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消災之人
這時候,看到文官之間終於吵了起來,秉筆太監陳矩鬆了口氣。
不然的話,他和文官一直吵下去,那這次廷審就廢了。
無論從技術上還是道理上,他真吵不過啊。
又看著突然站出來的趙志皋,眾人各有所思,心裡在不停的盤算和推演。
其實趙老頭並不太適應這種成為焦點的氛圍,但又不得不出面。
先前本以為,路已經被林泰來鋪好,再有申首輔襄助,自己躺著就能進步。
但宦海風雲莫測,被寄以希望的申首輔擺爛不作為了,那他就只好親自出面搏前途了。
不過林泰來有一句話說的也對,這次不欠申首輔人情是好事,那以後就不用受制於人。
聽到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回答「支持」,趙志皋立即又說:「既然你支持林九元,那麼肯定也支持林九元被赦免並官復原職吧?
既然談到了赦免林泰來,就不能不提及閣老王山陰!畢竟他是首倡給林九元論罪的。」
這邏輯鏈條十分清晰,李獻可也暫時語塞。
趙志皋又對眾人說:「再說災異之事,在我看來,也是王山陰引起!
先前王山陰論罪林泰來之後,數省就開始報旱災;而王山陰毫髮無傷重回內閣後,立刻就有星墜!」
對趙志皋的這個說法,眾人還在考慮時,忽然林泰來又站了出來。
並爭論道:「這都是巧合而已,不要過於牽強附會,更沒必要都歸罪於王三閣老。
不然還有王二閣老,當日與王三閣老一起參與對我論罪,也是同樣時間返回內閣,又作何解釋?」
另一個角落裡的二閣老王錫爵:「.」
可太謝謝你林泰來了,這時候還能想著他。
「那我走!」王錫爵當機立斷,就要離開是非之地,順便放著狠話:「回頭辭官謝罪就是!」
不過王二閣老走了兩步後,忽然就邁不動步伐了,一隻強壯有力的大手牢牢的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二閣老不要走!在下沒有別的意思!」林泰來叫道,「只是舉用你舉個例子而已。」
王錫爵暗中掙扎了幾下,還是走不了,只好又轉身回到角落裡。
趙志皋瞥向林泰來:「你是待罪受審之人,沒人向你問話時,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發言?」
林泰來反駁說:「若是議我之罪,我自然認罪並無話可說。
但你隨意擴大議罪範圍,用災異攀扯他人,我當然要說上幾句。」
經過林泰來的打岔,別人也終於反應了過來。
對於王家屏,清流勢力也是必須要力保的,不然在內閣就沒有釘子了。
李獻可組織了一下語言後,「災異之所以出現,就是要警示天子修德,怎能附會到王山陰身上?」
這是清流勢力目前對災異定性的主要口徑,不可能不藉此諷喻皇帝。
但是根據當前政治形勢,這個口徑又有所保留。
只是說「天子需要修德」,而不是直接指責「天子失德」,不想搞出《治安疏》或者《酒色財氣疏》那樣的烈度。
趙志皋不假思索的反駁說:「即便按你所言,災異是為了警示皇上修德,那也與王山陰撇清不了干係!
林泰來當日在宮中面君,前幾日又上疏,所言是不是勸諫皇上修德?
那麼王山陰論罪林泰來,是不是阻止了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
阻止了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的王山陰,算不算出現災異示警的源頭?」
李獻可再一次噎住了,他提出「皇帝需要修德」就是為了那災異問題從王家屏身上扯開。
沒想到趙志皋七繞八繞的,繞出一個「王家屏阻止了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又把災異和王家屏關聯上。
真不是李獻可口才不如趙志皋,主要是王家屏閣老身上有「原罪」。
所以只要圍繞王家屏爭論,清流勢力這邊的人天然就處於下風!
這時候,聰明人都已經意識到,在技術上只有受害者林泰來本人,才能幫「兇手」王家屏真正開脫了。
眾人剛想到這裡,果然就看到林泰來不負眾望的再次跳了出來。
然後對趙志皋喝道:「伱簡直是胡攪蠻纏、生搬硬套!王山陰閣老怎麼就與災異產生干係了?
