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君臣之道

  第655章 君臣之道

  「張掛揭帖的人是誰?」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抱著僥倖心理,對錦衣衛官怒吼道。

  之所以說是僥倖心理,那是因為在長安右門外的街道上,張掛大字揭帖的現象太多了,大都不會引起注意。

  等別人看完揭帖內容,那張掛揭帖的人早就跑沒影了。

  隨即陳太監又補充了一句:「或者有沒有人看到,張掛揭帖的人是什麼模樣?」

  錦衣衛官卻出乎意料的答道:「那人沒走,倒是被抓住了。」

  陳太監大喜:「什麼身份?」

  錦衣衛官苦惱的說:「那人就是個不識字的力工,有人在路上出錢讓他張掛揭帖,他就照著做了。」

  陳太監:「.」

  所以想要找到是誰發的揭帖,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所有信息就這些,陳太監不顧形象,邁開腿就向毓德宮狂奔,他要見萬曆皇帝!

  雖然此時此刻,皇帝肯定已經知道了消息——廠衛肯定最優先奏報皇帝,不需要陳太監去告知。

  但是陳太監是為了第一時間撇清自己,不要讓皇帝遷怒到自己!

  萬曆皇帝胖臉氣得通紅,對陳太監咆哮道:「是誰做的?又是如何被人知道了?」

  本來萬曆皇帝心裡還是挺得意的,精心策劃幹了件壞事,但卻沒人知道是誰幹的,這很有成就感。

  但是卻沒想到,居然直接被人發布到大街上去了!

  幹了壞事後被人發現曝光這種事,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萬曆皇帝這麼做的動機說起來也簡單,第一就是逼迫首輔次輔公開站隊,幫著自己抗壓。

  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只知道沒完沒了的和稀泥,最後還是他這個皇帝直面言官壓力!

  第二,如果首輔次輔都不肯站隊,並且辭官走人,那麼在朝廷動盪之下,冬至冊立東宮的事情自然而然就黃了,誰還顧得上立東宮?

  這個時候,陳矩暫時放心了,聽皇帝這話,並沒有遷怒到自己的意思。

  便回答說:「外界應當沒有人知道內情,大概是有些人胡亂猜測,誤中副車而已。」

  「胡亂猜測?」萬曆皇帝愣了一下後,又繼續咆哮:「竟然有人膽敢誹謗君父!」

  在大部分的正常判斷里,密疏泄露是因為內閣或者文書房的失誤,還想不到皇帝身上。

  畢竟這事兒太沒底線了,很難想像出神聖的皇帝能這麼沒底線。

  但這張揭帖發出來後,一下子就打開了新思路,引導著世人朝著皇帝那邊去想。

  見皇帝還在生氣,陳太監只能答話說:「容臣盡力消弭影響。」

  他不敢說查清事情,所以就說消弭影響了——在皇帝面前總得表一下態。

  萬曆皇帝揮了揮手後說:「那你就去做!總不能讓世人繼續肆意誹謗朕!」

  確保了自身安全的陳太監從毓德宮出來後,心裡又開始琢磨,揭帖到底是誰寫的?

