓睜道。
「我裝?」
張居正氣得鬍鬚根根直立。
「你辦還是不辦?」張允修醉意上頭,哪裡還管其他,嚷嚷道,「你不辦,信不信我把你的那些小老婆,通通給打走,別說十天,讓你一年也嘗不到一次。」
「混帳,什么小老婆,那是你的姨娘!」張居正怒了。
「你說說你,一大把年紀老不羞,還不學好,還要亂搞。
你是真不知道你自己原來是怎麼死的嗎?!你死後,你的新政,毀於一旦,你以為你有什麼好下場嗎?!」
張居正漲紅面頰,血紅雙眼,滿腔的怒火快要煮得熟一頭牛。
一旁的李幼孜沒想到張允修這麼大膽,趕忙把他抱住,一個勁兒頭往門外推:「賢侄.賢侄,你醉了,你醉了,怎麼說起胡話來。」
「我沒醉,我沒醉,老張我和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三天內給我把事兒給辦了。」張允修扯著脖頸大聲嚷嚷。
「逆子逆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張居正解下腰帶,抄在手中追了出來。
好在游七與李幼孜拉著,張福也趕了過來,這場鬧劇才隨著張允修的昏迷而結束。
「呼呼.」
撲棱撲棱吐出兩口白氣,張居正才憤恨不平道:「這逆子,往日我是太慣著他了,沒想到現在都敢這樣跟咱這樣說話。」
「醉話那能叫話麼?」李幼孜扶著張居正坐下,笑著勸道。
「酒後吐真言,這才是他的心裡話。」張居正咬著腮幫子道出一句。
「叔大,少年人不都是如此麼?」李幼孜一笑,沖張居正說起舊事來,「你忘了,你年輕的時候,因為看不慣嚴嵩柄國,還借病回鄉。那三年咱還一起遊玩了衡山,那時你我不過三十啷噹歲,那是何等的快意恩仇?」
「允修不過二十,血氣方剛,見著不平之事好打抱不平,也是再正常不過。」
張居正此時怒氣消散大半,但他表面仍咬著牙說:「他懂個什麼?咱以前不在這個位置上,不知道這位置的艱難。」
「你說,咱要是個小御史,大不了辭官就是。可咱是首輔哇,這政令的施行,若是沒有李太后在宮中支持,你說咱能動彈得了麼?」
「咱在這兒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生怕在哪個地方摔倒。他可倒好,只顧著一腔的熱血,能成什麼事情?」
「叔大,你不是說過,有時候一腔熱血也能成一些事情麼?」李幼孜忍不住譏道。
「堅持也要堅持得有意義,如果堅持沒有意義,那堅持的人豈不是成了傻子?」張居正吹鬍子瞪眼,聲若雷霆,「咱不管別的,若是有人敢打橫炮,阻擋新政的施行,咱絕對輕饒不了他。」
「這麼說來,你為了討好李太后,非要趙勇死了?」
「咱也不怕告訴你,那僧人今兒個早上的時候,死了。」張居正聽到「討好」兩次,頗為不喜,冷著眼說出一個驚人消息。
「死了?!」
這下該輪到李幼孜吃驚了。
如果只是打傷的話,倒還好周旋,現在把人給打死了,那性質可就又完全變樣。「是是那趙勇打死的麼?」
「都不重要了。」張居正搖搖頭。
大明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甚至都有人因為飢貧而死。
他作為首輔,自然沒那麼多精神去管這些,他要做的是俯瞰天下,關心天下之安寧。
莫說只是一人,哪怕是十人,百人,敢擋在前邊,他也會毫不猶豫從上邊碾壓過去。
「我知道了,叔大,不過能不能再拖上些時間。」
「為何?」
「趙縣丞也算是因你而死,現在他的兒子也因你而死,怎麼也得給人家留個後吧。」李幼孜苦帶著幾分無奈說道。
「明年秋日之前,抓緊讓他留下種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