我林泰來確實有諫君修德之事,然後遭受懲戒。
但不能因為王山陰閣老阻止了我勸諫皇上修德,就武斷的把王山陰與災異關聯起來!」
在場的老官僚們其實都很有深刻認知,明白官場是一個很魔幻的地方。
但是又都感覺到,今天簡直刷新了魔幻的下限!
清流勢力全力保林泰來,而林泰來又在全力保王家屏!
即便是再有北虜打到城外,這仇深似海的兩邊也不會如此團結吧?
趙志皋似乎不受影響,毫不退讓的說:
「無論如何辯解,事實就是事實!王山陰難道沒有做下那樣的事情?」
林泰來仿佛氣急敗壞了,大聲辯解道:
「那你剛才說,王山陰因為阻止了我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而引發災異。
如果按照你這個道理,那還不如說,是因為我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被驅逐引發災異!
比起你七拐八繞的歸罪於王山陰,更省了一層關係!」
能站在這裡的人,即使不敢說是大明最聰明一批人,也能稱得上是比較聰明的一批人。
林泰來的話在這群聰明人腦子裡反覆迴繞了好幾遍,他們才理解了林泰來想表達的意思。
比起「王山陰阻止了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被驅逐」與災異的邏輯關係更近,起碼省了一個層級。
正常情況下,可能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是在「氣急敗壞口不擇言」的語境下,又不那麼突兀了。
眾人還在燒腦解讀的時候,林泰來又朝向王錫爵,直接問道:
「王太倉閣老!我話講完,你贊同,還是反對?」
王錫爵心裡碎碎念,剛才不用時叫「王二閣老」,現在用得著了又開始叫「王太倉閣老」。
但是王錫爵還是毫不猶豫的尊重事實說:「我贊同。」
道理也很簡單,如果王家屏被「定罪」,那他王錫爵又如何自處?
畢竟剛才林泰來就提醒過,王家屏幹過的事情,他王錫爵也都幹了,所以保王家屏就是保自己。
沒有申首輔,王二閣老就是地位最高的的文官,所以他的表態份量很重。
聽到王錫爵的答案後,林泰來就自我吹噓說:「我就說,比起王山陰閣老,我林泰來跟災異更近,王太倉閣老也同意我的看法!」
而後又迅速的看向李獻可,同樣問道:「李拾遺以為然否?」
作為清流勢力今天的主力,李獻可的腦子現在成了一團漿糊。
他覺得他需要一定時間,仔細進行梳理。
但是林泰來連珠炮般的追問,又讓他沒太多時間仔細琢磨。
只是下意識的像複讀機一樣重複說:「災異是警示皇上需要修德.」
左僉都御史趙煥突然也開口說:「沒錯啊,說的就是修德!
所以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而王家屏阻止了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
你到底支持誰?剛才你說過,你支持林泰來。」
眾人稍稍詫異,趙志皋這是演不下去了,所以又換人了?
想想也對,剛才趙志皋一直在噴王家屏和災異有關,確實不好強行轉向。
所以需要換個人,來「支持」林泰來。
就是你趙煥什麼時候搭上「林黨」的?之前怎麼就沒有風聲?
不過稍微琢磨,大概也就有脈絡了。趙煥是山東人,平時和王司徒關係不錯,所以「情有可原」。
聽到趙煥的質問,李獻可還是下意識說:「我當然支持林泰來。
但我說的皇上修德指的是修德本身,而不是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這件事.」
他只覺得自己徹底混亂了,表達的到底是什麼意思,自己也不明白。
反正,總不能把王家屏再推到火坑裡吧?
「這就是了!」左僉都御史趙煥說:「如此公論已經出來,那還有什麼可爭辯的?」
然後趙煥對秉筆太監陳矩道:「方才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禮科給事中鍾羽正反對將林泰來治罪,我也附議!」
在邊上看了半天熱鬧的陳太監終於又有事幹了,對趙煥質問道:「他們禮科抗旨,你也要抗旨嗎?」
趙煥答話說:「方才廷臣一致公論,災異原因是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被驅逐!