  雖然陳太監為了安撫皇帝,說是有人胡亂猜測,但他內心並不這麼認為。

  圍繞密疏外泄,重點人物還是內閣的那幾位。

  申首輔?他有這個聰明,但卻不是極端和瘋狂的性格,干不出寫大字揭帖戳皇帝臉的事情。

  王錫爵?也不像是,以他的性格就算看出來,也只會委委屈屈的向皇帝要解釋,不會公開。

  王家屏?這人比較剛,如果他的密疏被外泄,那確實有可能發大字揭帖,但現在又不是他密疏被外泄。

  趙志皋?更不像,一個唯唯諾諾的混子罷了,哪有什麼膽量主動出擊。

  反正陳太監想了一圈,還是沒有任何頭緒,只能先想法子消除影響了。

  總不能讓皇帝自己出面,對世人說「我不是我沒有」吧。

  這張大字揭帖內容傳開後,重新又把京師官場震了一震。

  先前的主流看法是,文書房或者內閣中書舍人工作失誤,被人利用搞事。

  而現在大家再看皇帝,似乎也有點可疑了。

  原本局面雖然鬧鬧嚷嚷,但還不怎麼混亂,畢竟大家都知道未來走向,那就是首輔次輔下台,然後又是新一輪大博弈。

  但揭帖點出了天子,局面直接混亂到讓人不知所措了。

  大孝子申用懋這些日子一直在家,陪伴著已經在官場窮途末路的老父親,主要是怕父親想不開胡來。

  父親下台對申大爺而言,也不是不能接受,畢竟沒了父親還有九元真仙,似乎也沒差多少。

  但讓申大爺擔心的是,老父親氣急敗壞之下亂來一通,連累到以後的他。

  今天申大爺看到,父親居然讓僕役準備車駕,似乎出門的樣子,有點嚇了一跳。

  「父親要去作甚?」申用懋趕緊問道。

  申時行板著臉答道:「我去文淵閣當值。」

  申用懋無語,外面輿論環境那麼惡劣,父親就不能老老實實在家宅著嗎?難道還想垂死掙扎一番?

  申時行冷哼道:「我又沒有辭官,天子也沒有將我罷免,為何不能去?」

  申用懋無奈的勸道:「如今正處在風高浪急時,輿情對父親不友好,還是不要出去了。」

  難不成,老爹你真想厚著臉皮去當「嚴嵩」?

  申時行嘆口氣,一臉堅毅的說:「我可以輸,但不能輕易認輸!更不能讓人覺得,我會輕易下台!

  就算走人,也要將親朋故舊鄉黨們安排好,免得以後遭到清算。

  哪能躲在家裡不問世事,最後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

  你們這種年輕人,就缺乏我們老派人物的責任意識,遇到事情只想自己。」

  申用懋答話說:「父親多慮了!只要你老人家辭官,你嘴裡的那些親朋故舊鄉黨,很多人立刻就轉投林九元了,完全無縫銜接,不用你操心未來。」

  申時行:「.」

  雖然申大爺勸到了這個地步,申首輔還是要堅持去文淵閣坐一坐。

  不知這是告別的儀式感,還是老人的執念,還是有什麼別的想法。

  但申首輔的車駕沒有打出首輔的旗號,低調的朝著長安右門而去。

  走到半道,看到有數百人在路旁圍觀揭帖,申用懋也上前看了眼,隨即迴轉告訴車中父親。

  申首輔臉色大變,急忙對申用懋吩咐:「不去文淵閣了,掉頭回家!

  同時你快馬加鞭先行一步,速速將書房裡的辭官奏疏取出來上交!」

  申用懋問道:「父親慌什麼?」

  申時行仿佛老了十歲,頹然道:「不能讓皇上猜疑,我因為密疏被曝光而泄憤報復!

  或許也是有人藉此暗示警告我!這該死的朝廷,真是一天也不能多呆了!」

  如果自己「不知情」,在萬曆皇帝心目中,自己純粹就是受害者,可能還有點情分。

  一旦如果皇帝以為自己事先知情,那就徹底完了。

  如果先前申首輔還想著掙扎幾下,看看能否闖出一條生路,現在則徹底熄滅了心思。

  現在申時行心裡只剩下一個問題,究竟是誰的手段如此狠辣?

  難道是渴望當首輔的王家屏嗎?他害怕自己下狠心當「嚴嵩」?

  此時另一個明星人物、勇敢揭發和批判了首輔的前中書舍人黃正賓,正沉醉在都察院御史的鮮花與掌聲里。

  在都察院遊覽和交流了幾天後,左都御史陸光祖親自接見了黃正賓。

  在接見中,陸總憲高度評價了黃正賓的義舉,讚揚了黃正賓不畏強權、堅持正義的行為,並稱黃正賓為當代義士。

  陸總憲還提出,希望黃義士能夠再接再厲,在維護正義的道路上再建新功。

  「所以說,趙志皋有什麼問題?」陸光祖對黃正賓這樣的小人物也不玩什麼心眼,很直白的問道。

  你黃義士既然能勇敢的揭發申時行,再揭發趙志皋也很合理吧?

  再陸光祖的心目里,申時行已經是過去式了,稱之為「冢中枯骨」也不為過,趙志皋才是新的工作對象。

  按目前趨勢,如果王家屏當了首輔,趙志皋就是次輔。而且這是一個有林泰來全力支持的次輔,不能不早做打算。

  黃正賓猶豫了一下後,「我早就說過了,趙閣老最多就是碌碌無為,沒有什麼罪責。」

  趙志皋在內閣基本什麼也不干,遇大事也是跟著首輔走,故而想找其過錯反而不容易。

  更別說黨同伐異、排除異己之類的罪過,說句不好聽的,先前趙四在內閣也沒這個資格。

  陸光祖隨口定罪道:「那看來就是尸位素餐、附從申時行了?」

  正當這時,有御史沖了進來,叫道:「長安右門外街道出現了揭帖!言及天子!」

  陸光祖聽完了後,一時間竟然完全想不通其中關竅,發出這樣的揭帖到底圖什麼?

  忽然又有錦衣衛官走到房前,高聲道:「本官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同知駱思恭,奉命前來捉拿黃正賓!」

  與陸光祖侃侃而談的黃正賓一臉懵逼,這什麼情況?為何會有錦衣衛來抓自己?

  詔獄待遇也是自己這樣的小人物所能享受的嗎?

  陸光祖霍然起身,心裡砰砰的亂跳!

  他倒不是為了黃正賓這個小人物而激動,就是那種該死的感覺又來了!

  明明一切盡在掌控的時候,事態突然就像是驚馬了,一路失控狂奔!

  在過去這些年,只要碰上林泰來,這樣的情況很多次發生!

  可是林泰來如今明明不在京師!

  在一切的風暴眼內閣,本該春風得意的王家屏相當之煩躁。

  按道理說,首輔次輔自爆了,現在王家屏這個三輔成了臨時主持內閣工作的人。

  每天在內閣享受首輔待遇,應該非常愉悅才是。

  可是四輔趙志皋不知吃錯了什麼藥,天天在內閣憤怒的大罵王家屏陷害同僚。

  王家屏忍無可忍的說:「你若有證據或者線索,大可去向天子檢舉!如果沒有任何證據或者線索,便無理取鬧!」

  趙志皋反駁道:「若我有實證,早向天子奏明了,何至於只能在內閣控訴?」

  「公道自在人心!」若不是需要穩定,害怕影響接班首輔,王家屏真想上去把趙老頭打一頓!

  趙老頭喝道:「什麼公道自在人心?還不是礙於權勢,別人不敢說而已!

  前有內閣中書舍人將詔書奏疏錯混,後有中書舍人檢舉揭發首輔罪行,這明顯是一套組合拳!

  如果沒有內閣強人組織和支持,這樣的事情怎麼會發生?

  反正我趙志皋是窩囊廢,沒有這個本事作案!至於你王家屏有沒有這個能力,你自己最為清楚!」

  王家屏簡直要氣瘋了,要是讓趙志皋天天這樣胡咧咧,別人真信了怎麼辦?

  正所謂,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是真相,而且世間從不乏陰謀論愛好者!

  於是王家屏下了決心,對趙志皋質問道:「這兩日也有御史彈劾你,為何不見你閉門思過去?」

  其實按照老規矩,大臣一旦被言官彈劾,就要自動回家閉門不出,然後上辭疏請皇帝裁決。

  但近些年隨著形勢變化,言官越發猖狂後,這種老規矩沒法嚴格執行了。

  因為彈章實在太多了,如果有彈章就要閉門不出,那朝廷大臣就什麼也別幹了,內閣也要天天癱瘓。

  所以就變通為彈章比較集中的時候,才象徵性的閉門和辭官,而且也是靠自由心證。

  王家屏就是想引用這個老規矩,讓趙志皋回家冷靜幾天去。

  一般情況下,被說出來後,不是臉皮特別厚的人誰也不好意思死賴著不走。

  趙志皋怒道:「你先趕我走可以,但你敢捫心自問說,今次首輔次輔之遭遇,不是你所為?」

  王家屏答道:「我問心無愧!」

  趙志皋轉身就走,但在這時候,有個中書舍人沖了過來。

  並稟報導:「今日外面出現了揭帖,上面竟然胡言亂語說密疏泄露乃是天子所為,現在外面對此議論紛紛!」

  王家屏大吃一驚,話裡有話道:「竟有此事?」

  一是吃驚有人發揭帖,二是吃驚揭帖的內容,皇帝不能如此沒底線吧?

  趙志皋又不走了,站在中堂大聲道:「王山陰!你還說不是你乾的?」

  王家屏:「.」

  離了個大譜!在這個情勢下,堅決否認是自己作案,那不就成了變相甩鍋給天子?

  這根本就不是公平不公平的問題,先不提天子心裡怎麼想,還涉及到君臣之道啊!

  正所謂,子不言父過,而君臣猶勝父子!臣子有替皇帝背黑鍋的義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