所以這次林泰來上疏直諫,不可再被論罪,否則有可能繼續招致災異!」
嗯?陳太監終於覺得自己清醒了,似乎看到了迷霧下的本質。
大部分人這時候也品味出來了,同樣是為林泰來辯解,其實有本質差別的!
先前清流勢力為林泰來辯解,理由還是「直言無罪」那一套。
但這次趙煥為林泰來辯解,理由是「可能又會招災」。
一個跟災異沒直接關係,一個跟災異有直接關係。
算了算了,人生難得糊塗,又何必那麼明白呢?
這個時候出來當「惡人」,會得罪包括皇帝、閣老在內的很多人,何必吃力不討好?
只有李獻可掙扎了一下,還想說點什麼,「災異還是修德.」
趙煥反問道:「你難道不希望,屢屢直言的林泰來被赦免?
他是林泰來,他也是屢次勸諫皇上修德的林泰來!
若連林泰來都不救,又談何勸諫皇上修德?」
李獻可:「.」
事已至此,已經無話可說!
到了這個時候,在場所有人對事態徹底明晰,也徹底明白林泰來的意圖了。
剛才這半天,從林泰來論罪扯到王三,從王三扯到災異定性,從災異定性又扯到林泰來論罪。
看似東拉西扯一大圈,最終又回到了原點,其實就是一個「輿論洗腦」過程。
簡單總結就是:先讓大家承認林泰來言論正確,然後為了政治正確就必須要保林泰來。
而為了保林泰來,就要製造出輿情,把災異和林泰來關聯。
因為只要災異和林泰來關聯,皇帝為了「消災」肯定會迫不及待的赦免林泰來。
不然的話,皇帝就不得不繼續「罪己」和「修德」了。
在這個製造公論的過程中,二王閣老都被拿出來當了個墊背。
六科權責重大,對外監督聖旨的執行,對內可以把被認為不合理的聖旨封還,稱之封駁。
之所以這次禮科是主力,就因為皇帝下旨議罪林泰來,禮科擁有一定「抗旨」資格。
現在連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給事中鍾羽正都不說話了,那別人也就更沒話說。
陳太監又問了一次:「公論就是這樣?如果沒有別的議論,我就如此回奏了。」
林泰來又又又跳了出來:「我還有話要進奏陛下!」
陳太監對今天的結果很滿意了,他相信皇上也會很滿意。
所以陳太監現在只想早點回宮「報喜」,不願意再多生枝節。
如果是別人此時出來想說點什麼,可能就是幾句閒話,但林泰來肯定是沒事找事。
陳太監本不想搭理林泰來,但是又發現,林泰來正堵在了東朝房門口,完全繞不開,除非跳窗戶。
為了秉筆太監的臉面,陳太監沒有選擇跳窗,皺眉道:「時候不早,有話快放!」
林泰來便道:「自從我那老師離開朝廷後,三位閣臣年紀都在五十五歲左右,甚至入閣時年紀更小。
所以內閣實在有點太年輕了,不太正常,不夠老成持重,我大明內閣從來沒有這樣年輕過。
最近事情紛紛擾擾,內閣屢屢停擺,又不能安撫形勢,表現極為不堪,由此可見一斑。
故而我斗膽進言,請選老成之人補充內閣!
最好是六十五歲以上長者,以平衡其他閣臣之年輕。
順便也算是為了應對災異,對內廷做出一些小小的改變。」
眾人:「.」
聽起來太踏馬的有道理了,竟然完全無法反駁。
為什麼你林泰來總能找到如此清奇刁鑽的角度?
而且說這話的人,可是肩負「消災」責任的人。
一邊想著,一邊看向吏部尚書楊巍、吏部左侍郎趙志皋。
所謂的六十五歲以上長者,又具備入閣資格的,就是這倆老頭了吧?
(本章完)